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新不如修舊：法國人的消費新主張

劉璐

巴黎的“維修咖啡館”組織每月都會舉辦維修活動，人們可以帶著自家的壞電器前來維修。

洛朗·勒居亞代年逾花甲，胡子灰白，戴著細框眼鏡，穿著格子襯衫。他坐在巴黎市中心的一家維修店里，頗有幾分老木匠杰佩托的味道。不過，經由他的雙手重煥生機的并不是小木偶匹諾曹，而是一臺壞了兩年的酸奶機。勒居亞代是一名電工，手指靈巧，正在探查酸奶機無法運轉的原因。他想會不會是電容器的問題。“這個部件非常常見，很多電器里都有。它老化得很快，但換一個就好了。”他說。經過他的巧手修復，酸奶機又能用了。十年來，他一直為人們免費維修家用電器。

“我做這個從來不是為了賺錢，而是因為生產新的產品又得耗費資源，而地球上的資源是有限的。”勒居亞代說。2022年10月，巴黎新開了一家名為“不離不棄”的工坊概念店，人們可以在這里喝杯咖啡，買點小東西，也能將壞了的日用品拿去修理，比如吹風機、珠寶、鞋子等。勒居亞代也在這家店鋪為大家提供維修服務。

洛朗·勒居亞代正在維修一臺蒸汽熨斗。

社會學家杰羅姆·丹尼斯與大衛·蓬蒂耶認為，維修工作在過去沒有社會價值，“長期以來，維修工作均由家中女性完成，比如縫補衣物，而她們卻沒有任何報酬。”此外，商家也反對產品壽命過長，因為他們希望促進消費，避免市場飽和。

不過，社會風向正在轉變。2020年，法國家用電器巨頭賽博集團在巴黎開了一家維修商店，可以維修吸塵器、電飯煲、炸鍋等電器。2022年，二手交易平臺“來錢快”的營業額上漲了34%。專營二手玩具、家具、體育器材的平臺也紛紛涌現。各大超市還與手機回收商開展了合作。這些企業堅信，人們與物品的關系正在演變，且速度快得驚人。

實際上，維修、捐贈、回收、轉賣、購買二手產品，這些都不是新鮮事物。第二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時，人們還會縫補大衣，從來不扔東西。那個時候，購買新物品是一種奢侈。“然而，隨著社會秩序恢復，消費品價格降低，社會進入了瘋狂消費時代。”法國生態轉型署專家埃爾萬·方雅說，“從前一臺洗衣機的價格相當于好幾個月的最低工資，而現在僅為最低工資的1/3甚至1/4。”

如今，制造企業將生產線轉移至人力成本更低的國家，產品質量越來越差，且不易拆卸維修。數據顯示，1986年至2006年間，聲稱在最近兩周內使用過維修服務的法國人的比例由15%降至2.5%。但自2006年起，這一數據持續小幅回升。巴黎政治學院社會學博士朱莉·馬東認為，“當經濟下行或生態資源匱乏時，人們就會傾向于維修物品。”

為什么要逆消費主義而行？原因有許多，首先是保護環境。“在產品的生命周期中，生產階段會排放大量溫室氣體。”方雅解釋道，“所以一個產品用得越久，對氣候的影響就越小。”舉個例子，若一部手機已使用了三年，回收翻新后又繼續用了兩年，那么相比于制造新機，這樣的手機每年能減少87%的碳排放量，節約82公斤原材料。“2020年，法國市場共售出280萬部二手智能手機，減少的溫室氣體相當于5萬輛卡車一年的排放量。”他說。

但是，我們也不應自欺欺人，認為二手交易者都是為了環境著想。“購買二手商品的人，主要還是預算有限、生活貧困的群體。”巴黎政治學院社會學博士馬埃爾·金斯布格爾說。各類研究的結果也是一致的：人們縮衣節食，不再高頻次購買，主要原因還是在于兜里沒錢了，而保護環境遠不能與之相提并論。隨著經濟衰退，這種情況只會進一步凸顯。一項調查顯示，在過去一段時間，為了應對通貨膨脹，每五個法國人中就有一人高頻次購買二手商品。

制造企業及經銷商顯然清楚，二手市場大有可為。“我們有1800萬用戶。市場購買力下降，對我們肯定有影響。消費者說要少花錢，有可能就意味著不花錢了。”家用電器零售商福納克–達蒂的總經理昂里克·馬蒂內說。

