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書法異體字的興盛與載體類別

摘要：本文以晚明書法異體字的載體類別為切入點，結合時代背景，分析晚明書法異體字中蘊含的文化內涵。從書法、篆刻、瓷器三方面舉例說明晚明時期書法異體字的大致造字手法，再從這三種載體類別出發研究晚明書法異體字的文化影響。晚明時期異體字的不僅反映了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還寄托了人文情感，借“字”抒懷。總結晚明書法異體字的分析，對現在字體設計有借鑒意義。

關鍵詞：異體字 晚明 書法 尚奇

古文字學家裘錫圭指出：“異體字就是彼此音義相同而外形不同的字。嚴格地說，只有用法完全相同的字，也就是一字的異體，才能稱為異體字。但是一般所說的異體字往往包括只有部分用法相同的字。嚴格意義的異體字可以稱為狹義異體字，部分用法相同的字可以稱為部分異體字，二者和在一起就是廣義的異體字。”

一、晚明尚“奇”的時代背景

商品經濟的發展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加上朝廷逐漸減少對民眾的控制，以富商、文人士大夫為導，奢靡的風氣很快就彌漫了社會的各個階層，人們打破常規，以尚“奇”的思想為追求，人們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比如文學藝術、休閑娛樂等，都產生了許多前代亙古未聞的事情。其中有一個最為特別的是，晚明民眾借清明時節掃墓的名義，舉行盛大的春游節慶活動。嚴肅而莊重的宗教儀式因社會的變化，在晚明時期成為了市民的娛樂節慶。在這種放松的社會氛圍下，人們體會到了沒有束縛、釋放本性的快樂，對于新奇事物的需要也開始增加，尚“奇”的風氣開始在晚明社會之中盛行。

明前期，政府為了加強君主專制，以宋儒朱熹的經注作為科舉考試的標準答案，導致了明朝社會政治氣氛僵化，程朱理學走向極端。隨著晚明時期政治的腐敗與商品經濟的發展，各階層的價值觀也產生了巨大的改變，社會風氣的改變使得士大夫開始對自己平時所學的程朱理學開始反省，在那時王陽明心學啟發了晚明士大夫的思想。湯顯祖在為邱兆麟的文集所作《合奇序》里提到：“予謂文章之妙，不在步趨形似之間。自然靈氣，恍惚而來，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狀。”湯顯祖主張優秀的作品不應該出現“步趨形似”，而要“怪怪奇奇”。所以，在晚明文人的作品之中，無不表達個性，主張貴在獨創，表現出對求奇、求異的創作追求，使得晚明時期的藝術有別于前朝的藝術，呈現出一種尚“奇”的風貌。

晚明時期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生活都發生了巨大的改變，而西方文化的傳入在這種改變下又增加了更多的影響。

文人階層多具有“好古嗜奇”的作風，市民階層又受其影響，導致在當時的社會形成了一種對西洋物件的好“奇”尚“奇”之風，但這種風氣多表現在對異域的環境、人文、器物、習俗的追求中。

在這種社會環境下，西方的舶來品在社會中引起了軒然大波，海外奇珍愛好者中對大家影響最大的就是萬歷皇帝，在他的影響下民眾都十分追求西洋之物。天文儀器、自鳴鐘、望遠鏡等都引起了皇室、精英階層、市民階層的好奇心。尚“奇”風氣的風靡，促進了人們對國外知識的好奇與接受。西方舶來品在晚明社會中引起的波瀾也可以從文人的一些詩歌中窺見，如王鐸的“過訪道未湯先生，亭上登覽，聞海外諸奇”中可以見得人們對西方之物的好奇之心，在當時這些外國物品就被成為“遠西奇器”“海外諸奇”。

