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勇
中國經濟2024年會繼續修復,修復的斜率取決于政策的力度和方向。已經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透露出政策著力點仍然在傳統建筑業與制造業,但是建筑業和制造業投入對經濟的拉動作用在減弱,原因是它們需要帶來新的商業機會才能顯現乘數作用,而當建筑業和制造業的產能達到一定程度后,新的商業機會實際上是需求驅動,相比之下建筑業和制造業驅動的需求是屬于工業化初期建立規模效應的“聯結效應”,但是當所有人都已經被包括在經濟網絡中之后,則需要的是人們自發的建立經濟聯系,尋找生意機會,發掘新需求,從而暢通更小的需求循環。2023年的淄博燒烤以及哈爾濱冰雪消費都是很好的消費熱點拉動經濟的例子,但是網紅經濟的可持續性有限,政府的服務意識的轉變卻可以長久地激發自由市場的活力。
從政策力度來講,2023年經濟恢復取得了很大的成果,但是還沒有走出主要依靠財政拉動的情境,原因是私營部門的投資與支出需求不如預期,此時兩種解釋就決定了兩種政策取向,也對應政策的方向:一種是居民收入受到經濟下滑影響,消費能力不足進一步影響企業支出意愿,造成通縮循環,這種情況下比較好的政策是直接補貼居民,消費啟動是改善企業經營狀況的第一步,之后才可能改善企業投資意愿。另一種是企業的信心不足,導致就業情況惡化,居民收入受損,這種情況需要恢復企業信心,從過去的發展模式看,政府支出拉動基建和房地產是刺激企業信心的有效途徑,然而目前房地產市場可能需要數年去消化當前的困境,基建的產業鏈則相對短,因此刺激企業的信心可能需要營造更寬松、法治和開放的國內、國際環境。
對外貿易方面,盡管中國的貿易伙伴結構發生了顯著的改變,但是仍然保持了一定的增長,對經濟增長仍然是有拉動作用的。2024年全球經濟增速可能小幅回落,在努力保持貿易增長的同時,應當穩定當前的貿易結構,這能幫助中國保持在國際產業鏈的關鍵位置,從而保證科技、資金的吸引力。
過去我們認為世界經濟的穩定器是對全球經濟增長貢獻最突出的國家,此時各個國家的財政政策的取向對全球經濟的作用較為顯著,但是隨著“去全球化”在一定程度上逐步深化,全球貿易的區域化特征可能會越來越顯現,經濟增長的同步性也可能以區域聯動的形式體現出來,這個時候對世界經濟的穩定作用也許會轉向貨幣政策。貨幣政策當然是由全球經濟周期所決定的,中美兩大經濟體之間經濟周期錯位,那么以美元為核心的全球貨幣體系的穩定性將是未來世界經濟的穩定器。
2023年7月美國首次暫停加息后,通脹繼續緩慢回落,但是核心通脹仍有反復;制造業PMI(采購經理指數)已經底部穩定,服務業PMI也顯現底部震蕩;失業率雖有小幅抬升,但是總體上勞動力市場依然穩健;房地產市場也在高位震蕩。綜合所有的指標,美國經濟2024年軟著陸的概率很高,可能的情形是利率會更長時間地保持在高位,對于周期同步的市場經濟體而言高利率有助于產能出清,實際也有利于金融體系的穩健,同時美元在全球貨幣體系中的地位會進一步得到鞏固,而這個貨幣體系可能成為全球動蕩時期的穩定器。
盡管2022年以來全球陸續爆發了較大的局部沖突,烏克蘭沖突和以哈沖突分別發生在歐洲和中東地區,并且近期在紅海胡塞武裝發動了襲擊,這似乎有把局部沖突連接成片的可能。然而,歐亞非交界的爭奪可能只是歷來權力角逐的地區而已,它們也許代表背后巨頭爭奪的先驅,而之所以這些局部沖突曠日持久,且并沒有演化成更大規模或者全面的戰爭,也是因為大國較量并沒有正式的展開。這背后有很多原因:首先,這些局部沖突的角逐實力對比懸殊,除了核力量以外總體風險可控;其次,兩次世界大戰并不久遠,歐洲大陸對戰爭的排斥和警惕情緒還很濃重,而戰爭的正當性是民主國家能否以及以何種形式參與到戰爭中的關鍵要素;最后,對于沖突的評估決定了最終何時以及何種規模,甚至是在何地進行一場全局戰爭的決定因素,先遣戰爭都是代理人戰爭,戰事的爆發點同時也形成一道屏障,控制戰事的發展同時可能是在為未來權力爭奪者的國土上打響全局戰爭做準備。
