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根

時值深秋，江西抖音網絡平臺瘋傳著這樣一段動人的廣告宣傳語：

“朋友，如果你錯過了三灣的夏，一定要來擁抱三灣的秋。正是三灣好風景，楓葉紅時又逢君！

“這時，有三灣紅楓滿樹的楓葉飄金，有九隴十個大小瀑布群氣勢磅礴五彩斑斕的飛虹，有汗江兩岸像打翻了一個七彩調色板似的層林盡染，有紅楓湖上水天一色人隨舟動的海市蜃樓，更有高車坳村畬家寨里的縷縷酒香。畬家姑娘乘著夜色，穿著民族花裙，一齊圍著一堆熊熊大篝火，男女老少共唱著那一首首煽情山歌，以及隱藏在這小小而又古老美麗畬家寨子村民骨子里的優美純樸的民族風情。遠山、近水、民宿、亭臺、竹筏，如夢如幻的仙境，宛如一幅潑墨的卷軸絢麗山水畫，使游人物我兩忘。”

一

大地花香，人間真情。

高車坳畬族村，是江西省永新縣唯一的少數民族村落。苗條水靈靈的畬家姑娘，成長出嫁后又成了畬家好媳婦的“三灣畬家酒”女老板劉平香，其祖輩們世代生活在這莽莽蒼蒼的羅霄山脈，曾以“三灣改編”聞名于世的極其偏僻的深山小村落里。

劉平香父母含辛茹苦，一共生育了七姐妹，她排名老五。六姐妹長大后金鳳凰似的都外嫁，一個接著一個笑嘻嘻地飛出了窮山溝，唯獨她情深意綿地“守根”戀家，故土難離，把生命的根緊緊在家鄉深扎。

酒香不怕巷子深，深山創業有能人。

擇麗日，深秋一周末，筆者在好友陪同下，乘興慕名驅車前往此村探訪。

高車坳，地處三灣鄉西南部。小山村四周群山峻嶺，緊緊環抱，圍得像一個大鐵桶。全村只有一個七曲八拐三米五寬盤山蜿蜒的陳舊水泥路與外界相通。如不乘車，村民進出，得需一天的往返時間。有老人說，苦于行路難，一輩子沒出去幾次。

小村莊東鄰井岡山市龍市鎮，距鄉政府10公里。龍市鎮雖地處山的那一邊，看似近在眼前，但咫尺天涯，高山重重，無路可連，只有眾多飛鳥在山頂飛來飛往，村民間很少往來。全村轄14個小小自然村，有的自然村住戶只有一戶，最多的自然村人口也才三十幾人。茶花沖、獨立坪、背斗垅、細坑、鹿背沖、柴口坳、桃梨沖等，村子名都沾有山村氣息。這些小山村，就像一個個斷線散落在山坳里的小明珠，無聲無息地依偎在各個山旮旯，這村望不著那村，這村聽不見那村的人語。全村46戶174人，畬族32戶105人，是一個典型南方客家村落。

游人驅車前往進村探訪，須得首先經過高車坳村那又高又寬又大的木質畬家寨門。

進入寨門，盤山旋路迎著山勢而上。車子還須行駛近20分鐘的爬坡過坎崎嶇山路。

山寨門設在進村的一山埡口。寨門兩側都是高山林木蒼翠，山花艷艷，飛鳥啾啾。山寨門前向右分岔一條大道與九隴村相連。寨門前橫跨著一石質20米長6米寬的水泥澆筑石拱橋。石拱橋下山溪水常年像一條碧玉帶潺潺歡流。

寨門二層樓高，中間6米寬人車通道。左右兩側，各分兩排豎著5根高大粗壯的木頭矗起這閣樓屋頂。這5根高大粗壯的木頭，外側2根，里側3根。兩側5根木樁間的間隔距離相等，3米多寬。人字形門樓頂，頂覆優質青色水泥瓦片。樓柱的木頭面全都涂上深紅色的漆料。左右共10根木樁全穩穩地豎在二尺多高的方形水泥基樁上。“高車坳畬族村”，6個金色大字的松木橫匾，在門樓正前方的閣樓頂上，餐風飲雨，熱情洋溢終日笑迎八方來賓。