在商品經濟、思想價值、西方文化的共同影響下，不同階層的民眾打破了階級的界限，以不同但又相互影響的審美、彰顯個性的文化、展示知識的精英的文化，來展示心中的“奇”。晚明社會標新立異的尚“奇”審美經過文人士大夫與市民的巧妙融合，使得尚“奇”審美得以升華并越來越被世人追捧。人們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發生了從尚簡至崇奢、從尚傳統至標新立異的轉變。晚明的書壇受尚“奇”觀念影響開始逐步求變，更多的將自我情感、人生經歷、個性審美融入所作的書法作品中，創作出具有時代特征的藝術作品。

二、晚明書法異體字的興盛

（一）難以辨認的字謎印章

晚明時期文人篆刻開始流行，大大地推動了文人對古體字與異體字的興趣，對晚明書法世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篆書作為古體字，在漢代后就很少使用在日常生活中的書寫。但至春秋戰國時期篆刻印章這一物品再次流行后，作為主要用于篆刻的文字篆書又“重出舞臺”。因篆書不是當時朝代日常使用的字體，人們對它逐漸生疏，使得大家對篆刻作品難以辨認，這也為那些象征個人身份和社會權利的印章增添了許多神秘感隨著大家對古體字的興趣提高，一種全新的文字游戲在書法界流行。

篆刻藝術真正的興起是從明代開始的，文彭（1498—1573）發現了新型的石材并進行推廣，使得文人們可以自己篆刻印章，篆刻家的隊伍也逐漸擴大，篆刻藝術的流派、風格變得各異。雖然文人在制印時的技法沒有工匠上乘，但由于文人的文學素養較高，刻印時可以加入自己的主觀想法，使得印章印面極具變化，體現了筆墨的趣味。

晚明時期，異體字盛行，文人篆刻家逐漸在篆刻時為了布局的需要更改字的偏旁或組件，也產生了更多的異體字。如篆刻家胡正言的“思在”與“集虛”印蛻（圖1）。印章更加傾向于藝術性，使得印章具有獨特的情感表現，同時可以看出文人制印相對于工匠制印來說更具有文化性、藝術性。

（二）好古炫博的文人游戲

明文人馮夢楨（1548—1605）所記載的文人書房十三事中，其中有一項為“識奇字”，這項活動則是晚明文人好古炫博的游戲，是當時傳統文化的組成部分。在晚明文人活動中，共賞“奇”字，討論疑義，也是一種時尚。茶余飯后，文人們一邊欣賞書畫，一邊討論某一異體字的起源，尚“奇”、炫博之心得到了滿足。

在好古炫博的風氣影響下，晚明書家也逐漸在寫作時使用冷僻的異體字。在篆刻時篆刻家只能使用篆書異體字，但書法家可運用的字體就有很多。除了篆書之外，書家還可以在古楷體的字書與韻書中選擇異體字。

異體字在晚明時期除了是一種好古炫博的文字游戲外，對書法作品中的形式、筆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使用異體字豐富了書法作品的表現形式，使書法從單一的表現形式變為極具特色的創作作品，增加了書法作品的藝術性、形式感，增強了書法作品中的韻味和美感。

在創作中使用異體字不僅可以增加章法的豐富性與節奏性，還能豐富整體的視覺對比，在書法創作中出現的新、奇不是展示自己學識的刻意行為，也并非自身獨創，而是在創作中自然流露出來的審美特質，是在創作時為了整體表現而自然所作。書家在書寫時不再拘泥于字的結體、章法，也不再刻意表現自身的標新立異。所以在書家們在自然書寫作品時，使用異體字隨機組成了一種自然、連續、動態的書法氛圍。

在臨褚遂良《家侄帖》（圖2）中“法”“道”“體”這些異體字的運用，使得章法更加茂密，通過增多、減少筆畫，增添章法的節奏感與視覺沖擊力。書家們利用其字形的特殊美感與陌生感，使得書法作品的豐富性增加，異體字則直接改變了作品中文字的結構樣式，這種改變給觀者帶來了新意。

