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本文以李嵩的兩幅《花籃圖》(冬、夏)與傳為李嵩的一幅《花籃圖》(春)的畫面內在結構為研究重點,從三幅《花籃圖》的共同組織圖式入手,探究其中折枝花與龍形氣脈的畫理,以及古人“四時觀”的物理表現。
關鍵詞:李嵩;《花籃圖》;折枝花
李嵩的兩幅《花籃圖》(冬、夏)與傳為李嵩的一幅《花籃圖》(春)分別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北京故宮博物院和上海龍美術館。這三幅作品描繪了三季花卉提籃,畫中的提籃編織精細,橫向穿插繁茂的折枝花,皆有落款“李嵩畫”。把三幅《花籃圖》并置后,我們可看到在畫面上呈現以下共同特點:構圖穩定飽滿,環抱式橢圓形花籃籃唇外翻,提梁精細繁復,提梁下盡可能減少留白,端重典雅。在花枝的組織安排上也體現出一些共同的程式:以折枝花為基本結構,主花折枝外露,花枝橫放,自然鋪展,生機盎然,花朵開合錯落,富有節奏感。
我們留心其畫面的花枝布置便可發現,三幅《花籃圖》中花材位置有一定的程式化安排,若把《花籃圖》(春;圖1)進行鏡面翻轉(圖2),花枝走向與另外兩幅《花籃圖》呈現出一致性。例如《花籃圖》(冬)中蠟梅花枝與《花籃圖》(夏)中萱草向左上方伸展;花籃提手都位于中央偏左側,主花位于其右側正中;主花右側都有往外上揚的花枝或花朵;花籃右下方的花枝呈先下垂再往上伸展的逶迤狀;花材均為簇狀小花枝;中部用偏正面的主花和繁茂的花、葉,填滿籃唇與提梁間的空白,較少出現枝干。

受“觸物圓覽”觀念的影響,宋畫表現出對自然物象全面深入的觀照。北宋郭熙于《林泉高致》中提出山水創作須“飽游飫看,歷歷羅列于胸中”[1]128,畫花者向須“以一株花置深坑中,臨其上而瞰之,則花之四面得矣”[1]277。從三幅《花籃圖》中可以窺見這種觀照:花籃呈半俯視視角下的狀態,可以把其想象成“深坑”,畫家帶領我們“臨其上而瞰之”,在花籃外翻的形態下,盡可能多地給予花朵以展示空間,兩側的花枝更加舒展。在這個畫家創造的小世界中,每一種花材都有自身獨立的開合、向背、藏露、疏密、主次的完備關系,且每種關系都各不相同。這些對立關系在畫中錯落相交、相互映襯,形成和諧且富有節奏的韻律美。
三幅《花籃圖》的花枝并未插入籃中,從每一幅的主花都可以看到作者細致描繪出的折枝斷口。畫家為何這樣安排呢?從物質條件上看,宋人發明了以蠟封花枝來保存鮮花的辦法,可于短時間內防止花枝脫水,延長儲存時間,此舉可以由畫中折枝印證,但更多還應結合畫理和圖式的流變來分析。以《花籃圖》(夏)為例,從畫面中可看出蜀葵的花枝與一旁的石榴枝葉走勢相同,與花籃籃沿處的圓弧線相呼應,具有線條的韻律美。如果此圖中的折枝按照插花的常理置于籃中,就會被花葉遮掩,這個優美的走勢線就消失了,石榴花的右下部分就有了堆砌感。還有一個露折枝的原因可能是花籃中花、葉的體量都比較大,前后的花材之間多為掩壓關系,相比于另外兩幅圖,會缺少許多小花枝穿插線條的靈動感。所以在邊角的處理上,不同于另外兩幅邊角花枝更加向側面伸展,而更加強調花朵向上的力量。盡管《花籃圖》(夏)在整體布局中體現出了層次和秩序,但在花材的選擇和排列上,畫家特別注重其差異性,通過對畫面的精心建構,來避免單一和重復,使得每一部分都顯得獨特而和諧,共同構成了充滿生氣的整體畫面。

畫史上關于“折枝”的記載最早可追溯到唐代朱景玄在《唐朝名畫錄》中對邊鸞的評價:“最長于花鳥,折枝草木之妙,未之有也。……近代折枝花居其第一。”[2]另《宣和畫譜》評價其“又作折枝花,亦曲盡其妙”[3]。劉婕在《唐代花鳥畫研究》中對文獻中的折枝花概念做了詳細的考察。在唐代的藝術作品中,折枝形態通常呈現為局部花莖的“C”形曲線,體現在卷草紋的紋樣中,而整體構圖則保持中軸式的對稱與和諧。到了宋代,這一藝術形式經歷了風格上的轉變,發展為以“S”形的流暢曲線為主,以表現花枝的動態之美。這種曲線不僅在細節上展現了更加婉轉和生動的風格,而且在整體布局上也打破了唐代的中軸式構圖,整體生發出逶迤靈動的“龍形氣脈”。
