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鵬波
(湖南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實詞語義的規律性逐漸被學界所認識,近年來的個案實踐與理論討論也有不少。[1-12]本研究中涉及的“爬”“撓”“刨”“挖”等動詞在漢語史上的情況,散見于姚永銘[13],董玉芝[14],孫淑娟[15][16],任鵬波[17],真大成[18],帥志嵩[19],汪維輝[20],曾昭聰、曾文斌[21],Liu Na、Li Fuyin[22]等的論述中,但都是在某詞或某類詞內部進行討論,各范疇之間的語義規律暫未得到系統性揭示。對于詞匯語義的考察,詞匯類型學認為,可通過共時層面的同詞化(colexification)多義現象(polysemy)和歷時層面的語義演變(semantic change)來探索語義關聯(semantic association)的規律性[23][24]。本文借鑒此理論框架和研究方法,揭示在“爬”“撓”“刨”“挖”等漢語動詞中反復出現的歷時性語義演變路徑,以及現代漢語方言中有關的同詞化多義現象,并對所涉及的語義演變的方向性問題進行探討。
根據語料的實際情況,本文對所涉及的三個概念進行如下界定(1)DIG、SCRATCH、CLIMB,是類型學研究及相關數據庫中對三個概念的標識符號,我們沿用這一習慣。在概念的標識體例上,本文除采用大寫英文單詞的形式(如CLIMB)之外,也采用中文詞外加{}的形式(如{攀爬}),特此說明。歷時語義演變可以提供演變方向性信息,本文用“→”表示,如SCRATCH→CLIMB則表示可以看出方向性;共時同詞化顯示的語義關聯無法提供對語義演變方向的支撐,本文用“—”表示,如SCRATCH—CLIMB則表示語料不能支撐方向性。從邏輯關系上講,“→”包含于“—”,即具有演變方向是具有語義關聯的一種特殊情況或表現形式。邏輯上還存在雙向演變的可能性,但本研究未在所及之語料中觀察到雙向演變。:{挖掘}(DIG),該動作指向形成坑、洞等外在結果。{攀爬}(CLIMB),該動作造成主體移動。本文不再根據主體移動方向將CLIMB細分為向上或向下移動以及平移。語料顯示向上移動是相對常見和典型的,但也存在非向上的可能性。在這一概念上,本文采取語義綜合性策略(2)實際上,詞匯類型學承認,在處理意義的綜合性(generalization)、多義性(polysemy)方面,服務于不同的研究目標可采用相應的實用策略,從而便于歸納語義規律,可參看Koptjevskaja-Tamm[23]10-11。我們目前所觀察到的關于SRATCH→CLIMB的歷時語料,對演變到CLIMB階段時主體位移的方向性,暫不能提供敏感顯著的支撐,但是演變到CLIMB階段時,主體的移動是確定無疑的。故本文在CLIMB這一概念的界定上采取的實用性策略,同時也是一種保守性策略。