二

穿過寨門，車子一路在窄窄、潮濕、彎曲的山路上盤旋依山而上。

山路兩側翠竹林立。風吹竹林，竹葉沙沙作響。大片大片的香樟樹、楓葉樹，杜英、桂花、蘭花、冷杉、油桐，與這些樹混雜相布。樹葉紅得像火，有的綠得如玉。

車子一路行駛，少有人煙。只聽山鳥鳴啾、泉水叮咚、山風呼呼、山蟲嘰嘰、山雞撲撲，偶爾幾棵威猛粗大高聳的大樹就像山道兩旁的一排排衛士，巍然矗立在路旁。一路盡是原生態天然氧吧，仿佛來到了大自然密林腹地。

村部，接待我的是村支書蘭相才，1965年11月生，1986年入黨，59歲，擔任村干部近30年。年輕時，曾在廣東湛江陸軍5462部隊服役，退役后在廣東東莞華美實業電子有限公司做保安，因家鄉建設需要，才毅然辭去高薪工作，回村任職，一干就是30年。

身材中等的這位蘭支書很健談。在辦公室一落座，他便熱情地遞上一杯熱茶，爽朗地向我把村史一一細述。

村名“高車坳”，村譜上是這樣一段文字記載：

“進村山路地勢逐步升高，進村登山路猶如人腳踏水車，故名。村子初建時，只7戶30人。明萬歷年間藍氏從細坑遷此……”

“村里畬族，藍姓族人向朝廷造反，失敗后逃避官兵追殺，全是元朝初期從福建長汀逃難到此地深山窮溝。剛來時，住的全是外扎竹片、里和稀黃泥、門窗低矮狹小、房間潮濕、上覆野茅草的窩棚房。這種房子如燕子銜泥做的小窩，也稱‘燕子窩’。全屋就一個進出口。山里常年氣溫水溫低，水稻產量不高，全靠一些番薯、土豆、高粱、大豆等旱作物雜糧充饑裹腹。村民整日心驚膽顫，懼怕官兵追殺。

“我自己也姓藍，是此村畬族的一名后裔。

“畬族人勤勞、淳樸，喜唱自己民族特色的山歌，穿戴有自己的服飾圖案。鳳凰，是我們畬族的圖騰。村里婦女的頭巾頭蓋喜飾鳳凰圖案。村民會釀酒，以當地優質中草藥為酒引，盛產優質黑糯米為酒曲酒料的畬族紅酒及竹子酒。釀酒技藝，祖祖輩輩傳承下來。釀造出的酒質香甜可口，驅寒健身暖胃，深受外來賓客喜愛。

“畬族崇拜鳳凰，但是畬族祖先最早的圖騰是麒麟。在上古時代，高辛皇后耳痛三年，后從耳中取出一蟲，形象如蠶，育于盤中，忽而變成一只金龍，毫光顯現，遍體斑紋。高辛皇帝見之大喜，賜名龍麒，號稱盤瓠。此為麒麟圖的由來。其時大戍入侵。國家異常危險，高辛皇帝下詔求賢，告天下能斬犬戎番王頭者可娶三公主為妻。盤瓠揭榜，挺身前往敵國，乘番王酒醉，咬斷其頭。高辛皇帝因其不是人身意欲悔婚，盤瓠忽言：你將我放在金鐘內七天七夜便可變人。可是，到了第六天，公證人怕他在金鐘內會有不測，于是打開金鐘，盤瓠身已變人，頭卻未變。龍頭人身的他娶了公主。公主頭戴鳳冠與之成婚。后來盤瓠不愿為官，領挈妻兒到廣東潮州府鳳凰山居住，開荒種田、繁衍子孫，形成今天的畬族，因此，畬族的圖騰就漸漸演變為鳳凰。”

畬族四大主姓氏為盤、藍、雷、鐘。這四姓，在村里都有后裔村民存在。喜慶節日的夜晚，村民喜跳篝火山歌舞。村民邊跳邊唱，先唱《高皇歌》，再唱畬家山歌。

《高皇歌》為村歌，必唱。“親養三子生端正，黃帝殿里云討姓。太子盤裝姓盤字，二子藍裝便姓藍……”

唱畬家山歌時，一男聲先引唱“畬家美酒嘍甜又甜”，再男女合唱“太陽下山慢落山，老妹是我小心肝。又怕石頭剁壞腳，又愁柴棘劃衣衫……”

