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沄
那兒有棵白楊樹
每次來到陽臺上
我總能看到它
每次看到它
它都是一副原來的樣子
并且寸步不移地待在原來的地方。是的
除了下一個時刻
它哪兒也不去
此時正值大雨初霽
不斷有人匆忙地從白楊樹下經過
于他們身上,我
目睹了自己趕路的樣子
——一只腳攆著另一只腳
以前總以為人與樹的區別
僅僅在于走和不走
所以,人才經常迷路
經常被某條岔道
拐到另一個地方去
現在看來,那其實
是兩個物種的區別
更是年輪與心事的區別
和許多越活心事越重
越重越經不起風雨的人不同
它的年輪越多就越粗壯
越粗壯,它就
越不想挪地方
你走了,就像你來過
我始終相信
是一次偶然的日全食
隱去了你的面孔
除了這么想我不知道
還應該說些什么
有好幾次,我把
窗外那棵連搖帶晃的老樹
看作你轉身離去時
寬大的背影
有好幾次,它停在
月光輕輕碰到的地方
時而守口如瓶
時而粗枝大葉地低語
當它再次晃動起來時
眼前盡是你
寬袍大袖的影子
當繁星凋敝
黎明的馬
飛快地跑遍大半個世界
你的皺紋與它的年輪
己纏繞在一起
他吸的時候
指縫間的那顆火星
格外鮮亮
他不吸
眼前的暮色
又深了一層
時間帶來的
正在被時間帶走
而他沉默多久
就得坐多久
沉默使他漸漸成為
街心花園的一部分
就如同街心花園
是這座城市的一部分
這座城市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沉默中的他
其實一直都是
他沉默時的旁觀者
他一定看見了
數十年的寒暑
是怎樣于一支香煙的盡頭
悄無聲息地化為灰燼
在女人與母親之間
她歪歪扭扭地
朝著下一刻走去
幾縷從側面照過來的余暉
使她的輪廓有些丑陋
丑陋使她暗自幸福
使那過于膨脹的腹部
比一只再也盛不下的米甕
還要滿足
但時候尚早
她怎樣滿足
就得怎樣沉重
重要的是今天
是在成為母親之前
用母親的目光看待周圍的一切
而命運的調音師
正將她的孕期從C調調到B調
之間是一道男人看不見的坡
并且越來越陡地通向
母子相見的時刻
她如此吃力地向上走著
使分娩如日出那樣噴薄
打完球才知道
外面下雨了
雨使這個沒有月光的夜晚
有了一點兒生機
我重新回到球館里
并在一扇落地窗前坐下
聽著窗外的雨,不斷發出
敲打校園的聲音
校園真安靜
而淅淅瀝瀝的雨聲
使傾聽反復成為
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我換了一個姿勢
以便更舒服地聽下去
仿佛時間久了,沒念過大學的我
就有可能成為校園的一部分
突然,雨急促起來
所弄出的動靜
于空蕩蕩的球館里
嘩嘩地響個不停
活了這么久
我還是頭一次知道
不把忽高忽低的雨聲耐心聽完
雨絕不會停下來
(選自《當代·詩歌》2023年增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