和漢語中的攀爬義動詞類似,英語動詞climb在位移方向性問題上同樣有非向上移動的情況,可參看Jackendoff[25],Rappaport Hovav和Levin[26][27],Levin和Rappaport Hovav[28][29],Beavers和Koontz-Garboden[30]等。同理,本文對SCRATCH的界定,也采取了語義綜合性策略。我們觀察到SRATCH→DIG的演變中,SRATCH多與土地語境相關;SRATCH→CLIMB的演變中,SRATCH多與非土地語境有關。但是有例外,且現代方言資料、CLICS3收錄的同詞化資料顯示SRATCH(用于非土地語境)與DIG也可形成同詞化多義模式。但是,可以確定的是,“手”“指”“趾”或鳥獸“爪”“蹄”或類似物(如釘耙等)在物體表面劃動的這一特征對SRATCH來說是一致的。,抓住主體移動這一共同點,以便于歸納相關語義規律。{搔撓}(SCRATCH),即由人“手”“指”“趾”或鳥獸“爪”“蹄”或類似物(如釘耙等)在物體表面劃動。
根據我們對先秦到清末語料的調查和分析,“爬”表{搔撓}(SCRATCH)在魏晉產生,是兩宋及之前該詞語的主要用法。
1. “爬”表{搔撓}(SCRATCH)
“爬”表{搔撓}(SCRATCH)不晚于魏晉時期,如:
(1)心中念曰,背大癢時,得此爪以爬背,當佳也。(葛洪《神仙傳·王遠》)
唐宋時期,“爬”表示{搔撓}(SCRATCH)的用例增加,如:
(2)東門牛屢飯,中散虱空爬。(柳宗元《同劉二十八院長述舊言懷感時書事》)
“爬”可表示以手撥拉、爬飯,如:
(3)謂以手爬飯,非多非少,可口而內。(義凈譯《根本薩婆多部律攝》卷14)
“爬”可以表示動物的“爪”刨爬的動作,如:
(4)不手散食者,不如雞爬食。(義凈譯《根本薩婆多部律攝》卷14)
2. “爬”表{攀爬}(CLIMB)
在時間次序上,“爬”表示攀爬義晚于表搔撓義。比之魏晉至宋,元明時期“爬”的主要用法已經轉移到攀爬義上。如:
(5)只貪著目前受用,全不省爬的高來可也跌的來腫。(紀君祥《趙氏孤兒》第2折)
(6)時遷看見土地廟后一株大柏樹,便把兩只腿夾定,一節節爬將上去樹頭頂。(施耐庵《水滸傳》第56回)
(7)此時秀童奄奄一息,爬走不動了。(馮夢龍《警世通言》卷15)
在漢語詞匯演化過程中,“爬”的挖掘義沒有得到充分發展。個別用例,如:
(8)妖狐爬(3)江藍生、陸尊梧[31]397將這個例句中的“爬”解釋為“抓挖,扒”。可參考。出西子骨,雷車拶破織女機。(貫休《讀顧況歌行》)
故,可觀察歸納出“爬”的語義演變路徑為:
SCRATCH→CLIMB
“撓”在元代開始表示{搔撓}(SCRATCH),現已成為現代漢語表搔撓的主導詞。例如:
(9)撓不著心上癢,割不斷業心腸。(鄭廷玉《元刊雜劇三十種·看錢奴買冤家債主》第3折)
(10)到沒的招惹虱子頭上撓!(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第81回)
(11)膽小的,一個個伸頭縮頸,抓耳撓腮,大聲叫喊,纏一會,也都進去了。(吳承恩《西游記》第1回)
其在現代漢語方言中已出現與動詞“爬”語義演變路徑一致的相關證據,即“撓”,除表示{搔撓}(SCRATCH)外,還可以表示{攀爬}(CLIMB)。如下:

(12)這樹上的果子真高啊,你再往上撓一撓,馬上就夠著了。
(13)洪水漲上來了,村民們大喊著往山頂撓去。
“往山頂撓去”一例,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的受訪者認為沒問題,而年紀較輕的受訪者則認為可以接受但不太順暢。調查對象還提供了用于抽象場景的例句:
(14)你最近成績下滑了,得努力往上撓一撓啊!
(15)你不能總在基層干呀,往上撓,爭取今年提干。
(16)吃雞爪,有撓頭。(受訪者表示“頭”輕讀)
(17)這雞爪你多吃幾個,圖個吉利,往上撓一撓!
另外,受訪者提供了非向上移動的用法,例句有:
(18)下雨了,快往家撓啊!
(19)比賽開始了,運動員們拼命地向前撓。
(20)游泳比賽開始了,一名觀眾指著排在第一的運動員說:“他撓得可真快!”
這種既有向上移動也有非向上移動的情況與歷史語料中“爬”的情況一致。如引言所述,本文采取語義綜合性的策略,對這兩種情況暫不做細致區分。
同時,我們也在大慶市肇州縣方言中發現“撓”表示{攀爬}(CLIMB)的情況(5)受訪者楊XX,黑龍江大慶市肇州縣人,2004年生,高中學歷,從小在肇州縣生活;受訪者姜XX,肇州縣人,1955年生,初中學歷,從小在肇州生活未外出久居。,如:
(21)你把繩子掛墻上用手撓上去!
此外,吉林省吉林市磐石市方言也有這種用法(6)受訪者孫XX,吉林市磐石縣人,2003年生,高中學歷,從小在吉林市學習生活;受訪者趙XX,磐石市人,1953年生,小學學歷,長期在磐石縣生活,未在外久居。:
(22)小明去爬山,由于山太陡,小明怎么撓都撓不上去。
(23)小王以前是工廠的一個普通工人,不知怎么回事這幾年已經撓上了領導的崗位。
以上方言例句由受訪者自行說出,非由我們造出句子再請受訪者判斷可接受度。上述哈爾濱方言、大慶肇州方言、吉林磐石方言中的“撓”,也同時可以提供SRATCH和CLIMB的同詞化證據。
我們暫未發現通語中的相關語料。綜上,歸納“撓”的語義演變路徑:
SCRATCH→CLIMB
關于動詞“刨”的研究,真大成[18]討論了與“刨”相關的“一詞多形”問題,任鵬波[17]探討了“刨”從漢魏到當代的歷史發展,同時也討論了其用字和音義關系問題。在記錄“刨”這一動詞的字形問題上,二者的研究結論大體一致,綜合來看,即形體“刨”“掊”“捊”“垉”“抱”“鉋”“棓”“跑”“爮(瓟)”“培”“咆”不同程度地記錄了這一動詞,而“掊”是最初的寫法,也是漢魏晉南北朝時期文獻中的常見寫法。兩篇文章發表于同一年份,應視為各自獨立研究得出的十分接近的結論。
1. “刨”表{搔撓}(SCRATCH)
《說文·手部》:“掊,把也。”《通俗文》:“手把曰掊。”(見《慧琳音義》“如掊”條引文)早期的例證如:
(24)見地如鉤狀,掊視得鼎。(司馬遷《史記·孝武本紀》)
(25)見地如鉤狀,掊視得鼎。(班固《漢書·郊祀志》;顏師古注:“掊謂手杷土也。”)
(26)惡牛卒來,翹尾低角,刨地吼喚,跳躑直前。(支謙譯《撰集百緣經》卷6)
陳念波[32]提供了“跑”(獸足刨地)在漢代文獻中的早期例證:
(27)騰公駕至東都門,馬鳴跼不肯前,以足跑地,久之,滕公使士卒掘馬所跑地,入三尺所,得石槨。(劉歆《西京雜記》卷4)
也可以用于與“土”“地”不相關的語境,如:
(28)膏去半,為掊刮,見有趾跡。(干寶《搜神記·朱誕給使射鬼》)
2. “刨”表{挖掘}(DIG)
以上例句中“刨”表{搔撓}(SCRATCH)的意義較為明顯。到魏晉南北朝至隋,“掊”可搭配“坑”等,已經有挖掘義,如:
(29)先臥鋤耬卻燥土,然后掊坑,大如斗口。(賈思勰《齊民要術·種瓜》)
(30)亦有鋤掊而掩種者,子科大而易料理。(賈思勰《齊民要術·種紅藍花、梔子》)
繆啟愉校釋:“‘掊’,即今‘刨’字。‘鋤掊而掩種’,就是刨坑點播,再覆上土。”[33]267
挖掘義動詞“刨”在唐宋及以后的用例,如:
(31)庭草傭工薙,園蔬稚子掊。(元稹《江邊四十韻》)
(32)更尋掊井處,時見白龍行。(敦煌無名氏《白龍堆詠》)

