趙淑荷

2023年12月12日,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院長、社會學系教授、清華大學當代中國研究中心主任李強因病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享年73歲。
他是清華大學首批文科資深教授之一,在學術圈被尊稱為“強爺”。
在40年治學生涯當中,李強教授在社會分層與流動、城鎮化與城市研究、社會治理等研究領域做出了卓越貢獻。
他不止一次提出,一個正常的社會,要避免有人沒有“機會”,我們應當生活在一個所有人都有希望上升流動的社會里。
73歲,對一位學者而言,這是思想上的壯年,是學術上的黃金時期。離世前一天,李強教授仍有文章發表,十天前,仍有論文問世。
作為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1978年,李強考入中國人民大學國際政治系學習。
1984年,李強即將碩士畢業,他跑到人大的“灰樓”去找鄭杭生—人大最初建立的社會學研究所,就在這棟樓的二層—也一下子跑進了社會學的嶄新時代。
早在1952年,由于被視為資產階級的學問,中國社會學系被整個取消。1979年,在黨的理論工作務虛會當中,鄧小平同志提出:“政治學、法學、社會學以及世界政治的研究,我們過去多年忽視了,現在也需要趕快補課。”這年春節,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的胡喬木同志約見費孝通教授—費孝通在1950年代初,曾多次進言盡量不要讓社會學“斷子絕孫”。
重建社會學,由此被提上日程。次年,國務院發文,批準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成立,任命費孝通為第一任所長。
同一時期,海外公派留學生的政策逐漸恢復。從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轉到北京師范大學任教師的鄭杭生,就在這時被派至英國布里斯托大學社會學系進修。
1981年赴英的時候,鄭杭生被委托在路上照顧費孝通教授,這使得他有幸當面聆聽費老關于恢復和重建社會學的設想。1983年底,鄭杭生返回國內,人大委托他籌建哲學系現代西方哲學教研室和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研究所。
見到鄭杭生,李強說:“鄭老師,我也要畢業了,到您這里來吧?”
李強回憶,鄭杭生很爽快地答應了他,就這樣,1985年碩士畢業之后,李強就在人大社會學研究所開始上班。1987年人大社會學系重建,開始招收本科生,鄭杭生任系主任,李強是副系主任。
1999年,李強調入清華大學;次年,他擔任清華大學社會學系復建后首屆系主任,建設起當代中國研究中心之后,李強同時擔任中心主任。
清華大學邀請李強主持重建工作的時候,人大正在考慮提拔他為副校長,國家“發改委”(時稱“國家經委”)也想把他調走。在人大的時候,李強組建了“中國人民社會調查中心”,即現在的“中國人民大學中國調查與數據中心”,當時他多次使用PPS抽樣方法,組織全國大規模的社會調查,公布了當時極其重要的全國經濟社會數據。
李強多次強調,社會學是經世致用之學。
20世紀20年代末,吳文藻教授從美國留學回來,認識到中國傳統學術只重視朝廷,而忽視社會。在當時,“社會”一詞仍屬新鮮,而細究這個時髦詞的本質,其實背后就是民間、群眾、人民、草根。社會學背后有一種家國情懷:社會是我們的問題所在,也是我們的希望所在。
學者、李強的好友丁學良回憶,當時他對國內社會學學科背景不甚了解,于是勸李強,留在人大當副校長也挺好,去清華,那是個理工科大學,豈不是沒有什么共同語言?國內大學取消社會學之前,清華社會學曾是中國最早的社會學系之一,有很多了不起的大學者,李強說,“我現在想過去,就是想把這個根給接起來”。
法學家李楯回憶,1990年代末,他、譚深、沈原與李強在人大附近的咖啡廳和景山,多次討論清華當代中國研究中心的啟動和規劃,“當我們走進清華,感到清華正向我們走來”。
2000年,清華社會學系恢復,當代中國研究中心啟動,李強去清華文科北樓為清華社會學的前輩們掛像:曾經做勞工、人口和華僑研究的陳達教授,在清華開啟中國社區研究的費孝通教授,研究優生學的潘光旦教授,研究都市社會學的吳景超教授,用漢語教授社會學的吳文藻教授,做社會人口調查的李景漢教授,觀察蛻變中的中國社會的李樹青教授,創立“文化學”的陳序經教授,為民族學奠基的吳澤霖教授,為中國建立馬克思主義的民族學的楊堃教授……
一個未知卻充滿了希望之金色光芒的時代,被李強接在手里。
清華社會學系重建不久之后,2003年,中央提出“建設和諧社會”,李強興奮地對朋友丁學良說,這不就是我們社會學要做的事兒嗎?