排除核戰爭的情況,全面戰爭只可能發生在力量接近的超級大國之間,最終的全面戰爭則仍然會以不同利益盟友間對立形式展開。世界經濟體量和人口體量最大的國家相對比較集中地分布在環太平洋區域并且有向這個區域進一步集中的趨勢,因而未來真正吸引軍事布局的重點地區,并有可能會引發全局戰爭的地方都會是亞太。

AI無論是否突破意識的界線,都可能改變人類世界的內容生成過程。圖/法新
局部沖突不斷上演的背景下,不同的利益集團的陣營會越來越清晰,即使不爆發熱戰,也可能將全球推向新的冷戰,如果對立的情緒不能扭轉,那么這可能是較為理想的狀態。參考第一次冷戰,最終的結果實際上是經濟實力的較量,盡管冷戰表象上是軍事、科技和航天工業的較量,但其背后則是支撐這一切較量的經濟實力,經濟實力的較量又以制度軟實力為基礎,所以可以看到蘇聯以舉國之力卷入到對抗之中,而美國在冷戰之后很快掀起了全球的“互聯網革命”,這場較量立見高下。以舉國之力卷入對抗是消耗國力的制度往往將國家拖向失敗,而能夠利用對抗更好地發展經濟與科技的制度是勝出的關鍵。
普遍認為冷戰改變了科技和政府的關系,因為在冷戰期間美國就以國家安全為理由成立了多個前沿科學研究機構,從最早的海軍研究辦公室,到國家科學基金會,以及熟知的原子能委員會,還有前沿研究項目委員會,并擴大了國家健康研究所,冷戰在規模上和融資結構上改變了美國科學。雖然事后分析認為政府雖然出資,但并不限制科學家的研究興趣,然而由于主要的支持方向是物理、電子、計算機科學,政府仍然主導了未來科學發展的方向。
當今,科學的發展已經不完全是國家主導了,不少科學突破都發生在非軍方聯系的企業,它們依靠資本市場融資,有更大的研究自主性。也就是說新的冷戰將是政府與金融支持下的科技比拼,金融最終也將取決于經濟,那么過去如果純由政府主導的科技發展體制可以集舉國之力,現在單由國家的力量是沒辦法與“政府+金融”的力量相比的,其結果可能是圍繞經濟與科技的集團之間形成新的國家鴻溝。
AI的出現重構了人類與工具的關系。從AI的產生可以看出它需要大量的人類經驗輸入,這就有兩個結果:1)輸入的質量高低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輸出的質量,那么越多樣的、不受限制的、思想解放的內容世界才可能產生滿足人類更多樣的需求,AI的應用場景才有可能不斷拓寬,作為工具對整個社會效率的提升才能發揮基礎性作用;2)作為工具的AI它有可能在兩個維度上超越人類:一是在平均意義上超過大多數人的智能;二是它有可能自主生成內容反過來改變人類內容世界的產生規律,這有可能意味著未來不同國家的競爭的起點變成AI強弱的對比。
AI能否產生意識的判斷最終上升到兩個判斷:第一是產生意識的必要條件是否與系統的構成有關,或是僅是輸入和輸出的邏輯表達,如果是后者,那么就解決了必要條件,機器是可以產生自我意識的,這就導致人類和機器在未來可能出現“競生”關系;第二是智能是否是意識的充分條件,智能實際上是人類對自我認知能力的一種主觀價值判斷,假如承認很多生物都是有意識的,反而人類認知能力標準值得質疑,那么未來學家雷·庫茨魏爾(Raymond Kurzweil)提出的“奇點”也許就很值得人們普羅米修斯式的恐懼了,因為人工智能無論是否有意識,都正在快速走向超越人類智能的路上,超出人類的理解和控制并不遙遠。
然而AI無論是否突破意識的界線都可能改變人類世界的內容生成過程,而這個過程是AI在誕生時就被人類主動賦予的自由度,因此是不可控的,那么未來的內容世界將是思想更加解放的域界,思想禁錮的國家可能思想會越來越固化,不同的國家間將形成巨大鴻溝。
對不平等的研究2000年后變得十分熱門,但是實際上在二戰后到冷戰結束前,經濟學對不平等的研究已經沉寂多年,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在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之間的競爭之后兩大陣營都認為在自己的體系內,階級變成過去時,階級的劃分不再必要,因此收入分配研究也就不再必要。在社會主義中資產階級被消滅,這樣就不存在財產所有權收入,剝削不再可能,那么所有的收入來自勞動力,而勞動者之間的收入差異較小,不平等的研究本身甚至是對共產主義信條的挑戰。而在西方,同樣的客觀原因,經濟學作為學科重心從老牌的階級劃分鮮明的歐洲轉向階級流動更大的美國,美國對階級的看法與歐洲的古典經濟學家截然不同,美國精神鼓勵的就是不論出身,從意識形態的角度看,兩個陣營都否認了階級的重要性。