提高作品的藝術性，對字形的把控也至關重要。一幅作品水平的高低，可以從其筆法、字法、章法變化性的豐富多彩中看出來，這些與每個單子的字形有著密切的關系。唐朝的孫過庭曾在《書譜》中提到：“若數畫并施，其形各異；眾點齊列，為體互乖。”其表達的是書法要追尋韻味和美感，注重變化，最忌雷同或章法平鋪，異體字所具有的獨特屬性使其不同于常見規范漢字的字形，其一字多形的多樣性變化，為書家提供更多的選擇性，豐富書法作品的表現形式。《唐懷仁集王圣教序》（圖3）中的“鄙”和“或”都做了字形的改變，“鄙”字改為“”，用“厶”代替“口”，使書寫更加便捷舒暢，筆畫之間的關系更加突出，字形更優美。在寫作時許多字都比原字都多加了一點，在視覺上有調整重心、筆勢，填補空白與強化空間節奏的作用。

（三）為物主展示其學識水平

中國民眾的識字率在晚明時期有一次大幅度的增多，此時識字已經不再是文人的專長，如何顯示自身不同與普通民眾的學識，成為文人中新的問題，而作為裝飾屬性十分強烈的器物，則成為文人“炫博”的新媒介，使用裝飾著異體字的瓷器，顯得物主內斂中帶有高雅的品位。新的物主通過將帶有異體字的器物至于房中，不用開口，就向來訪者展示了自身的文學水平。比起在言語或作品中直接性地炫博，這種內斂含蓄的表達方式，更符合文人思想中的謙卑態度。

三、晚明書法異體字的載體類別

（一）在不同書體的應用

在書法實踐中，需要根據不同的情況來使用不同的異體字，以求達到更好的效果。但是在寫作時，都需要保持文字的規范性與可讀性，避免過度與錯亂使用異體字，導致誤讀。而基于現有的資料，將晚明書法異體字的應用分為了楷書、篆書、行書三個部分進行研究。

1.在楷書中的應用。

在晚明時期創作的楷書作品中，有異體字的作品有很多，比如王鐸的《王維五言詩》《李成小寒林圖跋》《柏香貼》，朱耷的《劉伶酒德頌卷》《九成宮醴泉銘》《廬山謠》，倪元璐的《虞美人賦卷》《宋高宗詩卷》等。

在楷書作品中異體字出現的主要造字設計方法是壁畫的簡省合并。例如王鐸《王維五言詩》中書寫的異體字，就將其中的“草”字通過筆畫的簡省，將字形結構發生了變化，變為“”（圖4），“草”字的甲骨文字像剛破土的小芽，其造字的含義是指生長在地面上的草本科植物，其金文繼承了甲骨文的字形，小篆則繼承了甲骨文與金文的字形。王鐸書寫時使用類似于小篆的寫法。他這一簡省合并的楷體增加了作品的節奏感，這個“草”字結構簡單、筆畫少，和旁邊的“香”“為”相比起來，空白空間更多，可以看出王鐸是為了空間布局故意用的異體字，使得作品的文字簡繁對比更加清晰、明確，用這種方式凸顯自身對書法的掌握。

2.在隸書中的應用。

在隸書書法作品中融入異體字的數量比楷書少許多，提取一部分進行分析。比如，王鐸的《創柏香鎮善建城碑銘》，這個作品是異體字集中的典型作品，雖然作品中里面大多為小篆、古文結構的楷寫，但是也有一部分的隸書字體；還有傅山的《千字文》，黃道周的《介石書院圖》等。異體字在隸書作品中運用時主要是基于音韻或是基于形體。

（1）基于音韻的隸書異體字造字

隸書異體字的造字手法之一是基于音韻。由于古代漢語的發音比較復雜，存在很多相同或相似的音韻，因此人們就根據發音相同或相近的字加以區分。例如，“董”與“懂”“冬”與“動”，它們的讀音非常相似，為了區別它們的意思，就出現了這些字體的異體字。

