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博山飾是博山類器物裝飾的統稱,除了具備審美和實用價值外,更是漢代設計文化的縮影。雖然博山飾器物類型廣泛,但所采用的藝術手法和圖像元素都遵循相同的秩序排列,該秩序與現實宇宙空間相對應,其中蘊含著漢代帝王復雜的政治抱負與信仰追求,是漢代大融合背景下社會文化的產物,不僅反映了漢代人對宇宙世界的藝術探索,也寄托了漢代哲學家對于宇宙和自然結構的理解。基于此梳理漢代博山飾規則的形成原因,探索博山飾微縮宇宙構造的藝術思維本質,對于更好地認識和利用漢代思維、挖掘博山飾藝術價值具有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博山飾 微縮宇宙 秩序構建 漢代藝術
中國古代人相信圖像與模型不僅僅是對某種事物外形的再現,其具備現實對象相同的能力。自秦朝始,古人就有復刻微型世界的藝術構思,其中如司馬遷筆下的秦始皇陵墓、武帝時期的上林苑等,是依據現實世界規律法則而建的象征宇宙的藝術表達。通過對博山飾器物內含裝飾圖像的研究可以發現,博山飾也呈現出類似的“微縮宇宙”的藝術表達方式,同上林苑一樣,博山飾是漢代政治、文化、藝術、哲學共同作用下的產物。帝王加強政權的需求為博山飾器物提供了初期的創作根基,漢代包容萬象的社會意識則為博山飾囊括萬物的藝術內涵提供了可能性,漢代藝術對于宇宙的不斷探索和當時的宇宙自然觀為博山飾微縮宇宙的表達提供了秩序基礎。
一、漢帝國加強王權的政治需求
中國傳統君主政體一直是以王權為核心的統治觀念,設計與藝術依附于封建的社會制度,當時的審美趨向于以帝王的意志和需求為中心,并逐階層向民眾發散。統治者借助設計所提供的理念、符號和工具為渠道,向社會宣揚帝王意識、鞏固自身政權,如商周時期的原始崇拜、秦漢的君權神化等,都是統治階層控制社會群體思想行為的手段之一。
早在奴隸社會,中國就已經存在了正統的天命觀念,然而從西周后期開始,天命權威隨著奴隸制的動搖而失墜。①由奴隸制向封建制過渡的春秋時期,社會動蕩、禮崩樂壞、百家爭鳴,新思潮不斷碰撞,開始出現否認殷周傳統“天命”觀念的社會思想,如季梁提出“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伴隨著民眾地位的日益增強,“天”和“神”的地位逐漸降低,戰國時新興地主階級思想家荀況和韓非,也都否認有意志的天。這種“重民輕天”的思想給傳統統治理念帶來強烈沖擊,為了穩固自身的統治地位,進入封建社會后,地主階級開啟了新一輪的神權重構。至于漢朝,漢初政權建立后面臨的首要問題是如何更好地鞏固新生政權;發展至武帝的大一統時代,社會的意識形態面臨重要轉折,“無為而治”的黃老之學已不再適用于當時逐漸強盛的社會,迫切需要的是一種能夠加強思想控制,鞏固專制集權的體系。
同早期奴隸社會一樣,“天”和“上帝”亦是漢代社會崇拜的最高神祗,統治者利用各種思想、儀式、器物等的傳播,在民眾心中將帝王與上天緊密聯結,以此達到穩定和鞏固王權的目的。如圍繞君主政治來構筑的董仲舒新儒學體系,“王道取法于天”將王權與神權相聯系,“天人感應”成了確認皇權統治合法性的重要邏輯,維護和尊崇帝王的政治權威是該理論的根基和主旨。博山飾初期器物中最具代表性的王室所用博山爐,利用造型和紋飾搭配使用效果全方位營造奇幻的人間仙境,如陜西茂陵一號無名冢一號從葬坑出土的鎏金銀竹節銅熏爐,以竹節代替爐柄,爐身、爐柄和底座融合了漢代象征皇權的九條蟠龍紋,有學者指出此類熏爐是以溝通天地的神樹“建木”為參考②。博山飾模型是帝王表達對于宇宙掌控欲望的方式之一,其中蘊含著強烈的政治需求。