(34)輸了的交深山里鋤刨去。(張國賓《元刊雜劇三十種·薛仁貴衣錦還鄉》)
(35)我明日等天亮教垉開看么,怎么認的你的尸骸?(李邊《訓世評話》第37則)
(36)于夫人去看了看,刨了一個大坑,里頭堆著瓦查子。(蒲松齡《聊齋俚曲集·姑婦曲》
(37)你只說是那里見來,或是聽見誰說,我好到那里刨著根子。(西周生《醒世姻緣傳》第65回)
挖掘義“刨”具有北方特征,現在依然活躍于北方地區(參看任鵬波[17]相關論述,及本文表1)。在歷史語料中我們沒有觀察到動詞“刨”發展出{攀爬}(CLIMB)的意義。
綜上,歸納“刨”的語義演變路徑:
SCRATCH→DIG
此外,從共時同詞化的角度觀察,如西安方言,表達SCRATCH、DIG都用“刨”:

1. 共時同詞化角度的論證
“挖”的方言同詞化資料比歷時演變資料要相對充分,故以之為切入點。從共時同詞化角度看,動詞“挖”在現代漢語方言中的相關語料表現出SCRATCH、DIG、CLIMB間較強的語義關聯。
如,太原方言:

又如,西安方言:

經調查,榆林府谷、清澗、綏德也有這種同詞化現象(7)受訪者李XX,榆林市府谷縣人,1952年生,小學學歷,長期在府谷縣生活,未在外久居;受訪者武XX,府谷縣人,1973年生,高中學歷,長期在府谷縣生活,未在外久居;受訪者趙XX,府谷縣人,1975年生,本科學歷,大學為遠程進修,未離開府谷縣,長期在府谷縣生活;受訪者師XX,榆林市清澗縣人,1970年生,本科學歷,從小在清澗縣學習生活,大學4年就讀于西安,目前工作并定居于清澗。受訪者李XX,榆林市綏德縣人,2002年生,本科在讀,高中及之前在綏德縣學習生活。。
又如,成都方言:

又如,丹陽方言:

又如,福州方言:


又如,廣州方言:



以上同詞化資料,表現出兩種語義關聯模式:
SCRATCH—DIG或SCRATCH—CLIMB
2. 歷時語義演變角度的論證
動詞“挖”表示{挖掘}(DIG)的時代及用例,此不贅述,已有較多研究,可參看孫淑娟[15][16]、董玉芝[14]等的研究。“挖”字形又常作“穵”等。
“挖”的早期例證不多。據董玉芝[14]的研究,表示{挖掘}(DIG)的“挖”最早見于唐代文獻:
(40)牝象死,共穵地埋之,號吼移時方散。(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卷8)
在反復出現的語義演變及共時關聯模式的系統化視角下分析這一早期例證,可發現該例實際上講的是大象的行為,是獸足作出的刨爬土地的動作。也就是說,“挖”表示{挖掘}(DIG)的來源極大可能是足爪刨爬。如此則與其共時同詞化模式吻合,并與“刨”的語義演變路徑相同,即:
SCRATCH→DIG
在這種較強的語義關聯模式關照下,先前研究中的例外情況可以獲得較好的解釋。任鵬波[17]曾揭示了挖掘義動詞在明清時期的南北對立現象,但存在例外,部分引用并整理如表1所示。