李強說:“社會學的春天到啦!”
初入人民大學時,人大還沒有社會學。“覺悟甚早但用力甚巨”,李強在社會學的基礎,基本是靠自學打下。
大約1978、1979年的時候,北京辦了一次外文圖書展,其中有一個類別稱為“sociology”(社會學),吸引了李強的興趣。李強回憶,自己能去研究社會學,跟他的英語水平有很大關系。
1963年,李強進入北京四中讀高中,周圍的同學大多出身不凡、受到良好教育,他們有人英文出色,甚至懂微積分,李強怕自己落于人后,狂背三年英語。1966年,正要考大學的時候,國家取消高考。“文革”期間下鄉,李強也沒有斷了英文閱讀,在黑龍江邊疆農場期間,他堅持訂閱當時全國唯一一份英文報紙《Peking Review》。
恢復高考后進入大學,李強廣泛閱讀國外的社會學著作。他的本科畢業論文是《美國工會運動中的集體談判》,基本全靠英文資料寫成;碩士畢業,他選擇用中產階級理論分析白領,實際上已屬社會學的研究。后來進入鄭杭生主持的社會學研究所在社會學系下開展學術,直至后來轉入清華社會學系,李強總結,自己所研究的主要領域一直是“社會分層”。
改革開放后,人們剛從十年動蕩中走出來,學界和社會對“階級”這個詞好感不高,所以“分層在當時是被摒棄的,是一個冷門”。然而李強認識到,用社會分層理論了解中國社會的發展極有必要。
國人最熟悉的“階級”話語,只是社會分層的一部分,或者說其中一種方式,而作為一個包容性較高的溫和概念,社會分層“指的是社會上普遍存在的地位差異現象”。在幅員遼闊、人口龐大的我國,了解社會的一個基本方法就是將人和人群按地位差異分類,既包括垂直地位差異下的區分,也包括依據空間地理位置的區分,“這就是社會分層的內容與方法”。
李強曾梳理共和國建立60年里四次大的社會實驗。第一次實驗是毛主席試圖打碎階級結構的實驗,“大家一樣是公平”;第二次實驗是鄧小平把對公平的理解轉變為“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先富帶動后富”,開放社會不同階層之間的通道;第三次實驗是為了解決“怎樣得到”這個問題,在資源配置方式上進行探索;第四次是面對社會變革當中出現的不均衡、不公平,尋找社會矛盾緩沖機制的實驗。由此可見,社會分層一直是國家的“頭號問題”。
改革開放之后,中國開始出現明顯的貧富差距,當時在世界范圍來看,我們的基尼系數都是偏高的。2002年3月,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镕基在中外記者招待會上將“改善貧富差距作為政策重點”。
國家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首先一個問題就是,“誰是這一部分人”,其次一個問題是,“怎么富起來”。
為了研究透這些“中國問題”,李強表示,我們要把西方的社會學經典理論學扎實學到手,然后結合中國現實,提出符合國情的理論創新和學術洞見。
李強曾研究“腦體倒掛”現象。20世紀80年代時,社會上流行一句順口溜“造原子彈的比不上賣茶葉蛋的”,指體力勞動者平均收入高于腦力勞動者的現象。當時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雙軌并行,而體力勞動者與腦力勞動者的收入起點、進入市場的反應速度都不同,導致了這一倒掛現象。進入90年代,改革逐漸深入,知識資本升值,接受教育的情況與完成教育后的收入逐漸呈正相關,教育收益率由負變正,向腦體正掛轉變。
2023年,互聯網上流行起一句“脫下孔乙己的長衫”,是指在就業壓力下,很多高學歷的年輕人選擇去做收入更高的體力工作或者零工。李強早就關注“教育收益率”的問題,“腦體倒掛”就是教育收益率為負的階段,而良好的教育收益率則意味著社會流動的可能性變大。
社會分層研究的一項題中之義就是社會流動。李強、格非曾就《北京折疊》與郝景芳對談,這部小說的創作就受到李強社會分層理論的啟發,在對談中,李強提到,書中的那種社會,不同階層之間彼此封閉,是對我們的警醒。
2011年,在采訪中,李強表示,社會分層是社會的必然現象,在不同階層流動的過程中,總是有人上升、有人下降,但是一個正常的社會,一定要避免存在“沒有機會的群體”。