（2）基于形體的隸書異體字造字

由于不同的場景需要不同的字形，同時審美趣味也在不斷變化，因此人們在隸書時創新和變化字形，形成了許多異體字。

3.在行書中的應用。

在行書中融入的異體字作品雖沒有楷書作品的數目多，但是許多著名的行書作品中含有異體字。比如，趙宦光的《說文長箋》，王鐸的《雨花臺作五律詩軸》《行書五律詩軸》，顏真卿的《顏勤禮碑》，王羲之的《蘭亭序》，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文征明的《祭侄文稿》，傅山的《餞連道兄十二條屏》等。行書異體字的造字手法也大多是基于音韻與形體的。

此次找到的行書異體字資料多為異寫字，即古文的行草化，例如在傅山的《餞連道兄十二條屏》中，“道”寫為了“”，其金文字形為“”，可以看出此字為金文行草化，在同一條屏中的“者”寫為了“”，此字則為古文行草化（圖5）。

（二）篆刻作品異體字成因分析

篆刻作為中國書法藝術中的一大門類，具有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蘊。在篆刻的發展過程中，形成了大量的異體字。這些異體字不僅豐富了篆刻的藝術表現力，也反映出當時社會文化、語言文字等多方面的情況。

1.用字者的疏忽

由于篆刻時需要在石頭上或者其他硬物體上刻寫，書寫者容易出現誤刻、漏刻等錯誤，導致刻出的字形與正體不同。由于材料與工具的限制，以及篆刻家自身的原因，誤刻、漏刻都是不可避免的，而這些問題就導致了筆畫的增加、減省以及變形。

2.篆刻家個人習慣

作為一種觀賞性的藝術作品，篆刻時的書寫又兼備著審美特性。有時為了使文字內部更加平衡、疏密有致，不同的篆刻家或許會根據自己的審美與習慣對某些字形進行微調或變化，這種變化可能會使得字體變為異體字。

3.漢字的歷史演變

漢字的發展是一個漫長的歷程，隨著時間的推移，其字形也發生來變化，從甲骨文到篆書，再從篆書發展到楷書，雖然外部的形態發生來改變，但每種改變之后的異體字并不是憑空想象而產生的，都是從上任字體基礎上的演變的，每一種字體都有著前種字體的特征，一些篆刻的異體字源自于早期古體字的變體或者演變。

（三）瓷上異體字的具體形態

在瓷器上異體字書體最多的是隸書，所謂隸書異體字，即是在筆畫上仍有隸意，但與隸書文字結構不同的文字。經過文獻研究，將瓷上異體字主要分為三種類型：小篆隸寫、古文隸寫、楷書隸寫。

1.小篆隸寫

在1640年所制作的青花題記山水竹石圖瓶上的“竹”字，順治時期青花武士圖筒式瓶上的“男”“長”字，順治時期青花歲寒三友圖瓶上的“烈”“制”字等等。這些異體字源于小篆字形結構的隸寫，是在隸書筆意的框架下，將小篆的字形保留部分，而不是直接的照搬，比如“男”字保留下半部分，“萬”字中僅草字頭小篆化。

2.古文隸寫

如青花山水人物紋筆筒上的“居”字寫為“凥”字，青花人物圖凈水碗上的“光”字寫為“”。順治時期青花折枝花卉詩文筒式瓶上的“秋”字寫為“穐”，在其他作品里“歡”寫作“懽”“風”寫作“凮”。

3.楷書隸寫

如青花魁星圖筒式瓶上的“天”字寫作“靝”，康熙時期青花仕女刺繡圖盤上的“幕”字寫為“幙”，青花人物圖凈水碗上的“年”寫為“秊”，崇禎青花錢塘夢故事圖盤上的“弄”寫成“”。

四、結語

中國文化博大精深，漢字可以說是十分具有代表性的文化組成部分。通過研究晚明書法異體字，我們能一窺晚明時期的社會、經濟、文化背景。異體字所具有的文化內涵、審美價值值得我們深入研究，不僅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還有樸素的造字設計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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