表1 挖掘義動詞在明清時期南北方文獻中的情況對照簡表(8)該文還做了現代方言的分布統計:“‘刨’分布地域有:哈爾濱、忻州、銀川、涉縣、牟平、西安、洛陽、成都、貴陽等。其分布集中于北方地區及西南官話區。”“‘挖’分布地域有:廣州、梅州、海口、南寧、柳州、貴陽、婁底、萍鄉、南昌、黎川、武漢、績溪、寧波、上海、南通、丹陽、成都、太原、烏魯木齊等。其分布集中于長江一線和南方地區。”這一分布情況與明清“刨”“挖”的地域特征一致。
其中,不符合南北分布規律的兩例“刨”出現在《西游記》里。如下:
(41)眾猴果去采仙桃,摘異果,刨山藥。(吳承恩《西游記》第1回)
(42)掣釘鈀,把一棵九叉楊樹刨倒,使鈀筑了幾下。(吳承恩《西游記》第79回)
根據以上掌握的語義關聯模式,兩個例外可以從語義演變的不充分性角度獲得解釋。兩例中一例用于眾猴,一例用于釘耙,兩例仍較明顯地表現出《說文·手部》中“掊,把也”的原初意義。
此外,《老殘游記》里一例“刨”“挖”連用,表示撥拉、劃動的動作:
(43)看有許多人正在那里刨挖火里的燼余。(劉鶚《老殘游記》第17回)
上三例中的“刨”和“挖”都保持強烈的刨爬意味。《老殘游記》中的例子也表現出“刨”和“挖”在語義演變上的共性。
在詞匯類型學的跨語言考查中,與{挖掘}(DIG)、{搔撓}(SCRATCH)、{攀爬}(CLIMB)相關的語義關聯模式已有部分被揭示出來。
跨語言同詞化數據庫(Database of Cross-Linguistic Colexifications)、世界語言語義關聯數據庫(Database of Semantic Shifts in languages of the world)(9)即CLICS3和DatSemShift 3.0。CLICS3,網址:https://clics.clld.org/,該數據庫建立在3156種語言樣本的基礎上。DatSemShift 3.0,網址:https://datsemshift.ru/,該數據庫建立在1521種語言樣本的基礎上。提供了較為豐富的語義關聯的跨語言數據。SRATCH—DIG型語義關聯模式在跨語言同詞化數據庫(Database of Cross-Linguistic Colexifications)中已有著錄。該數據庫顯示通過同詞化(Colexified)與SCRATCH相關聯的概念如表2所示。

表2 跨語言同詞化數據庫呈現的與SCRATCH相關語義關聯表
SCRATCH與DIG具有同詞化(Colexified)關系的語言如表3所示。

表3 跨語言同詞化數據庫呈現的SCRATCH與DIG有同詞化表現的語言
由此看來,漢語詞匯所顯示的SRATCH和DIG的語義關聯并非為漢語所獨有,這種關聯模式具有較強的跨語言共性。
世界語言語義關聯數據庫中未見SRATCH—DIG的關聯性。與SRATCH和DIG分別有語義關聯的概念如表4所示。
世界語言語義關聯數據庫對語義之間關聯性的接受程度或狀態做了標記,New為新發現的,Accepted為已被接受的,Suspended為懸置待進一步驗證的。漢語歷時語料表現出的語義演變方向是SCRATCH→DIG,可補。其狀態(status)至少可為New(新發現)或Suspended(懸置待驗證)。
SRATCH—CLIMB型語義關聯在跨語言同詞化數據庫和世界語言語義關聯數據庫中都沒有著錄,目之所及,亦未見相關專題論文。依據漢語詞匯史以及多種漢語方言中“爬”“撓”“挖”的語義事實,我們可以在類型學上增補一條語義關聯,即SCRATCH—CLIMB,從演變方向的角度看,“撓”和“爬”表現出的語義演變方向是SCRATCH→CLIMB。