社會學的經典理論“三元分層”認為,人的社會地位由財產、權力和聲望三個因素決定,而長期觀察、調研中國社會之后,李強深知國外的理論并不能總是適合于我們的現實,因為我們還有戶籍身份這個重要的因素。當時李強談及農民工,他認為這個群體有年齡優勢,為社會貢獻了富有活力的經濟增長,但他們的社會地位仍然處于劣勢,這就使得我們不得不思考現有制度安排的問題。后來他將這份思考寫成文章,針對農民工群體“有技術無地位”的長期困境,提出恢復“八級工制度”的政策建議。
2015年之后,李強談得更多的,是社會分層結構變動和中等收入群體的問題。
2000年,李強通過人口普查數據的測量,得出了中國屬于“倒丁字型”社會結構的結論;2010年之后,李強帶領自己的課題組通過大規模的調查測算,認為中國社會結構已經從“倒丁字型”轉變為“土字型”,這是因為農民流入社會其他階層,中等收入群體不斷擴大,但是離更為合理的“橄欖型社會”還有差距。李強特別強調,我們的中產群體是原來較下的階層通過教育、專業技術或者市場機會流動上來的新群體,抗風險能力弱,其中有超過70%的人認為自己屬于“中產邊緣”。對這個問題的討論,近幾年在主流媒體上已不鮮見,談民生必及“中產”,這是社會的真問題,早已成為我們的共識。

京都產業大學經營學部的教授李為,贊揚李強“繼承和創新社會學理論的能力非常超群”。李強不僅對西方社會學的力量了如指掌,而且總是能巧妙地將其應用到中國社會的實際問題當中,在傳統理論無法解釋之處,他獨辟蹊徑,提出的理論創新,如政治分層論、腦體倒掛論、二元勞動市場論、四個利益群體論等等,像手術刀一樣精準切入社會復雜難解的痼疾。
早在重建清華社會學系初期,李強就一直強調,我們的社會學理論要本土化。“社會學確實是舶來品”,這門誕生于歐洲社會轉型期的學問,一開始就是歐美學者為了應對歐美社會現代化轉型和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問題而創立,它的理論和研究方法具有強烈的歐美本土化特征,與亞洲乃至我國的實際,是一對不總是那么相稱的足履。
在學術生涯的后期,李強就躬身于社會底層,去研究中國土地上獨有的問題:基層治理。
2014年以來,李強帶領學生在北京清河地區開展的“新清河實驗”,是社會學理論聯系實踐、本土化創新的范例。
1930年,費孝通先生入燕京大學修社會學。當時吳文藻首開風氣,用漢語講社會學,仍難免使用英文詞,因社會學是外來學問,其根基框架都形成于外語世界。1932年秋,芝加哥大學的羅伯特·帕克教授到燕大講學,文稿中有“community”一詞,費孝通與同學商議,決定將這個詞翻譯成“社區”,與“society”(社會)區分開來。
“社區”指在一定地域里經營集體生活的共同體,社區研究在社會學界有深厚的傳統,“社區治理”則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概念,這與特殊的中國基層社區組織體系密切相關。新中國成立之前,費孝通、吳晗、張仲禮等人探究“鄉土中國”的肌理,當時的基層社區治理以鄉紳為主導;新中國成立后,我們在城鄉二元結構之上逐漸建立起中央管控與基層自治相結合的社區治理模式。
1999年,民政部制定了《全國社區建設試驗區工作實施方案》,規定了居委會轄區作為我國社區的主導形式。居委會作為基層自治的基本單位,面臨著如何實現自治的問題。李強稱,我們的社會大體上是“指令型”,上面說什么下面做什么,老百姓的參與活力不足。“十四五”規劃和十九屆六中全會決定里,都使用了“社會治理共同體”的概念。李強認為,“共同體”更接近于社區的原初涵義,“一個有活力的、人們互助互惠”的群體。
20世紀20年代末到30年代,社會學家楊開道、許士廉在北平西北郊外清河鎮開展鄉村建設實驗,命名為“清河實驗”,后因日軍侵華,實驗中斷。同一時期,梁漱溟、晏陽初等學者倡導有志青年、知識分子參與鄉村建設,形成中國早期社會學的社會建設派。