中國畫的“龍脈”和“氣脈”概念與堪輿學中的“龍脈”有著相似之處,如重視脈絡條理、主次尊卑,以及關注藏風聚氣格局中生與被生的關系。畫學“龍脈”的核心在于氣韻生發。宋代繪畫在繼承之外打破了唐畫均衡穩定的格局,更加注重對畫面中勢的營造。在用筆上,毛筆所創造的線條不僅是形的輪廓,還蘊含著明確的動向,體現在每一筆的自然過渡—完整而連續的“起、行、收”的過程中,筆畫與筆畫間亦強調用筆的連貫,筆筆相生,一氣呵成。這種連續生發的筆法、筆勢不僅體現了技巧上的連貫,更是性情的自然流露,使得整個繪畫過程的時間感在畫面上得以呈現。在物象的表達上,不僅捕捉其形態,更要表現出力與勢的傳遞,以及一種不斷變化著的、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而“氣脈”則是物象生發的軌跡。宋代畫家在作品中探索的“龍形氣脈”,是一個重要而復雜的概念,它涉及用筆的生發、流動,節奏,以及畫勢的展現?!褒埫}”一詞提出后,直到清初,王原祁的《雨窗漫筆》才對其進行了論述:“畫中龍脈,開合起伏,古法兼備。”[4]但對南宋畫家而言,“龍形氣脈”已為畫家必知之理法。在北宋花鳥畫中,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文同《墨竹圖》(圖3)以倒垂的竹枝為主體,出枝紆曲以取橫空之勢。蘇軾評價其墨竹“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攣拳瘠蹙,如是而條達遂茂,根莖節葉,牙角脈縷,千變萬化,未始相襲,而各當其處。合于天造,厭于人意”[5]。在這幅畫中,竹子以其自然而然的生長狀態呈現出一種生命的節奏。畫中的竹枝不是僵硬直立的,而是有節奏地紆曲和伸展,仿佛每一根枝條都蓄滿了力量,隨時可能在風中擺動,或是在生長中突然拔高。既有“攣拳瘠蹙”這樣收縮的葉片和扭曲的枝條,這些細節捕捉了竹子受到環境限制而扭曲掙扎的動態,也有“條達遂茂”這樣伸展的繁盛枝葉。文同沒有讓所有的竹枝都朝著一個方向生長,而是自然交錯,這樣的安排更加符合自然界中竹子生長的真實情況,并體現了更深層次的“合于天造,厭于人意”的理學思想,即藝術創作應遵循自然的法則,順應自然的造化,而不應過分追求人為的裝飾。


以上觀念對《花籃圖》畫面組織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細看三幅《花籃圖》,可以發現其主枝皆有明確的折枝,且其枝干畫法與別的花枝有所區分:在《花籃圖》(夏)中,表現為設色上的區別,在《花籃圖》(春)和《花籃圖》(冬)中,主枝則用了分染法詳細刻畫,甚至還保留了“瘤節”,可以看出作者對此細節的重視。即使主枝部分被花籃提手部分遮掩,我們也可以把主枝抽離出來,還原出完整的花枝形態。(圖4—圖6)花卉的描繪很好地體現了當時繪畫的整體理念,追求整體與局部的平衡?;ㄖη€的走向,花朵和葉片的排布,以及它們在空間中延展的姿態,都顯示出一種自然而充滿生機的美?;ㄖ﹄m置于籃中,但很好地保留了不受干擾的天然狀態。每一朵花和每一片葉子似乎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生長,花朵的盛開狀態如同“氣”的聚集和釋放,而尚未開放的花蕾則暗示著潛藏的能量,開合和轉折都充滿了內在的動感,營造出一種動態的氣韻。三幅《花籃圖》雖有一定的程式,即作者精心設計的、對觀者視覺焦點和目光流轉的玩味,但這種程式都被隱藏在每一朵花的朝向、每一片葉子的生長方向中。李嵩巧妙地將“龍脈”理論中的氣勢流轉和生發關系融入作品,展現了一種動態的生命力,使偏于“靜物陳設”式的花卉提籃也盡可能達到“合于天造”的自然之境,展現了宋代花鳥畫特有的藝術魅力和深邃內涵。從這樣的視角來看,《花籃圖》系列作品不僅是對自然美的再現,更是作者對生意、節奏、理法的深刻表達。這些元素的綜合,使作品呈現出一種既有靜態又有動態,既有序又自然的美學特質。故而,對古代繪畫構圖的討論不能簡單地將其歸納為畫面表面關系,應還原到宋代折枝花的語境中,要嘗試重構并還原當時的語境與觀念,不僅要關注技法的演變,更要挖掘文化和審美觀念對繪畫的影響。