表4 世界語言語義關聯數據庫中關于SRATCH和DIG的語義關聯信息表
通過上述研究可見,在漢語史上及現代漢語方言中{挖掘}(DIG)、{搔撓}(SCRATCH)、{攀爬}(CLIMB)三個意義之間具有關聯性、規律性。這種語義關聯模式在多個動詞的歷時語義演變、共時多義模式中反復出現,其規律性可總結為SCRATCH→CLIMB,SCRATCH→DIG。所見漢語詞匯語義材料都不違反單向性。這種語義關聯模式具有一定的跨語言共性。而漢語詞匯史上表現出的SCRATCH→CLIMB語義演變,暫未見研究及著錄,可根據漢語事實增補此條關聯模式。
對于以上根據實際語料歸納出的語義關聯模式,我們嘗試給出一種假設性解釋。從“方式”到“結果”,從“動作行為義”到“結果義”的演變已有較多討論,如張苗苗、譚景春[34]和帥志嵩[12]等。在這一框架下,手爪蹄在物體表面劃動(即SRATCH),從邏輯上講,會引起兩種結果方面的可能性:一是對物體的結果性,二是對主體自身的結果性。前者蘊含于SRATCH動作中必然對物體所施加的影響,包括對皮膚、對物體表面覆蓋物的作用等等。進一步表現為形成坑、洞等明顯的強調性結果,則是一種語境的可能性(當然也可能是物體的位移)。后者表現為對主體自身的影響,可能是主體的位移(當然也可能是手爪蹄的磨損),表示CLIMB的“爬”“撓”“挖”的移動方向無論向上與否,其對主體形成的致移方向都與SRATCH的發力方向相反。如此看來,“爬”“撓”“刨”“挖”的DIG義、CLIMB義是SCRATCH義結果性語用的規約化。
研究英語的語言學家對英語動詞climb位移方向不確定性的討論聚焦于上下維度,對其位移方向不確定性的統一解釋是克服重力(resist gravity),可參看Jackendoff[25]、Levin和Rappaport Hovav[28][29]、Beavers和Koontz-Garboden[30]等的研究。而克服重力不能很好解釋漢語攀爬義動詞中存在的非上非下而平行的情況。我們提出,從SCRATCH義演變而來的漢語攀爬義動詞不一定是克服重力,而是反向致移(即對主體形成的致移方向都與SRATCH的發力方向相反)。豎直上下維度上是克服重力,水平平移維度上是克服慣性或阻力,二者都服從反向致移的解釋。如此,從SCRATCH義演變而來的漢語攀爬義動詞在方向性上便可以獲得一個統一、精簡的解釋。
本文是從符義學(semasiology)角度展開論述的。同時,我們也做了稱名學(onomasiology)角度的詞語興替研究。漢語表現出的{挖掘}(DIG)、{搔撓}(SCRATCH)、{攀爬}(CLIMB)三個意義之間的關聯性,與“手”(以及爪蹄等類似物)原型的擴張有關系。{挖掘}{搔撓}{攀爬}三個語義范疇內部的用詞興替變化,都符合物理原型(如表{挖掘}的“掘”,表{攀爬}的“緣”)→“手”原型(如“爬”“刨”“撓”“挖”)的替換過程。我們在這一研究中發現,以“手”作為原型給支配或致使力作詞匯上的編碼在漢語史上表現出一定的擴張效應,即在以“手”為原型的動詞和非“手”原型的動詞之間的競爭中,往往是以“手”為原型的動詞最終取得勝利。相關問題限于篇幅而沒有展開,待另文專論。
三個范疇內的詞語表現出的豐富的語義問題本文并沒有窮盡。{持握}和{攀爬}很可能具有較強的語義關聯,如漢語史上的“攀”,又如粵方言中的“擒”(擒高挖低,爬上爬下的意思);漢代挖掘義動詞“穿”和“鑿”的興盛,代表了另一種與{挖掘}相關的語義關聯模式,即DIG—THRUST(參看DatSemShift 3.0著錄)。此外,動詞“抓”,除表常見的搔撓義外,也見表挖掘義的用例(如“抓土為窟”,見《五雜俎》卷9),也可表尋找義(尋找義字形后來寫成“找”,可參看姚永銘[13]、汪維輝[20]的討論)。而DIG—FIND的語義關聯性也非漢語獨有(參看DatSemShift 3.0著錄)。相關現象可繼續深入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