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過了寒露節氣,尤其是在大西北,竟有點兒寒意襲人了。
在慶州古街的燈紅與古裝中穿越之后,大家意猶未盡,談論著先祖范文正公的《漁家傲·秋思》久久不愿睡去。
早上和劉文戈會長一起就餐,劉會長是20世紀70年代西北師范大學中文系的高材生,腹有詩書,早年在慶城當過副縣長、政協主席,熟知當地的歷史與人文,后潛心研究范仲淹的思想,特別是對范仲淹作為軍事家的研究更是無人可及。作為慶陽市范仲淹研究會會長,如今79歲高齡仍精神矍鑠,思路清晰,談起范仲淹的軍事思想,特別是對知慶州這一段歷史更是如數家珍。他說先去參觀鎮朔樓,鎮朔樓我早有耳聞,是范仲淹當年在慶州城北大門建造的集關隘與瞭望于一體的宏偉建筑。
出得門來,秋雨蒙蒙,大霧彌漫,劉會長戴了一頂時尚帽,半長的呢子大衣,健步走在最前面,不遠處,鎮朔樓若隱若現,一陣料峭的秋風吹過,我裹了裹外套,趕緊拿出手機拍照,站在樓下往上看,巍峨高聳,氣勢撲面。
奇妙的是,穿過樓洞,我的腦海不斷閃現岳陽樓的影子,“淫雨霏霏”中,“薄暮冥冥”里,我問劉會長:“鎮朔樓與岳陽樓有關聯嗎?今年可是《岳陽樓記》誕生978周年,當年范公修完鎮朔樓離開慶州,接替他的不正是滕子京嗎?!”
這一問,一下子打開了劉文戈會長的話匣子,他操著一口濃重的慶陽口音娓娓道來:鎮朔樓原在甘肅省慶陽縣北城門樓上,岳陽樓在湖南省岳陽市西城門樓上,一個在北,一個在南,相距幾千里,怎么能聯系在一起呢?但確實連在了一起。這里面有一段歷史因緣——慶歷元年(1041年)五月,范仲淹臨危受命任環慶路經略安撫招討使兼慶州知州。那時,慶州是北宋防御西夏的前沿陣地。一到慶州,范仲淹就采取一系列鞏固邊防的有效措施,以守為攻,期間,他在城北城門上選址修建了鎮朔樓。根據“朔”字詞義,鎮朔樓就是鎮守北方的城樓,一名“威武”,又名“籌邊”。
鎮朔樓到底有多高有多大?我陪著劉會長繞著鎮朔樓走了一圈,他邊走邊說:“樓為7楹,其崇50尺,深40尺。”這是舊樓的規模,重修時,“皆視昔有加”。樓的寬度有7間房子寬,大約有20多米,樓的入深大約為13米多,這樣樓占地面積為260多平方米;樓高大約為17米,為3層,每層平均近6米。
怪不得鎮朔樓如此壯觀!劉會長撫摸著樓壁上的青磚深情地說:“其實,范仲淹修鎮朔樓的用意在于‘戰略威懾重于戰役撕殺,文化感染濃于鮮血恣肆,情感融合大于即時吶喊’。”
是啊!我非常認可劉會長的說法,一直以來,我都在思索,為什么范仲淹的“守與和”有別于韓琦的“攻與戰”?
