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升（組詩）

李壯

熔巖從天上淌過去了

卻沒有將我燒死。多么慈悲

多么殘忍。隔著人間和飛鳥

隔著那層厚厚的、不可見的冷卻

它決定將我保留。它判我

用余生去慢慢、慢慢地燒毀。

多么輝煌的刑罰

我當然不上訴。讓我恐懼的只是

一個人要有多少愛，要最終為此

接納多么大的哀傷

才有資格毀在這樣的黃昏里。

現在，熔巖真的淌過去了

夜的玄武巖正靜靜凝固

我寫下的句子也隨它封為化石

以另一種風馬牛的形態

去挽留某些不可挽留的東西。

這有用嗎？當我核里的火光

忽而亮起，又在有人注意之前

湮滅焦殞。這真實嗎？

當熔巖的河面上很意外地

漂過一枚黃金的花朵……你看懂它了嗎？

你認出我了嗎？

這世界的傷心有些太多了

把我的海棠的花苞

都壓彎了。唯一的花苞

紅彤彤的，還沒堅持到打開

終于又低了頭。又垂著

然后就會掉下來。

我自省。我也許不該讓它

在飄窗上天天看著外面

外面的傷心太多了，所傷之事

又常常毫無辦法。人事的無奈

多少也會勸退花事：

美好的莖脈太軟，何苦

去咽那些碎牙。怪可惜的

養了這么久，這盆海棠

還沒有再開一次花

但一盆活著的海棠枝葉茂盛

我仍然管這無花之物叫花

并曾偷偷地給了它

遠比我預想更多的愛……

沒給過愛，就得不到傷心

就無法讓一株海棠把見過的傷心

全數轉壓在我的頭上，再添進

它自己彎出的那份來。而我樂于承擔。

我所彎出的弧度甚至學會了分行

我也低頭，但最終未必掉落

萬物各有開放的方式

花是一種，痂是另一種

“月出于東山之上”，月

從大地的戰壕里

把自己一分一分地撕出世來。

你看到這宋畫里溢出的光了嗎？

作橙黃色涌動著的

不是第二手的太陽，更不是

所謂的思念或詩

那是月亮的血，用以照亮

某些比月亮更暗的事物

這是上升中的月亮：它與我們一樣

仿佛必須與重力作抗爭

這是中秋之夜的月亮：它與我們一樣

終生追求圓滿又終生

追求對圓滿的逃離。而這個時刻到了：

請允許它惶恐，并允許它

竟又以惶恐為食。請賜予它安寧

再允許它因安寧而不安。

不必責怪它升起又落下

不必責怪它畫不出一種穩定的圓

就讓它做幸福家的幻夢

做孤獨者的圖騰

讓它用橙黃色的涌動照亮

某些比月亮更暗的事物

讓月亮的光自自我我地拂下來

那是何其溫柔的指頭

讓它在草蟲們的身上搖響風鈴

這是出奇悶熱的一天

午后我站在路邊

喝便利店的廉價冰咖啡

有很大的風從我身后吹來

我的衣服緊貼著我的后背拍打

我的頭發壓緊了我的后腦勺

所有被我用掉了的日子都從身后

用力地擠壓著我，直到我變成頁狀

直到我變得空白并且可寫

一個人活在這世上單薄如紙

但他又如此沉重以至于

再多的過往也不能將他的此刻移動分毫

太多的風像太多的事從身后涌向我

它們太喧嘩了我什么都聽不見

只有許多詞和許多名字被吹掉了，許多

對白與畫面在盲道上螺栓一樣地滾

八月的樹葉和公交車的車門都劇烈地

叫喊著什么但我始終繃緊了沉默

有很大的風從我身后吹來

我這張薄薄的帆在陽光中無聲地抖動

腳下是一片不復存在的大海

（選自《詩刊》2023年23期第39屆青春詩會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