2014年忽略不平等經濟學的狀態發生了世界級的扭轉,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的《21世紀資本論》把不平等經濟學重新帶回世界經濟學舞臺中心,而被他稱為不平等經濟學之父的英國經濟學家安東尼-阿特金森早在1996年就在英國皇家經濟學會提出這個問題。不平等議題隨著這個現象級的書進入到了政治、知識分子和大眾的討論中。隨著公眾的關注度上升,基于不平等問題的民族主義再度崛起,民族主義崛起會裹挾著全球的大多數國家,并對這些國家的國內與國際政治形成沖擊,政治極化變得更加普遍,增加了不同國家間政治敘事的敵對性。
政治極化的另一方面實際上是政治的多極化,政治多極化是經濟發展的結果,越來越多的國家人均GDP(國內生產總值)進入到1萬美元俱樂部后,面臨國內政治轉型壓力。從各國歷史看,中等收入陷阱同時是制度轉型陷阱,無法順利實現轉型,轉而可能在國際政治上尋求出路,不少國家都提出能恢復到自己民族歷史上曾經的輝煌時刻。這是政治理想對經濟實惠的代償機制,以此維系國內的統一與穩定。
資本帶來的不平等已經走到相當的極端位置,近期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首日公布的《不平等報告》顯示,世界上最富裕的1%群體擁有全球43%的金融資產。不平等與政治極化相互助力,無論與自身準備還是國際環境都不利于國家的政治轉型,可能影響全球經濟的長期潛在增長前景。
美國國家氣象分析顯示2023年美國發生10億美元以上級別的極端天氣災害達到28起,創下歷史紀錄,其中始于得克薩斯的熱浪席卷南部和中西部造成嚴重干旱,美國海洋與大氣局估計造成1450億美元經濟損失。2022年歐洲同樣經歷創紀錄的熱浪,非洲遭遇數十年以來最大干旱,南美洲的巴拉圭冬季氣溫飆升到40攝氏度,中國夏季受到歷史最嚴重的干旱打擊。這些無疑對經濟造成嚴重沖擊。
人類歷史上氣候變化從很長視角塑造了現代文明的分布,從環境生態的角度看,工業革命之所以發生在歐洲,是因為工業革命的主要能源煤炭靠近歐洲的工業生產區,因此歐洲取得了成本和人工上的優勢,這是第一次大分流的重要原因。盡管還可以找出很多社會、宗教與政治的原因,但是當能源革命開啟后,這些稟賦極大地強化了先天的優勢,并在全球化中進一步將先行者優勢擴大。而能源的二次革命成就了中東的大多數國家,雖然有“資源詛咒”的理論,但是沒有資源的加持,在宗教色彩濃重的社會制度下可能更加落后。
第三次能源革命資源稟賦的特征不明顯,更重要的是發展稟賦,那些產業結構和經濟發展階段更能夠受益于能源轉型的是贏家,這些國家會積極推進能源轉型,因為作為能源設備的供應方可以實現巨大的經濟利益,另一方面對極端天氣造成的災害也有更大的容忍度,因為有較強的經濟實力和技術實力應對和減少氣候災害的負面影響。但是大多數國家可能受限于能源轉型的約束,同時應對災害的能力也更薄弱,這可能加深固有的國家鴻溝。
機器智能與數字化是未來科技近在眼前的科技突破,機器智能的應用方向包括生成式AI、應用型人工智能、工業化機器學習、AI輔助軟件開發;數字化應用包括數字信任架構和數字身份、數字信息資產;還有很多對未來人們的生活方式可能產生重大影響的技術方向,比如全息影像技術、量子計算、未來出行、未來生物工程。然而,所有這些新技術都對人們的生活以及對生命的理解形成沖擊,它們需要配套的規范、法律以及可能完全不同的基礎設施搭載,在全球化的過程中容易達成的統一認識從而形成規模效應。在區域化、碎片化的世界趨勢下,達成共識更為艱難,無法大范圍的普及不僅在國家間造成技術鴻溝,可能國家內部不同族群間也會形成鴻溝。
制度、認知和法律的差異會導致技術的研發、制造、應用發生在不同的國家,技術的溢出效應可能與常規途徑完全不同。通常意義上我們認為只有新技術的應用場景大規模出現,使得供給和需求的場景在新經濟的比重不斷擴大,技術進步才會體現在全要素生產率的提高上。現在技術進步對不同的國家可能意義不同,最終體現在所有國家全要素生產率的進步上可能需要更長的時間。