劉會長解釋說:“范仲淹是一位重視現實、保境安民的忠臣良帥。根據他對宋夏雙方實際情況的分析對比,在軍事上采用守策。他主張以守為主,兼之以攻,攻也是攻近不攻遠,是為了更好地守。修建鎮朔樓,正是體現了范仲淹的這種軍事思想。”
鎮朔樓建成不久,范仲淹就被調任陜西四路經略安撫招討使,離開慶州時,他推薦了知涇州的滕子京接替了自己。對,就是那個“慶歷四年春,謫守巴陵郡”的滕子京,他與范仲淹同年考中進士,曾任泰州從事,與范仲淹一起修筑過海堰堤,共同進諫勸劉太后還政于仁宗皇帝,當西夏犯宋邊境時,他倆又同為邊臣,擔當起了守衛大宋疆土的重任。滕子京英勇善戰,有勇有謀,二人在涇州保衛戰中更是肝膽相照,協同作戰,取得輝煌戰果,雙方建起了生死與共的友誼。
站在樓前仰望,仿佛看見遠遠走來的滕子京,當年入慶州城,映入眼簾的必定是“天開形勝,險設金湯”的鎮朔樓。毫無疑問,彼時的鎮朔樓就是范仲淹與滕子京“最大的公約數”,滕子京也一定為范仲淹的大手筆而敬佩。
此后,滕子京的遭遇急轉直下,慶歷三年(1043年),鄭戩揭發滕子京在涇州任上濫用公使錢,監察御史梁堅堅決彈劾他,仁宗命太常博士燕度前往邠州審理這樁案子。所謂公使錢其實是滕子京對涇州保衛戰中為國捐軀者家眷的撫恤和補償,對這件事,范仲淹是完全知情的。因此,他三上奏章為滕子京辯解,他說:“滕子京動用國庫錢幣,是戰爭的需要,是為了保土安民,完全為了公事,并未入私囊。”他甚至說,一旦查出滕子京有入私囊的情節,他甘愿受罰。然而滕子京還是先后被貶官為“權知鳳翔府”“知虢州”,最后“知岳州謫守巴陵郡”。
我告訴劉會長:“今年春天,我剛剛和一家人到岳陽去拜謁過岳陽樓。”劉會長高興地說,他也曾登臨過岳陽樓,見過“巴陵勝狀”的洞庭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
劉會長還說,他去登岳陽樓的時候,立馬就想到了鎮朔樓,甚至可以說“沒有范仲淹修建鎮朔樓就沒有滕子京重修岳陽樓”。
這樣便不難理解范仲淹為什么要為重修的岳陽樓寫記了。
看得出,劉會長是認真研讀過《岳陽樓記》的,他說,范仲淹并沒有詳細記述重修岳陽樓的情況,而把文章的重點放在了用極優美的詞語描述了洞庭湖不同情況下壯觀的風光,概述了“霪雨霏霏”和“春和景明”兩種不同的風光在人們心里誘發出的不同的情感,寫景寓情,情景交融,從而水到渠成,很自然引出一段精辟的議論,悅人耳目,震憾人心。
根據范仲淹與滕子京之間的不平凡的交往和深厚的友誼,以及歷史名篇《岳陽樓記》的撰寫,就將鎮朔樓與岳陽樓緊緊聯系在了一起。我對劉會長說,若不是同時研究鎮朔樓和岳陽樓,很難得出這樣合乎情理的結論。
劉會長接著說,在戰爭陰云籠罩下,物資又是極端缺乏,范仲淹仍不忘當地建設,利用戰爭間隙,修建了雄偉的鎮朔樓。應該說,范仲淹這種思想和行為,對滕子京影響是很大的。當滕子京來到岳陽后,社會已呈現出相對的和平繁榮景象,很適宜搞建設。試想,當滕子京站在浩浩蕩蕩、氣象萬千的洞庭湖邊上,目睹陳舊甚至有些殘破的岳陽樓,必然想起了煥然嶄新的鎮朔樓,想起了才華出類拔萃的摯友范仲淹的所作所為,這使他下定決心,重修了這座歷史名樓,為當地人民做了一件大好事。我們也可以假想,如果他不在慶州看到鎮朔樓、深受范仲淹行為的啟發,未必有對岳陽樓的重修行為,即是重修,也會成為不同于現今的另一種情境。
我問劉會長:“為什么滕子京非要請范仲淹作記呢?”
劉會長說,是為了酬答摯友相救之恩。寫重修碑記,當地不是沒有這樣的文才,而且滕子京本人就是一位優秀的文人,具有極好地寫作能力。范仲淹在《祭同年滕待制文》中說“子京,吾人之英,文詞高妙,志意坦明”就說明了這一點。但滕子京不親操筆而舍近求遠,寫信給遠在七八百里之外的范仲淹,請他來寫,說明了什么呢?說明想讓岳陽名樓因名人作記而名重千古,說明滕子京非常敬重范仲淹的為人,說明滕子京非常欣賞范仲淹的文采,更說明滕子京以此來報答范仲淹的相知相救之恩。范仲淹不負重托,揚揚灑灑地寫下了這篇貫古亮今的雄文。這篇文章,不僅是范仲淹為國為民的博大胸懷的抒發,而且也是巧妙地對滕子京耿耿于往事的規勸。作為博大的洞庭湖,尚且既有“春和景明”的時候,也有“霪雨霏霏”時候,更何況人的一生!在人生處于順境時,我們不能一味“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在人生陷于逆境時,更不能“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我們要向古代仁人志士學習,“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本來是規勸之語,但文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一句,成為千古絕唱,成為許多革命志士的座右銘。