“畬族民間傳統歌舞主要有祭祀、喪禮、喜慶節日才有，多為做功德、打癀、慶賀等活動。族公夜晚跳篝火舞時，口吹龍角，手舞靈刀，在鑼鼓敲打聲中，邊唱，邊舞。有單人、雙人、四人或集體舞。舞姿歡快，有時還夾雜少許原始狩獵動作姿勢。”

夜色降臨，山色漸黛。一群畬族兒女早早用廢棄樹樁、竹片，找一塊寬敞空地，燃起一堆熊熊篝火。篝火映紅山村夜空，篝火也映紅山村這群男男女女喜慶的笑臉。男伴青春亮麗，女孩珠光寶氣。女孩頭戴披巾。一對對白色銀鐲鈴鐺在靈秀的姑娘手腕上叮呤叮呤作響。

兩個跳舞的小姑娘，起步時，手里各執一長長竹柄圓形小竹筒，手輕輕地從早已準備好盛放在夜晚篝火現場一圓形暗紅色、土坯燒制的小酒缸里舀酒。壇蓋被輕輕揭起，伴隨著壇蓋輕擦著酒壇邊沿，“叮叮”清脆悅耳刮擦聲從壇沿傳來。一陣沁人酒香，從壇里向外悠悠飄出。小姑娘們各自高興地把小竹罐向酒壇里欣喜一舀，滿滿的一小竹筒紅色米酒便端在各自面前。小姑娘相視一笑，小竹筒輕輕一碰，對視敬酒，一陣禮賀。兩只小竹筒中的紅米酒，便被這倆小姑娘抿進紅紅的小嘴里，順著小女孩們那細喉一吞而下。酒到肚里，小姑娘們的臉上瞬間開出了四朵鮮艷小荷花。

唱著《高皇歌》的夜色篝火舞便隆重地開始。大家一直跳到天上星星眨眼欲睡，破曉公雞打鳴才罷。

三

凡事凡物都有根。

古人曾云：樹者必培其根，種德者必養其心。樹無根不立，人無德不立。

這次三灣高車坳探訪之行，其要務就是要去追尋隱藏在這位畬家媳婦劉平香深受村民喜愛“守根”之舉生命背后的那些精彩往事。

在村部，結束對蘭支書簡短而又豐富的采訪后，順著他的行路導游方向，車子繼續向左一條山道緩緩拐行。

深秋季節。上午十點的冬陽在深山里感受不到一點兒溫熱。山風涼涼，草木蔥蔥。順著這一條5米多寬柏油新山路，我和友人循跡而去。烏黑柏油山路路面灑滿了細小白色的花絮。花絮陣陣清香。一群群小蜜蜂在路旁開滿白色小花絮的大樹小叢林中嗡嗡飛舞。樹叢中清脆悅耳不知名的鳥音不時傳入耳中。

黑色私家車像一只小龜蟲緩緩地順著陡峭山路向前慢慢爬行。

不幾里，一排呈曲尺狀L形民居呈現在我們的視野里。居民樓前一池荷塘，荷葉已枯，耷拉著低垂在水面。路旁一臺大型挖機，伸著那長長巨力鉆頭，正向路旁一高大山體峭壁鉆一個大山洞。大山洞已鉆進3米之深。山洞四周都是堅實巖體。圓圓碩大的鋼鉆頭，“呯呯呯”很有節奏地在不停地撞擊堅實的巖層。聲音震蕩整個山谷。挖機師傅秒停，探著頭，向我們友好地說：車子請緩行。他是受雇在巖體上鉆一大酒窖。

前面那L形的一排民居，莫非就是畬家媳婦劉平香的畬家酒廠。

車子在這排民居門前小心停下。車旁荷塘里，淺淺塘水偶見一些大草魚在水草間擺尾游動。幾聲池蛙的鳴叫不時地從四周岸中深深的枯草叢中傳出。一條藤蔓上柑橘大小的小葫蘆，孤零零地吊懸在池塘邊籬笆上。