這一點在更為隱蔽的太空競賽上已經凸顯,2023年,越來越多的國家和私營公司在太空領域加大賭注。美國外交關系協會近日發文表示太空活動的增加引發了人們對太空潛在軍事化和缺乏全面太空操作規程的擔憂。美國的《阿特米斯協議》旨在制定太空探索規則,但許多國家尚未同意。太空探索技術公司(SpaceX)、藍色起源公司(Blue Origin)和維珍銀河公司(Virgin Galactic)等私營公司的參也增加了太空競賽的復雜性,日益嚴重的空間碎片問題已經成為未來太空探索的隱憂。
A股純從估值來看,實際上都到了較為極端的位置,按歷史規律應該自身就出現反彈,同時還看到政府對于維護市場還在釋放一些積極的政策信號,但是并沒有發生,這不得不讓人擔心市場是否還會進一步創下歷史極端估值,也意味著主導市場的一些因素可能發生了變化。
首先,從市場的資金需求來講。資本市場理論上應該是吸收剩余流動性的,盡管現在有規模龐大的資管市場,但是僅靠資金在當前對經濟形勢弱預期的背景下是很難扭轉市場趨勢的。而沒有新增資金,市場很難有行情。我們可以換個角度看社會流動性創造機制,從整個經濟體的角度講,剩余流動性的多少應該是基于全社會的抵押品價值大小的,這個抵押品價值除了傳統意義上的固定資產價值,還有一個就是企業預期業務價值的貼現,前者對應固收類信用創造,后者對應股權類信用創造。2023年中國政府政策的目標就是穩定經濟發展,穩定不動產市場價格。展望2024年政府在穩經濟方面可能取得的積極效果,但是不動產市場的周期調整可能持續數年,因此全社會的剩余流動性整體是偏弱的。
其次,從市場對房地產的擔憂來講。目前政策的思路仍然是穩定房地產價格,但政策目標應該以穩定房地產市場,并防止房地產市場風險向金融領域蔓延。而房地產市場的穩定取決于房價與購買力的匹配,認為應當穩定房地產價格的,假設居民購買力終究會追上房價,但是實際上居民購買力改善是需要收入改善和杠桿率改善的,收入改善取決于經濟增速、經濟結構和分配制度,除了財政直接轉移支付外,實際上通過房地產市場價格的調整改善社會整體杠桿率也是更迅速的方法。害怕房地產價格調整會傷害到有產階層的資產負債表,但高杠桿會影響全社會的消費能力,最終可能將經濟拖入嚴重的通縮,這會擴大全社會資產負債表的受損面。
對比人類歷史,目前的全球經濟可能處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當時全球主要的經濟體都面臨重要的結構改革關鍵時期,日本經歷了房地產泡沫的破裂,美國開始了科網泡沫破裂前的大量IT領域投資,亞洲四小虎剛剛起步,歐洲一體化進程受益于“歷史的終結”論調。2024年開始中國也將不得不以更果斷的行動處理房地產行業的調整,同時解決債務問題;美國在安全意識主導下的產業政策會加大技術投入,為下一次“技術泡沫”千里伏線;“四小豹”可能再次在亞洲崛起;歐洲一體化在“歷史的延續”的現實推動下面對共同的安全威脅不得不更加團結。
政治上人們面臨的情形可能與20世紀三四十年代有相似之處。當時美國經歷了從拒絕支持戰爭任何一方到全面卷入的轉變。一戰后,美國一部小說《死亡的生意》熱銷,為此國會甚至啟動特別調查,其直接結果就是先后通過的一系列統稱為《中立法案》的法律,即不得向戰爭的任何一方借錢與售賣武器彈藥。然而當戰爭全面爆發,羅斯福即從法案中剔除了武器禁運的條款,并為此打擊了“獨立主義”勢力,為全面參戰掃清障礙。由于經歷了21世紀幾次干預主義的失敗,目前爆發的所有局部沖突,美國都是以資金和武器支持為主,但是國家安全敘事的主導下,和對立陣營越來越清楚的情況下,在關鍵戰略戰爭中全面參與不可避免。
技術層面全球可能面臨與20世紀90年代初類似的情形。當時萬維網誕生,隨之第一代瀏覽器、操作系統也誕生,根本上改變了人類交互方式與知識體系;亞馬遜成立,第一個也是最成功的互聯網銷售平臺;手持電話出現根本改變了人類的通訊方式,以及工作、生活方式。如今低地球軌道連接、全息影像技術、未來出行都可能對人類交互方式產生新的革命性變革;生成式AI會改變人類知識體系,內容不再是人類壟斷的特權;數字化會引發人們對生命和資產的重新定義;智能機器與人形機器人會進一步改變人們的工作、生活方式。
(編輯:蘇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