劉會長越說越激動,岳陽樓因這篇《岳陽樓記》更加出名,滕子京因這篇文章為后人所熟知,這是范仲淹與滕子京始料不及的。岳陽樓記雖然寫于鄧州,卻發端于慶州。范仲淹之所以能寫出這篇千古雄文,固然與他為國為民的胸懷和深厚的文采有關,也與他在慶州一段經歷不無關系。如果沒有范仲淹在慶州的一段經歷,沒有他率軍救援涇州、目睹了滕子京的所作所為的過程,沒有他堅持正義、多次上書為滕子京辯誣的行為,沒有時時關懷同年、經常不忘規勸滕子京“與之同歸”的愿望,他能寫出這篇感情充沛、文辭俊美的文章嗎?寫文章既要有高超的寫作技巧,更要有深邃的思想、豐富的經歷和真摯的情感,作者不帶情感著文,很難出好的作品。《岳陽樓記》既是范仲淹一生光輝的思想和行為的寫照,又是他無私關懷滕子京情感的濃縮。范仲淹義薄云天,才造就了《岳陽樓記》流傳千古!從鎮朔樓到岳陽樓,引發出了一段文人相敬、摯友相助的佳話,值得令人回味。如今鎮朔樓也得以在盛世重修,繼續印證著范公仲淹在慶陽的功德;岳陽樓仍然雄立在洞庭湖邊,向人們述說著這一段肝膽相照、榮辱與共的歷史故事。
有趣的是劉文戈會長為重修的慶州鎮朔樓題寫了碑記。記曰:“鎮朔樓,上接霄漢,下臨古城,重閣流丹,層檐翚飛,其勢媲美于黃鶴樓、滕王閣,可謂隴原之第一樓也。斯樓之珍貴,在于為范公親自創建者也;斯樓之重建,為供慶民后裔瞻思范公之恩德者也;斯樓之聳立,誠起涵養慶州‘文運’之氣者也;斯樓之瑰偉,彰顯慶陽歷史文化底蘊者也。慶山可夷,斯樓巍巍。登斯樓也,吟范公《漁家傲》詞,悵塞下、邊聲、長煙、孤城之景隨時光流逝而不復再見,然范公憂國憂民之情、勤政擔當之舉、廉潔奉公之操,成為當今楷模,令人欣慰。”
登上慶州古城墻,頭天晚上逛過的古街一覽無余,居高臨下,果然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劉會長指著面前的廣場說,這就是千嶂里廣場。我們看時,廣場影壁上用紅字刻著“長煙落日孤城閉”。
不用問,范仲淹的《漁家傲·秋思》必寫于此地——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慶陽博物館是必須去的地方,劉會長說,博物館有一件“鎮館之寶”,與范仲淹息息相關。
早就聽說,慶州有一根“神木”,是先祖范仲淹知慶州時留下的原物,為國內“罕見文物”,就珍藏在慶陽博物館,十分期待。
盡管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被震撼到了——這條長9.7米,厚0.5米,寬0.6米的“神木”,在博物館的二樓樓梯口非常顯眼,被一個玻璃缸罩著,燈光下顯得“神圣而靜溢”。
劉會長充滿深情地介紹說,范仲淹當年在慶州主持修建的鎮朔樓,宏偉壯觀,“開天雄勝,險設金湯”。之后他的二兒子范純仁也知慶州,重修了鎮朔樓,換下了二樓的一根大梁,這根大梁先后又用在了慶州的府衙和一座戲樓上,在西北邊境的烽火和狼煙中,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毀了鎮朔樓,獨有這根大梁留存了下來。劉會長接著說,有宋一朝、范純仁兩知慶州,之后范純粹再知慶州,形成“一家兩代四知慶州”的歷史佳話。范文正公也在慶州神一般存在了上千年,這根“神木”成為博物館的“鎮館之寶”也就順理成章了。我用雙手撫摸冰涼的玻璃罩,一股暖流涌上心頭。
農歷九月十五日,也就是10月17日,是《岳陽樓記》誕生978周年紀念日,這一天,我在滕子京的故鄉洛陽萬安山下的范仲淹墓(范園)錄制由頂端新聞策劃的大型文化類節目——《尋路范仲淹》,同時,這一天還是岳陽市的“岳陽樓日”。
我又想起了慶陽的鎮朔樓,想起了劉文戈會長,在節目現場,我撥通了先生的電話:“因著鎮朔樓和岳陽樓,因著范仲淹和滕子京,因著慶陽、岳陽和洛陽,三市聯合搞一個關于‘三陽開泰話文正’的節目,怎么樣?”
電話那頭,先生回答:“好哩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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