“貢金九牧,鑄鼎象物”,博山飾是帝王政治權力的紀念,彰顯出了統治者征服世界的政治野心。博山飾所構建的裝飾空間中不僅包含社會的現實生活元素,如人拉牛車(圖1)、狩獵圖像、猛獸與家畜;也包含想象的超自然生物,如四靈圖像(圖2)、羽人形象(圖5)、仙樹仙草;以及虛幻混沌的山林空間(圖3)等。博山飾是呈現微型世界的典范,其傳遞著對于現實物質世界和幻想宇宙對象的征服,漢帝王利用博山飾器物的微縮化景觀表達統一天下的欲望,而“天下”既包括現實中的疆域,也包括仙界等虛幻空間,博山飾將現實對象與神話傳說相融合,描繪他們認知中的宇宙世界,從而宣告不論是現實疆域還是虛幻空間,帝王都擁有不容質疑的統治權力。
二、漢代包容萬象的社會意識
武帝時期開疆拓土、氣魄恢宏、國力日盛,現實的力量激發人們昂揚奮發的宏偉氣魄。當時社會氛圍自信積極,對自然規律的掌握給世人“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信心,在欣賞自然萬物的基礎上萌生對世間萬物強烈的吸納欲望,正如《淮南子》中對雄渾之美的追求和未知領域內生物的暢想。董仲舒的儒學將多種思維糅合,建構了一個天人感應的宇宙論圖式,與漢武帝時代大一統的社會文化一脈相通。當時的藝術設計表現了社會上升時期人類的思想境界和積極態度,優越的社會政治、文化、自然條件等集中反映在器物藝術上,成就了囊括宇宙、融合天人的酣暢之美。
秦漢更迭和漢代疆域逐步擴大帶來南北新思想與文化的大融合,為博山飾的構建過程提供了吸收其他區域文化的機會。一方面,正如馮友蘭先生在《新事論》中提到,漢人知類,漢代藝術將秦代藝術進行了有效吸收轉化,將先秦零散的知識系統化,完成一種“類”的認識,漢賦所表現的漢人對于自然景觀的描述和神奇化的想象為漢代工匠再現微縮宇宙提供了現實生活的藍本。此外,漢代藝術深受齊楚文化的影響,如河南永城芒碭山柿園墓的漢代壁畫,洋溢著楚文化的神秘與生命力。漢藝術思想既得屈原之纏綿、又得老莊之自然空靈,具有五行神秘色彩,所以常常形成壯闊幽深的宇宙意識。③漢代對于其他藝術的吸收和繼承,使得博山飾呈現的圖景既苞括宇宙又整蔚有序,如天界相連的鳥與圭、與地聯結的龜與獸、現實世界的人畜、引人入仙界的鏈條等,不同空間的象征元素特色鮮明。(圖4)中所展示故宮博物院的銅力士騎獸博山爐的構成效果,所用元素包含現實與想象的多重空間,現實的人物、幻想的神與獸并存器物之中。神話和想象的力量豐富了漢代人的心靈世界,博山飾器物囊括了仙界世間、天地人神、珍奇異獸,漢武帝一直把海上仙山作為其征服四海中的一部分,雖然現實中仙山追求沒有滿意的結果,但是博山飾器物可以引導把玩者從現實走入理想,讓帝王體會從上天視角全方位品位微型世界之感,從而在精神上擁有了對于海外仙山互仿互感的滿足。
漢代不僅藝術思維具備兼收并蓄的狀態,藝術圖像亦呈現外域元素的聚斂。隨著武帝時期內外交流的增加,外來生物、人種和宇宙意識也在影響著西漢的藝術元素,其中如羽人形象(圖5)便是來源于胡人外形。對于漢代民眾來說異域生物體是超越日常認知的奇異之物,具有熟悉卻又無法完全掌握的特點,被人們視為具有某種不可言說的特種力量,給西漢人心中想象空間內異類元素的具象化提供了現實參考。為了給微縮宇宙的構建以具體的視覺形式,除了日常生活所接觸之物外,漢代工匠亦借助了帝國疆域以及周邊地區的信仰、習俗、工藝品以及題材,利用現實的物體來呈現不熟悉的超自然領域,以自然萬物為源泉,對所見所得的事物進行復刻、延伸與再創造,將宇宙幻想糅合在博山飾的藝術創作對象中。
三、窮究宇宙的漢代藝術
漢代的時代精神特征是探究與征服,當時審美基于自然之美,又不局限于自然之象,在享受現實中自然之美的同時也伴隨著對于宇宙的思考,藝術呈現出俯瞰宇宙的視角,如漢賦、繪畫、器物等,將所見所想之物相互堆砌,彰顯漢代繁榮的磅礴氣勢。“窮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史學觀、“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的賦學觀等,都影射了當時社會窮究宇宙的外向追求心理。眼界的不斷提升促使人們對強烈交融的思想文化充滿了好奇,逐漸發展的科學體系則提供了征服自然的勇氣,藝術工匠不僅想要完全呈現出現實美好的世界,對于神仙世界的向往也早已不甘心止步于頭腦中的想象。