2014年起,李強帶領清華大學研究團隊在今北京海淀區清河街道所轄區域重啟社區實驗,命名為“新清河實驗”。清河地區有接近20萬人常住,總共有29個社區居委會(含村委會)。選擇清河作為實驗社區,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這里是北京的“城鄉接合部”,構造復雜,既有互聯網公司企業和華麗的中產社區,也有老舊小區,甚至還有戶籍農民、未轉成城市體制的農村和“城中村”。“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中國改革開放和社會變遷所遇到的社會問題,在清河地區都可以找到蹤跡。”
李強把“新清河實驗”在邏輯上分成兩個部分,一是組織實驗,讓居民參與;二是社區提升,社區治理水平提高,讓居民滿意。韓國首爾大學教授韓相震曾到清河觀摩考察“新清河實驗”,認為“就公民社會相對弱于國家和市場功能的當今中國現狀而言,新清河實驗對未來中國社會的啟示深刻而豐富”。
八年多時間里,李強的很多學生在清河做了碩士論文、做了博士論文,跟居民談電梯改造,組織居民選舉社區居委會議事委員,在清河做養老社區實驗。他們相信,“只有通過能動的干預手段,介入社會生活,社會學家才能形成關于行動者本身的真切知識”。
同濟大學的葛天任副教授,曾是李強的學生,他認為李強做學問是“從田野到書本,再從書本到田野”。葛做博士論文的時候,新清河實驗還沒有啟動,李強就已經推薦葛去清河街道和朱房村做研究,那是典型的城鄉接合部,社區生態非常豐富,并且居住著大量的外來人口。當時的“信教群眾”給葛天任留下深刻印象,他回憶,李強老師說:“主流文化沒有關照到這個群體,將他們排斥在外,他們需要心靈上的關照。”
對底層的關懷,一直是李強學術和教育工作的底色。盡管更注重實證研究,但是李強深知,社會學真正的核心或者是靈魂,還是深度的社會關懷。為此,李強經常對美國社會學“路越走越窄”的現狀進行反思,強調本土發展社會學要有綜合性,要有關懷。葛天任回憶在清華接受的社會學教育,對沈原老師的一句話印象深刻:“你不能無動于衷。”這正說明了李強帶領下的清華社會學之情懷所在。
李強的博士生肖林回想起自己跟隨李強做研究的歷程,面前浮現出的,卻是一張張具體的面孔:“偏遠山村里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城中村’陋棚趴在地上無人照看的幼兒、初中輟學走出深山千里之外打工的小姑娘、七八個人睡在縫紉機頂的架空木板上的制衣工、三代同堂蝸居一室對舊城改造既盼又怕的大雜院居民、當年單位榮光不再卻不斷咀嚼回味的國企下崗職工……”他們不僅是調查中的數據、采訪中的對象,更是中國大地上與你我息息相關的個體,而李強的研究如果以一言蔽之,將會是他常說的一句話:“給每一個人上升流動的機會!”
2023年12月12日,李強離世。社會學界一時震動,悼念文章不斷。
在很多學生的記憶里,高山仰止的學術成就背后,李強仍只是一個親切的老師。李強的祖父是著名古文字和考古學家于省吾,他曾對當時名不見經傳但虛心好學的李學勤(后來成為著名歷史學家)贈予珍貴圖書多套。這份對學生的愛護和對后輩的勉勵,也影響了李強。
肖林的博士論文側重舊城改造,他回憶,為了讓他更好地獲得指導,李老師專門去邀請國內城市社會學造詣很深的專家老師來參與答辯。葛天任回憶,例行的課題會后,李強總會帶著學生一起去校園餐廳“吃大餐”,未完的研討,往往在杯箸間繼續熱烈。
李強在《社會圓桌》一書中自述:研究興趣是應用社會學,研究特點是比較注重實證研究;曾經酷愛滑冰,而現在已經放棄;社會交往上,好結交天下英雄。
李強在國內社會學界地位權威,人脈頗廣,推進研究項目或組建機構的過程中,他總是奔前跑后。在書齋研究或許并非難事,而李強的學科意識和學術組織能力實屬學界罕有。曾有朋友誤解他“跟當官的一起周旋”,李強多次說,“你們這些人啊,不曉得要辦成一件事兒太難了,你總歸得有個人跑啊”。
丁學良說,他跑上跑下,“其實跟他一點利益都沒有”,只有對社會學、對社會的拳拳之心。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最高標準,能當得起這句話的人不多,而我們有幸,看到這樣的人來過。
李楯在悼文中,不無傷感地回憶那些年與李強并肩作戰,細數他們過去的努力,做學術項目,論社會真義。李楯說,李強走了,像是我們的時代真的過去了。
但與此同時,我們會說,那個時代,有些東西真的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