下車仔細一看，準確一數，這排一至二層小民居，共有四棟，面積都不大，有的還是用木頭石棉瓦剛搭不久的簡易廠房。一棟是蒸酒車間，一棟是酒水包裝車間，一棟是居民生活及酒品展示接待車間，一棟是“畬族風情展示館”。三層之高的現代式酒窖儲存廠房，挖地六尺多深水泥柱樁式酒窖主體工程已接近完工。施工人員正在工地上上下下，忙忙碌碌。

四棟居民，從門外景觀一看，有兩副含義雋永的新春對聯，仍折射其鮮紅光澤，映入我眼簾：

酒廠貯藏包裝房大門上“山窮水盡停車有畬酒微醺就好，柳暗花明移步上西坑氣象更新”。

酒品展示及接待房大門上“景好高車坳里村，酒香三灣小茅臺”。

包裝間一女性工人說：“酒廠老板正下到村子里那頭酒窖施工現場去了。她已知道你們今天要來采訪，稍后才會抽空過來。前兩天，還來了一位省里宣傳部領導，陪同的還有本縣原文工團一名82歲老爺子文工團長。據說此文工團長喜京劇，擅詩詞。隨同省領導參觀后，這位老爺子在廠房包裝現場，當場賦詞一首禮贊，我還保存在這。詞為《西江月·贈三灣畬家酒廠》——政府投資打洞，農民創業加油。將來酒窖不須愁，隧洞收藏美酒。畬族女兒奮勇，三灣老酒溫柔。香飄四海展風流，助爾延年益壽。”

四

一杯老酒，承載著村民無法割舍的鄉愁，也承載著這村畬族兒女獨特的文化魅力。

我在工人的引導下，逐一對這幾棟居民先進行了粗略外覽。一個畬家兒媳婦辛苦創業的美麗畫卷在我心底漸漸展開。

二十分鐘過后，酒廠老板劉平香微笑著從剛建的酒窖中走上來。

她頭戴一頂黃色安全帽。中年女子，修長的身段，姣好的面容。一臉成熟而又干練氣質，步履輕盈而又沉穩，人端莊而又熱情。

一見我與友人到來，快步引我到其居住及酒品展示的房前空地上，迎著冬日暖陽，敏捷地用雙手從屋檐下端出一四腳小方桌，從屋內遞出幾碟小茶點。幾個粗瓷小碗當茶杯，熟練地操起手中她們畬家人用村莊山上野生薄荷茶浸泡過的開水壺，嘩嘩地給我倆灑滿兩碗香噴噴直冒熱氣的茶水。

這位山村美女回家創業的艱苦創業史，“守根”史，便在我倆間輕松愉快一吸一啜的茶水交談中娓娓道來：“父親劉清吾，1939年出生，一理發匠；母親胡仁娥，高車坳村子里的人都叫她劉嫂，1949年出生，也知曉農村理發這門吃飯薄手藝。祖居是湖南株洲。父母結婚后到我時已連生了五個女孩。那年代，農村重男輕女生育觀嚴重，各家都盼生一男孩延續香火，我剛出生七個月時，1970年一個秋日，爸媽含淚用一個小籮筐挑著我，前面幾個小姐姐抱被子，提鍋蓋，父母牽女提攜，一路襲奔，逃荒似的離開家鄉，想到外地一深山老林里隱居，盼生一兒子。結果來到了今天高車坳村一僻靜山包才落腳。一家人用木竹篾片黃土，簡單地搭建幾間茅草房定居。

“那時，最大的姐姐劉平等（1958年生），二姐劉平南（1962年生），三姐劉平陽（1964年生），四姐劉平金（1968年生），我劉平香（1970年生）。剛來高車坳定居時，我大姐才12歲，未成年。來這窮鄉僻壤定居成立新家后，父母又連生了兩個妹妹，大妹劉平花（1976年生），二妹劉平紅（1979年生）。七個姐妹，村里人戲稱為天上七仙女，個個貌美如花。一家人盡管日子過得很清苦，但很開心。全家只有三間低矮簡陋竹片房。后幾年，才齊心協力用黃土竹片茅草搭建了幾間夯土房。一家人人多房少，全擠在這幾間破屋里度過不知多少個春夏秋冬。一間房子睡好幾張床，大小姐妹們都睡在一起。冬天寒風刮進來，房間里好冷。床上墊的都是一層稀疏稻草，身上蓋的是一床薄薄舊棉被。每個冬日晚上，七姐妹全部和衣擁抱取暖而睡。一家人全靠父母親那剃頭手藝和平常零工維持生計。耳濡目染，我也偷偷地從父母親平常給鄉親們的剃頭活計中學到點剃頭技藝。那年，現在的村支書蘭相才還小，我爸媽常給他剃過頭。