漢代人認為宇宙由祖先和神靈控制,且人類思想意識和物質世界之間可以建立緊密的聯系。④“上即欲與神通,官室被服非象神,神物不至。乃作畫云氣車,各以勝日駕車辟及惡鬼。又作甘泉官,中為臺室畫天、地、太一諸鬼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藝術中的“象”不僅僅是現實的復制品,具備現實宇宙世界的功能和作用,是人們向神靈或祖先乞求以實現所期愿望的有效途徑,為了能夠達到通致神靈的目的,博山飾器物中出現了諸如配有鏈條和頂部立鳥、基于植物造型等的設計效果,漢代人希望通過構建景觀重現出頭腦中那個可以聯結祖先與神靈的理想世界。
而西漢統治者對于仙界的不懈追求,引發當時民眾對于神仙思想的極度追捧,從而影響到藝術作品的表達,博山飾就是當時升仙思想凝練下的作品。在現實世界和幻想世界的各層級中,“天堂”是人們幻想中朝拜的對象和旅行的終點,人們對于現實世界最為熟知,幻想的空間是對于現實世界的延伸⑤,因此需要基于現實但又遠超越現實。由于疆域周邊的地區可知又不熟知的特性,漢代人認為神靈居所位于已知漢地的邊緣,異域環境和對象都被賦予了超自然神秘特點。如西王母被認為居住在北方或是東北方的某些地區,擁有長生不老靈藥的仙人所居住的蓬萊仙島也位于東海,昆侖山的傳說源自南方,在著名的南方詩歌《楚辭》和地理志《山海經》中出現,這些觀點都從中心的角度來描繪宇宙,四周環繞著通往仙境的特殊區域。如(圖6)四川成都出土的陶山錢樹座,每層皆有洞穴、人物和云彩,整體呈現逐層上升的態勢,按照求仙者獲得不死之身、神靈住所、到達太帝之居的三段經歷,再現了淮南子中描述的昆侖山。
博山飾實為漢代人在對于現實認知的基礎上,盡可能向外擴展想象,是對于整個宇宙架構的展現,意圖呈現并聯系所涵蓋的各部分“小世界”。在“博山”景觀的器物中,制作者以現實世界中重疊山岳作為視覺元素來強化博山飾的象征符號,如(圖7)的錯金銅博山爐,采用了云氣與山峰相融合的藝術處理,伴隨使用時的裊裊爐煙,強化宇宙中仙家空間的神秘韻味。此外,重峰間的異獸仙草、遠離生活的異域景觀,以及仙人的形象刻畫也是讓“博山飾”擁有神秘之美的關鍵所在。
博山飾系統各元素依據現實生活元素,在吸收各種文化思維與藝術的基礎上,對宇宙中不可見空間進行藝術性的幻想,其設計包含了古人對于宇宙仙境的想象與再現,是對宇宙永恒、人生無常思考的產物。
四、漢代宇宙觀和自然觀的秩序基礎
宇宙意識是漢代哲學與藝術思維的基礎,漢代的主要藝術與裝飾系統,建立在對宇宙的理解之上。漢代藝術的宇宙空間是系統化的,內部元素的功效與宇宙整體相關聯。古人認為宇宙的運行受到各種關系的影響,且以社會關系的角色和規則作為宇宙的基本結構和體系,所構建出的宇宙是綜合的整體,各部分與現實對應且互相制約,當民眾觀察到局部的元素圖像,其他部分便可以依此想象出來。羅森的“關聯宇宙觀”和“系統宇宙”是對于宇宙框架和秩序的解讀,認為宇宙處在一個有序的幾何式框架之中,是由各種力量互相制約的一個系統,是古人對于空間時間、自然界秩序與起伏變化觀察的結果。漢代人創造的各種場景不僅是對原物的描摹,是系統宇宙觀念的部分重現,其中運用到的各種符號則是漢代人對于所理解的宇宙體系中的細小分支,是宇宙統一體的組成單元。應用于博山飾上,則是各種元素圖案的規律性組合和精心設計的排列,其均與元素在宇宙體系中的位置相對應。
