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水文
火在跳舞,風跟著村子的吠聲推撞著柴門,一陣陣。母親說,火在笑,有客來。但家貧屋寒,誰會來呢?村子寂靜,吠聲吵醒月光。
炭火微紅,姐姐煨著番薯土豆。香味飄啊飄,落在我們的身上,落在更遠的地方。我們時而沉默時而談著笑。
夜開始走入深處,風那么大。父親有時出去看一下天空想著心事;捧一把干稻草給牛欄里反芻的牛;拍一拍牛頭,像兄弟般親熱;拾幾把風吹落的枯枝,轉身回來把柴添上,火更旺盛。
他和母親聊起清涼的月光、一季的收成,聊起在外謀生少回家的大哥和二哥。燃燒的草木灰飄啊飄,翻身變形又落在我們的頭發上。像下雪般,我們灰白的頭。
冬天沒有雪,母親卻說有雪在咬腳。月光和草木灰,落到衣衫上,灰白灰白。母親說,你還小,看不到雪。人世間有多種雪,悲傷的,歡喜的,勢利的…
風吹過樹枝吱吱地響,枯枝啪一聲掉落,像誰深深的嘆息。房子老舊,掛滿草木灰的蛛網。一只老蜘蛛在看著我們。
火光中,他們推開柴門轉身離開。
現在只有我和老母親守著一堆熊熊的火。火燒著一把把父親當年種下的柴火,它們長到一定的程度就不再長了。
風亂撞著門,奪門而出,奔出村莊,奔向曠野,頭也不回。
大雁翅膀掠過江水,往南,再往南,城市的輪廓逐漸消失。
江水那么洶涌,那么遼闊,容納人世的悲傷和星辰。
風過江水,帆影點點,抽沙船日夜走過。濕淋淋江水,夕陽下泛著金黃老虎。
小小的漁船搖過,一片落葉,螞蟻過江,像命運抵達該抵達的地方。
風吹拂著渡船,吹拂著過渡的船客,吹過他們內心最隱秘的心事。
江水曾有過渾濁的眼淚,風吹過江邊的屋舍和低矮的樹叢。彎彎曲曲,千百年過去,大江為誰改彎換道?
風過羚羊峽口,到金渡。風沒有什么目的地,吹著岸邊的葦草。兩岸的暮色,風吹走了霧霾,吹走了黃昏,吹過西江,越吹越孤獨。
Y817鄉道像Y分出枝丫,在某個路口會竄出幾個村子。
樹枝丫間隱藏的果實,茂盛的桉樹林奔跑起伏著夕陽。路深林密,曾出產過土匪強盜。
它經過老虎嶺。老虎聞其聲不見其形,人有虎心,從桉樹林跳出幾個少年敲打過往的路人。
一條鄉道像龍般盤旋浮現山嶺間,在他功成名就時是小山路。他極少行走在這條路,欣賞沿路的桉樹林和野花,遠遠把夕陽留在身后。
一年只有一次,清明祭祖。它只是父輩的故鄉。
他想起年少時從海島居住地回到祖籍地的尷尬,村人不識其人,像異鄉人被人觀看,議論。
戲臺前面就是這條鄉道,多少人穿州過省赴京趕考。村子的戲臺上演著粵劇,六國大封相。鞭炮聲諂媚贊嘆聲再到冷聲冷語,從戲中再到戲外。燈影涼涼,唱詞依稀。
有多少在外的鄉人愧于談論這條路,一個人的鄉道。
茂盛的桉樹林,枝葉抖顫的星星,路邊的含羞草,太陽的光芒被桉樹林遮擋。
螞蟻在搬運糖紙,一點點的甜蜜讓它們樂此不疲。五彩的糖紙像多棱鏡變幻著色彩。你坐在草叢里數螞蟻。一群螞蟻打著旗子出門了,又一群螞蟻回家了。
村子里最后一縷炊煙絆倒在一棵樹上,它在張望遠處的大路。一朵小花蕊跟著蝴蝶在暮色中私奔。
你愛過孤單的鳥鳴,冬天它們把家安在樹枝上。嘰嘰喳喳,春天的早晨,他們飛走了。
他們跟著火車跑,把你的童年扔給年老的奶奶和一只老母雞,他們把奶奶扔給一把拐杖,一把從門前老樹砍下的樹瘤。
相處多日的螞蟻兄弟們搬家,一只螞蟻搬走,另一只螞蟻搬走……。最后一只最小螞蟻也搬走它的小玩具。月亮都爬上樹了,爬上空鳥巢蕩啊蕩。
數完這群螞蟻,螞蟻爬上了你童年寂寞的尾巴。老祖母的呼喚聲沿暮色爬過來。
我的自行車停在樹下,它就是我的馬,游俠小城的馬。
它不嘶鳴,不吃草,靜靜在樹下等我。它唯一的缺點,有時掉鏈子,讓我在馬路上帶著它步行。
不過這不算多大的缺點,我可以看著城市的河流流向荒原背后消失。燈光穿過它的身子。它閃爍的星子眼睛。
它咔咔吱吱,像匹老馬無憂無慮。它不會無緣無故地上路,等待著我的召喚。
在暮色中穿過街道,可以看見小城的天空,那些細微的快樂在飄蕩。我相信它也是像我般快樂。
在小城的深處,像它這樣的馬已經很少了。
我的自行車還在等我,我也知道他在等著。但我尚有沒完成的事情。就讓它等吧,等待著它命運中的騎手,帶它上路,看盡小城冷暖。
(選自《詩潮》2023年9期)
本欄責任編輯 田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