“姐姐們先后外嫁。1986年，我剛滿16歲，初中學業還未讀完，應鄉親媒妁之言，便與同村我現在的丈夫畬族藍氏小伙藍冬明結婚。婚后，為生計，我一直在廣東佛山、永新家鄉、井岡山等地輾轉不已。干過造紙廠，賓館就過業，印刷廠也待過，賣過水泥。為了全家人的生活，一個人創業的艱苦足跡幾乎遍布祖國各地。身影在祖國各地閃蕩，但不知怎么，我腦海里，經常掛念著家鄉這個山窩窩，畬家父輩們篳路藍縷辛苦開墾過的那個疆土家園，那沁人的畬家酒香，甜美的畬家山歌，比蜜還甜的空氣，以及那段三灣改編時紅軍曾在村中待過救護傷員的那段紅色革命歷史，家鄉原生態那些珍貴的山里資源無價之寶等，這些都是我鄉愁和生命的根。不管走到何地，我始終忘不了它們。這是我生命的靈魂和一切。外加父輩傳給我那剃頭的粗手藝，這是我這輩子必須守住的幾塊寶貴文化之根。”

談到這，劉平香話語停了停，爽朗對我一笑，直率地對我說，最后讓她決定返鄉創業的那件事，是一首歌的歌詞打動了她。歌中那幾句優美簡樸的歌詞，當年幾乎把她那年輕而又蒼老晃蕩的心靈無情“擊穿”。人在外地漂泊，夜深人靜，從這首歌里，她終于尋找到了一塊心靈慰藉的呼吸地、安放地！

這首歌的歌名叫《紅棗樹》，是一個名叫任妙音的女歌手演唱，音色甜美，但情感憂傷，一種淡淡的鄉愁流露。

聊到這，劉平香便停下口中那滔滔不絕回憶話語，逼真地模仿這女聲唱了起來。我也為她這次現場美妙動情的仿唱而陶醉。

“家鄉那棵紅棗樹，伴著我那曾住過的老屋。有過多少童年的往事，記著我曾走過的路。當初離開家的時候，棗樹花香開滿枝頭。每當我孤獨的時候，就想起家鄉的一草一木……”劉平香優美仿唱歌聲在村前屋后這片山間空谷里久久回蕩。

“脫貧攻堅好政策，修通了我家鄉崎嶇山道，使村里百姓笑開了顏，盼了幾代人的山路終于修通了。如今，去鄉政府所在地，去縣城，去鄰縣，開車一溜煙，盡管山道彎彎，但便捷好駛。夯土房變成了水泥青瓦房。過去的‘燕子屋’不見了。家鄉變得更美麗與富饒。如今，車子能直接開到我家門口，網絡一按鍵，世界就在我眼前，否則家鄉縱有千般好，也難以滿足我積蓄已久想回家辦酒廠的良愿呀。

“2022年10月，為了卻夙愿，回報家鄉鄉親養育之恩，毅然返鄉創業。在三灣鄉黨委政府‘業以才興’的戰略感召下，我帶著在外積攢的百萬原始桶金開始回到西坑村籌建畬家酒廠，開啟真正的‘守根’之路……”

五

一番暢談下來，劉平香，坐在我面前的這位畬家媳婦，歲月風霜的臉上，一份純凈，卻書寫著她的內心之美；一身忙碌工作服土布外衣，折射著一位畬家女媳婦勤勞與質樸。守著這片靜謐幽幽的深山老林，過去為生活拼殺與狩獵；如今，守著一份鄉愁，毅然回鄉創業與堅守。在山溝溝，歲歲年年撰寫她那多彩的青春，唱出她自己最美的人生贊歌。

兩人越談越健，話題越談越寬。劉平香笑著對我說：“這首先要感謝國家脫貧攻堅的好政策。其次我要緊緊依托村里畬家三百年祖輩傳承下來，充分利用山區原生態自然條件釀酒的這個傳統好手藝，培植釀酒產業，組建合作社，引導山區群眾擺脫貧困。”