因此，不少零售商高舉“循環經濟”大旗，幫助消費者延長產品的使用壽命。迪卡儂推出了露營設備租借服務，一些時裝品牌也開始出租晚禮服。福納克–達蒂則在電子設備的維修領域發力。2018年，福納克–達蒂創立了智能手機連鎖維修店“微維修”，2019年又推出了“達蒂超值計劃”包月維修服務，每月費用9.99歐元至19.99歐元不等。無論手機出現什么故障，都可免費維修。福納克–達蒂的競爭對手——法國知名家電和多媒體產品供應商布朗熱照搬了這項服務，如今已有50萬付費用戶，并有望于2025年達到200萬。“購買了包月服務的用戶，其手機的使用時間能比其他人延長兩年。”福納克–達蒂的服務策略總監雷吉斯·柯尼希說。2023年，他們為超值計劃的付費用戶設計了一堂關于如何保養手機的課程。畢竟，超過半數的手機故障都是由于養護不當引起的。

“70年前，福納克在創立初期還未與達蒂平臺合并，其經營策略是基于某種特定消費模式的。而今天的福納克–達蒂如果希望再繼續經營30年，就必須推行另一種消費模式。”馬蒂內說。近年來，傳統零售業面臨著諸多威脅，除了氣候變化、原材料稀缺外，新零售業的崛起也極大地撼動了市場格局。一方面，線上二手平臺大獲成功。2019年至2021年間，二手市場規模上漲了140%。另一方面，在亞馬遜等線上巨頭的圍攻下，傳統零售商不得不推陳出新。2021年，福納克–達蒂創立了“二手生活”部門，預計2025年業務收入達公司總營收的1/3。然而截至目前，該業務收入的占比僅為1%。

維修工在“維修咖啡館”的組織下合作修理廢舊電器。

“這些零售商確實希望樹立富有社會責任感的形象，但他們做得還是太少了。”“停止更新換代”協會的共同創始人利蒂希婭·瓦瑟爾說，“商家一邊呼吁延長產品使用時間，一邊又興致勃勃地參與‘黑色星期五’等大促活動。要是真想證明自己，不如直接宣布再也不搞大促了。”法國易貝就是這么做的。2022年，該網購平臺沒有參與黑色星期五，而是回歸初心，專心售賣“二手、三手、四手”產品，同時減少了平臺上一手新品的數量。

“我們的業務是多元的，現在競爭非常激烈，如果失去了用戶，那就等于失去了一切。”柯尼希說。福納克–達蒂并不阻攔消費者購買一手產品，但會向制造廠商施壓，希望他們生產出更耐用的商品。自2018年起，福納克–達蒂每年都會發布一份榜單，根據“耐用性”為產品打分，以此敦促排名靠后的廠商作出改變。此外，福納克–達蒂平臺、賽博集團及“停止更新換代”協會攜手推進法規設立，將家用電器的“可維修指數”納入了《反浪費法》。2024年起，一手電器產品，比如洗衣機或筆記本電腦，都需根據法規標準進行分級，比如是否可拆卸、是否具有備用零件、備用零件的價格等，以此評估產品的耐用性及可維修性。

面對這股浪潮，部分連鎖商超的做法似乎仍在鼓勵消費，本質與過往的經營策略并無區別。莫諾普里超市將產品免費借給消費者使用，比如家用烤爐及迪廳燈球，但目的卻是吸引更多的潛在客戶前來購物。也有評論家認為，循環經濟可能會起到反效果。國立巴黎高等礦業學院的管理學教授弗蘭克·阿格里指出，“要小心反彈效應。買二手產品省下的錢，如果被用于購買更多的東西，那就得不償失了！要想實現循環經濟，必須控制新產品的產量，而這一天還很遙遠。”如何才能從根本上改變我們的消費習慣？2022年12月15日，法國邁出了極具意義的一步。政府設立的“維修補貼”正式啟用，所有法國公民均能享受，這讓人又少了一個扔東西的理由。

“費用是維修道路上的最大阻礙。”柯尼希說，“通常而言，當維修費用超過新品價格的30%，人們便會傾向于買一個新的。”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反浪費法》設立了“維修基金”，由處理廢舊電器的生態組織向制造企業募集。自2022年12月15日起，在認證門店維修指定種類家電（30余種）的顧客，都可獲得一定金額的費用減免。維修烤面包機或熱水壺可減免10歐元，冰箱、手機、洗衣機減免25歐元，筆記本電腦減免45歐元。“原來維修一次可能要90歐元，而現在只要支付65歐元就可以了。”大型電器維修商摩飛的工作人員說，“平均來說，一臺洗衣機的維修費用在減免前約為123歐元。而現在，比花400歐元買一臺新的劃算多了。”

摩飛是福納克–達蒂和布朗熱的第一大售后服務商，實力雄厚，能毫不猶豫地為用戶減免維修費用，后續再向生態組織基金會報銷。然而，部分小型維修店恐怕就沒有先行墊付資金的底氣了。“我們也提交了認證報名表，但是我們知道，有些維修店要等很長時間才能拿到報銷金額，就看店里是否能承擔得起預付風險了。”“不離不棄”工坊概念店的朱麗葉·卡爾帕說。

編輯：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