清代吳其貞《書畫記》載,李嵩的《花籃圖》有四幅,應為體現四時觀念的整套作品。“四時風物”為宋代常見的繪畫主題,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宋代佚名作品《折枝花卉圖》,以四時節令繪折枝海棠、梔子、芙蓉和梅花四幅,花枝皆為斜插,同時具有起伏之姿、顧盼之態。而分別代表春、夏、冬季節的海棠、梔子、梅花均在李嵩《花籃圖》中有所描繪,可見這幾種花卉在宋人心中為體現“四時觀”的某種特定花卉組合。同時期的山水畫家劉松年亦有《四景山水圖》存世。

作為農業大國,中國古代對“四時觀”的重視源于指導精耕細作的農業生產需求,并反映了古代哲學與自然環境的緊密聯系。在夏朝,隨著農業的發展,“四時觀”初見端倪,標志著先民對自然規律認識的初步形成。《山海經》中的“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6]表明了古人對天文現象的觀察與對四季變換的記錄,反映了早期中國社會對天文和時令的認知。到了西周時期,“四時觀”更加豐富和系統。姜太公以“春道生,萬物榮;夏道長,萬物成;秋道斂,萬物盈;冬道藏,萬物靜。盈則藏,藏則復起,莫知所終,莫知所始”[7]的自然規律,向文王闡述治國的普遍法則。這不僅是對四季變化的生動描述,也是對社會治理的深刻隱喻。在這里,“四時”不僅是時間的劃分,更是宇宙萬物運動的根本規律,象征著無窮無盡的循環與變化。這種思想與道家的“道法自然”有著深刻的聯系,強調了順應自然規律的重要性。在南宋揚無咎的《四梅圖》中,畫家將梅花的發展變化總結為四個階段—未開、欲開、盛開、將殘,體現了畫家對自然的敏感與體悟。
“四時”還與古代祭祀有著密切的關系,禮制的要求使祭祀的間隔與頻率有著一定的規范,太少則不勤,太頻則不敬。《禮記·王制》較早確立了“四祭”的祭祀制度:“天子諸侯宗廟之祭,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嘗,冬曰烝?!盵8]東漢經學家鄭玄后來對這段文字進行了糾正,認為春礿祭、夏禘祭是夏代和商代的名稱,周代改為春祠祭與夏礿祭[9]。由此可見,古人的“四時”是一個復雜的觀念。唐宋時期,禮制下移,禮儀逐漸進入平民階層的生活,宋代完成了“士庶同禮”的轉變,“四時”活動的參與也不限于宮廷階層[10]。
因此,《花籃圖》中體現的“四時觀”是一個復雜概念,若要討論所繪花卉提籃的具體功用,不應簡單將其歸為“慶祝四季更迭”的宮廷隆盛籃,還可以展開更多的討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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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王玉芬.中國古典文學名著:六韜;三略[M].呼和浩特:遠方出版社,2006:14.
[8]戴圣.禮記[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95-96.
[9]鄭玄.禮記注[M].北京:中華書局,2021:196.
[10]楊志剛.中國禮儀制度研究[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195-204.
策劃、組稿、責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