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
從陽臺看出去,成分有些復雜
桃樹占優,數目不大好估算,可能有
三十畝,也可能有三千畝
一只蜜蜂在兩朵花之間飛,你聽不懂
它的話,不知道它在搬運什么
但它肯定是在經營小日子
到郊外漫走幾里路,草地上
看不到一片黃葉。那感覺像一顆糖
拈在手里,舍不得剝開
這個春天,我只喜歡一種動物
——樹林中的蜜蜂。只喜歡一種植物
——陽臺外的桃花
某年四月,我挎竹籃出門尋野菜
陪凌晨五點的黑行走兩小時
趕到山里,天色已微白
我弓著腰,像土撥鼠在樹根和草叢間
巡脧,但運氣太差,整個上午
竹籃空蕩。我呆立著,覺得此身
一無是處。這時太陽從樹頂傾瀉下來
散在草叢上,像一塊花布
我忘記了此行的初衷,傻子般
看著這光,看著細草上的小水珠
在風中搖晃,隨即跌入塵埃
不知道在樹林里站了多久
時間和空間都已凝滯
我一無所獲,也一無所求
仿佛一生只為這微茫之光挨著
如果可能,我想重走舊路
從舒坦返回奔涌,從風平浪靜
返回激流澎湃。如同心如死灰的人
重新點燃憤怒之火,如同漢字
撿起散落八方的偏旁,然后
沿江河逆行,返回它們的支流
看湍急與湍急內卷,擰成白龍
陪山泉繞石而上,絕塵而去
或者掠過峭壁,一飛沖天
當水道越收越窄,無路可退
冰凌在高處將落未落
任何一滴,都是自己的前生
油桃、芒果、柚子青澀
這三兄弟,占據了園子顯要位置
葡萄把身子隱入龍眼樹的葉底
躲避陽光,不想過早成熟
而八棱瓜的花瓣剛落下半天
果苞微露,迫不及待地展示身姿
兩棵番石榴正在開花,它們已經
長了幾年的蟲子,無法根治
依然睥睨墻邊蔫落的枇杷
幾只小雞在絲瓜藤下,悠閑地
扒著泥土,對現狀心滿意足
初夏的歧路村,微風吹拂
眾生安靜,仿佛人世剛剛開始
枯藤和老樹過于呆板,這暮氣
不會跟隨任何季節轉移
幾只麻雀飛過,黃昏就開始生動
小橋的造型與流水的姿勢
怎么拼搭重組,都略顯單調
直到村莊出現,夕陽才暖和起來
給折翼的大雁加上一只翅膀
天空寫滿了人字;給離鄉的斷腸人
一匹瘦馬,天涯就更遠了
無論給大海加一滴水,減一滴水
乘一滴水,還是除一滴水
大海依舊,像人類永恒的固執
一個男人在哭
哭得那么傷心,那么認真
開始是悄悄的,刻意壓抑著
好像很羞愧,好像生怕打攪了別人
然后慢慢變得大聲
三月的潮水把黑暗推動
這個深夜,我相信院子里
沒有人能夠入睡,所有人都在聽
開始有些驚訝,有些意外
有些惱怒,覺得他冒犯了一個
美好的夜晚,好不容易到來的睡眠
隨波逐流。后來慢慢釋懷了
甚至充滿感激
——天地啊,讓他哭吧
讓他哭得更大聲、更痛快一些
他是在替所有白天受了委屈的人
發出聲音
(選自《長江文藝》2023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