說完這些，這位女漢子，改變話題，轉向我娓娓細敘著其家鄉釀酒優美歷史：

據《蘭氏家譜》記載，明末清初，三灣畬家老酒就已被專為宮廷釀御酒。相傳清代雍正年間，進士劉世徽為喝此美酒，曾在這里把御冬用的皮襖賣掉，換銀子買此酒痛飲，留下“士解金貂”“解貂贖酒”的佳話。晚清本縣文學家龍文彬稱贊這種老酒“三日開甕香滿城”“甘露微濁醍醐清”，因而此酒獲得了“長壽仙露”“養生甘霖”“黃酒至尊”等一系列美譽。

1927年9月9日，毛澤東領導的“秋收起義”，到達三灣村，進行了著名的“三灣改編”。很快，山民們就與起義官兵打成一片，相處融洽，爭先恐后讓房、讓鋪、送糧、送菜給戰士，也有山民把埋藏在地下的陳年三灣畬家酒挖岀來送給起義部隊，以解除行路的疲勞，鼓起了戰士的勇氣。部隊經過5天的改編和休整，清早集合在紅楓樹下，有一位老表端著一碗畬家酒送給毛委員喝，毛委員豪爽地一飲而盡，慷慨激昂地說：“同志們，敵人只是在我們后面放冷槍，這有什么了不起。大家都是娘生的，敵人有兩只腳，我們也有兩只腳，賀龍同志兩把菜刀起家，現在當軍長，我們有兩營人，還怕干不起來嗎？我們都是暴動出來的，一個人可以當敵人10個，10個人可以當100個，我們現在有這樣幾百人的部隊，還怕什么？沒有挫折失敗，就不會有成功……”最后大聲宣布：“向井岡山出發！”

三灣老酒，酒品是一款畬族客家人人人會做、家家都有、個個愛喝的一種極具地域特色的糧食酒。村莊四周崇山峻嶺，泉水叮咚，糯稻滿山溝耕種，環保無污染無蟲害。村民采用畬家土法技藝，釀出的這款酒品其色如琥珀，開壇芳香沁脾，入胃怡情養神。

山上多毛竹。每年釀制的老酒要么在屋旁的山體挖一個小洞窖藏，要么還巧借山上這些青青的活毛竹天然珍藏。

每年初冬，畬家村民把酒釀好，通過一種特殊的精湛工藝，將自釀紅米糯米純糧白酒水酒等，細心地注入陽光照射充足毛竹長勢旺盛毛竹的一節節管腔體內，讓這些酒與毛竹共生共長兩至三年，讓酒在這一節節毛竹竹腔內隨竹風雨共生，在大自然作用下，進行天然植物化生化置換，讓酒充分吸收天地之靈氣，植物之精華。

這種竹釀酒，又名活竹酒，仙竹液，竹釀液。有研究證明，經由竹子活化，酒中的甲醇、雜醇油、重金屬等有害物質全被生長中的竹體吸納排放。同時，竹中對人體有益的氨基酸，多種微量元素及黃銅等微量元素以純天然的形式整合于酒中，酒香濃郁，是當地特有的純天然綠色飲品。

今天我廠生產的畬族老酒，是在傳統的老酒民間傳統工藝基礎上繼續經過科學改良提升，采用薏仁、枳棋、黑紅糯米，山石榴等十幾種中草藥秘制配方做酒曲，對應人體的五臟六腑之需要研制而成，讓如今整日為了生活忙碌亞健康的人們飲后強身健體，活力倍增，感受生活。

…………

說完這些，我們倆都各自呷了幾口放在桌上的當地薄荷涼茶，老板娘劉平香引我走進身后的釀酒車間實地參觀巡看。

醒目的“三灣畬家酒廠”招牌在廠房大門的正上方閃閃發光。

走進生產的車間及包裝廠房，酒香撲鼻。一條發酵、蒸餾、過濾的生產線正滿負荷生產。一群身穿天藍色工作衣的工人們正忙著在灌裝、打包、搬運。車間內一派繁忙。

人旺業興，業興村活。昔日寂靜的偏僻小山村，今天又復活起來了。外出務工的村民們陸續從外地回到家鄉，紛紛在他廠里務工，做銷售、當導購、忙講解，有的干脆在酒廠旁干“農家樂”。