中國古代對宇宙有三種學說:蓋天說、渾天說、混沌說。其中,渾天說如薩滿教大地漂浮的自然觀,“在天地形成的原始觀念中,大地是水上漂浮物的觀念在世界上帶有普遍性”⑥。渾天是其他宇宙認識的一個原型,該種宇宙觀在漢代之前就已出現,《管子》“地之東西兩萬八千里,南北兩萬六千里,其出水者八千里,受水者八千里。”《史記》“於是有神海環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中者,乃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其外,天地之際焉。”張衡《渾天儀圖說》“天地各乘氣而立,載水而浮。”即所處大地周圍環水,以地中為基,天之高度與地底深度相同,且天地相接。基于此構成了神話宇宙觀的想象空間:天圓,地方,大地環水。⑦該種觀念也為“象海中博山,下有盤貯湯,使潤氣蒸香,以象海之回環”的博山飾解讀方式提供了秩序基礎。
漢代藝術的夸張性不僅表現在元素刻畫過程中對于其物理形態的改變,還表現在對于現實時間和空間秩序的打破,將不同時空中的事物按照某種法則排列在一起,并時而生。如長沙馬王堆1號墓的棺槨,其中包含地下靈怪、珍奇異獸、仙人、鳥蛇、舞者等各界元素,多重棺槨將生者與死者之間劃分為三重空間,墓主人形象也被安置在畫面之中⑧,描繪了逝者逐層進入不死仙境的時空圖式。內棺上覆蓋的T型帛畫囊括了天上、人間、冥府,與此相似的還有金雀山漢墓帛畫,均展示了漢代社會對于宇宙生存時空的劃分。博山飾中亦遵循這樣的規律,如銅力士騎獸博山爐(圖4)的排布也是依此宇宙結構,從頂部開始,上為鳥、中間為山岳、底為托山力士與神獸,山岳內部從底到頂各層按照從小型動物和穿著衣服的人過渡到大型獸類和裸體人物的順序排布,是漢代人試圖把握宇宙構成的體現,基于現實世界排列,幻想宇宙空間,整體呈現外部景象,博山飾系統按照哲學理念將各元素與現實宇宙空間一一對應的在器物上排布,最終成就了博山飾的“小宇宙”空間。
五、結語
博山飾的審美可以分為宏觀和微觀兩種層次,宏觀上呈現出的是大氣洋溢的漢代文化和經過精心處理的秩序之美,微觀則是漢代生活和匠人精神的極致展現。以獨特的“博山”文化符號彰顯出漢代雄壯積極的整體氣質,又以其精湛的工藝技術展示了漢代工匠對于自然中細節美感的追求。作為漢朝首創的器物裝飾系統,博山飾并不單單代表一類普通的生活藝術用品,而是漢代政治、社會意識、藝術思維、哲學理念所凝練得出的秩序法則的物質載體。其承載了統治階層的野心和大眾對于生活空間的美好幻想,在后續的演變中,更被人們賦予了豐富的意識觀念和不同的價值追求。博山飾的觀賞不能僅僅局限于審美角度,它更是一種維護社會秩序、鞏固社會群體認同度的藝術表現載體。
注釋:
①李錦全. 論漢代正宗神學奠基者董仲舒的哲學思想[J]. 學術研究,1981(6):72-78.
②練春海. 博山飾源流考[J]. 民族藝術,2013(5):134-139.
③黃雅峰. 漢化圖像與藝術史學研究[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221-223.
④[英]Rawson,Jessica. 祖先與永恒杰西卡·羅森中國考古藝術文集[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307-354.
⑤[美]巫鴻. 禮儀中的美術:巫鴻中國古代美術史文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243-259.
⑥烏丙安. 神秘的薩滿世界——中國原始文化根基[M]:三聯書店上海分店,1989:1-19.
⑦葉舒憲. 中國神話哲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36-43.
⑧[美]巫鴻. 禮儀中的美術:巫鴻中國古代美術史文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10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