走出廠門，劉平香繼續動情地向我談她的人生感受。

“一個人對家鄉時刻要有一種情懷，無論你走多遠，家鄉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是你生命的根，這份恩，你永遠忘不了。開廠后，雖有些人回家鄉來我廠務工，但仍有一些人常年待在外面，村里留守老人多，有的甚至還行動不方便，理發這衛生習慣成了這群老人一個老大難問題。還好，我從父輩的身上學到了一份老手藝。工余，我常常一個人，騎著一部電動自行車，前去這些老人家里，上門義務為他們的免費剪頭發。”說完，她快速接過我手中的采訪鋼筆，嗖嗖地在我的采訪筆記本上，寫出了一連串曾幫他們理過發的老人名單，說基本上是一個月一次，風雨無阻，算是對家鄉父老的一種感恩：

“藍本里，男68歲；鐘秋蓮，女，89歲；潘紅明，男，78歲；藍開先，男，89歲；蘭丁山，男89歲，2022年已過世……”

望著采訪本上劉平香快速寫下的這一串串老人鄉親名字，我的眼睛開始有了濕潤，心中一股莫名的情愫在暗涌，久久不能平靜。

六

冬陽近正午，走出釀酒廠房，采訪繼續進行。

重新回到小方桌旁坐下，劉平香話題開始聊起這里的畬家山歌文化。

“老祖輩在這窮山溝守了這么多年的陣地，如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上就這樣被荒廢、失傳，我覺得太可惜，實在舍不得。夜深入靜時，我還常一個人練唱山歌，把我當地村里的這些畬家山歌加以收集和整理。不信，我去房里拿一些與你這個大作家看看……”

說完，劉平香一陣風似的走進自己的平房，旋即，又像一陣旋風似的片刻回到小方桌前。其長長圓潤的右手拿著一沓筆記本大小的書頁紙。紙上密密麻麻，字跡小蝌蚪似歪歪斜斜記錄著一首首原汁原味的山歌。麻利地用手遞過來，我認真細看，山歌里還有許多錯別字。我挑了開頭的幾首，稍作記錄并征求她同意后作了一些字的糾正：

山歌一·石榴開花

啊（阿）哥門前好大丘（坵），

可惜大丘（坵）蒔石榴。

石榴開花冇結籽，

我勸啊（阿）哥莫風流。

山歌二·月頭落山

月頭落山暗棚棚（蓬蓬），

老鼠出來溜竹筒。

貓公出來捉老鼠，

老妹（出）來等老公。

山哥三·高山頂上一樹桃

高山頂上一樹桃，

日日起風日日搖。

三天能（未）見妻子臉，

當得座（坐）了三年牢。

山歌四·濃茶嘴舌干

看到濃茶嘴舌干，

毋曉挑選那（哪）一碗。

本想開口來問妹，

又怕妹子毋喜歡。

你愛濃茶私（自）家端，

由你挑選那（哪）一碗。

啊（阿）哥有心戀老妹，

哪有老妹毋喜歡。

…………

“這一首首水靈靈的山歌，是我們這寨子里文化的根。寨子里留守老人多，過去的篝火活動漸漸減少，很有失傳的危險……

“巴金曾說過這樣一句話，生命的意義在于付出，在于給予，而不在于接受，也不在于索取。給予，是一切豐盛的源頭。當你學會去給予的時候，你會發現獲益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我不做一個手心向上的女人，誓做一個手心向下的女人。手心向上的女人，只懂得一味索取；手心向下的女人，大多是溫柔地給予，更懂得用力抓住自己想要的人生。

“手心向下的女人……”

這句話久久地在我的腦海盤旋、思索。準確答案，似乎只能在村子四周莽莽的綠色群山中才能找到。

創業的老板娘，瞬間又變成了一個愛歌的山歌妹。

她欣喜地透露：今年，最大的山歌傳唱收獲，就是借吉安市2024年旅發大會現場會在三灣鄉勝利召開契機，讓畬家山歌的特點與畬家酒文化產品高度融合，與縣和子藝術合唱團聯合推出了一首山歌形式的《三灣畬家酒歌》。這歌演唱后，一炮走紅，已唱響祖國大江南北。

話題至此，眼前這位山歌妹，即興地打開她手中那手機視頻，一首甜美畬家山歌味的《三灣畬家酒歌》歌聲頃刻又在此地房前屋后山空中激情再次回蕩。

一中年男子激情地對著山谷呼喊式開頭引唱：“對面的老妹笑嘻嘻，莫笑阿哥著爛衣。十個手指有長短，十個腳盤有高低。”

接著，女聲獨唱：三灣嘛是個是個唻好呀么好地方嘞，

男聲獨唱：好呀么好地方嘞！

女聲獨唱：紅色個糯米米，做酒釀，

男聲附和唱：做呀么做酒釀嘞！

男女合唱：畬家美酒嘞，甜和蜜呀！

女聲獨唱：品上哪一口永難忘，哎呀嘞——哎呀嘞——

男聲合唱：阿妹蒸酒噴噴香，咿呀仔喲呀咿仔喲，噴呀噴噴香。

女聲合唱：阿哥創業走四方，咿呀仔喲呀咿仔喲，走呀走四方。

男女合唱：鄉村處處喲披錦繡，山寨寨飛出金鳳凰。

七

歌是山哈（畬族自稱）傳家寶，千古萬年世上傳。

山歌妹聊完山歌后，向我談起村里兩件難忘的往事。

脫貧攻堅期間，2018年3月起，一名叫范帆的新華社記者在三灣鄉開始為期三個月的掛職鍛煉。這名記者掛職蹲點調研期間，與這里的村民同吃同住同勞動。他有一篇掛職日記是這樣寫道，我記得很清楚，這篇文章我一直保存著：

2018年5月3日，天氣多云，星期四，剛到三灣鄉掛職時，路過一處木質門樓，上面寫著“高車坳畬族村”六個大字。當地干部向我介紹，這是一個隱藏在大山深處的少數民族村落，盡管是一個行政村，但是常住人口卻不到30人。村里還有一片人跡罕至的地方，至今還保留著成片的原始森林和瀑布群，山高路遠，人煙稀少是這個村的真實寫照。

層巒起伏的大山，仿佛隔出了兩個世界。

沿著山路走訪完貧困戶后，蘭岳華（村委副主任）送我們出村。山里剛下過一場雨，升騰而出的裊裊煙霧還沒有來得及散開，繚繞在山間……

今年2024年7月17日上午九時，以“感知中國·悅讀中國”為研學活動主題，湖南師范大學17名國際學生來到三灣鄉景區逛景區，嘗美食，看變化，認真而饒有興趣地感受中國鄉村振興發展與中華傳統文化魅力，還一起用中文傳唱了《三灣降了北斗星》這首紅色山歌，一路歡聲笑語。游覽時，這群外國大學生游客一起信步循香而至，來到我陳列在景區畬家酒的產品展示館參觀。

走進畬家酒展覽館后，兩名年輕的外國男大學生（一名是委內瑞拉名叫“杜蘭”的留學生，一名是一個19歲左右名叫“愛德華”的俄羅斯留學生）在解說員的盛情推介下，兩人高興地用右手各端起一只小小高腳玻璃圓杯。杯里盛滿著紅瑪瑙樣的三灣畬家老酒酒液。玉液瓊漿在兩人手中酒杯里一晃一晃。

委內瑞拉名叫杜蘭的這位年輕男學生，仰起脖子，試喝一口后，當場用一口流利的中文說了這樣一句贊詞：“這個畬家酒酒釀很好喝，有點不一樣，味道比歐洲的葡萄酒還純正……”

…………

中午12點了，這位山妹子午飯后，還須開車出山去，有一車貨的訂單急需發往浙江杭州。

采訪在兩人言猶未盡的故事敘述中匆匆結束。

祖國是人民的根，歷史是社會的根。坐在我面前的這位山歌妹畬家媳婦心靈很美。一個山家妹子，稚嫩的女人身軀里，她怎就具有一種根一樣頑強向上的情懷讓人崇敬呢？！

根，雖身處地下，卻心懷天下。根須雖渺小，但穩固著家鄉的土地。草木成長離不開根，世人的前行也忘不了生我養我的父母及家鄉。生活已告訴過我們，守住這些根，就守住了人生的一切。再漂泊的身軀，也有一個靈魂的依托；再遠航的帆船，也將有一個心靈的溫暖港灣。

責任編輯/董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