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相較偵查、審判階段,起訴階段犯罪嫌疑人認罪選擇的自愿性保障有其特殊性。犯罪嫌疑人充分知悉在案證據材料信息是其理性認罪的前提。著眼于律師辯護全覆蓋向起訴階段延伸的司法改革,宜從檢、辯協同的視角出發,構建犯罪嫌疑人知悉權的二階保障機制。原則上,將辯方證據閱卷、核實證據與控方證據開示結合,從兩個角度共同向犯罪嫌疑人展示完整的證據信息。當辯護律師尤其是指定辯護律師出現未妥善履職情況時,從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職能出發,再由檢察官以中立視角為犯罪嫌疑人全面開示證據信息。在第四次《刑事訴訟法》修改之際,有必要確立“應當型”證據閱核與證據開示,并構建犯罪嫌疑人證據信息知悉權保障的遞補機制。
關鍵詞:認罪自愿性 知悉權 證據開示 閱卷-核實證據
一、問題的提出
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前提,也是認罪認罰具有合法性、真實性的重要保障。只有在犯罪嫌疑人充分掌握所有在案證據信息時,其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才能夠得到充分保障。學者對犯罪嫌疑人認罪選擇中的知悉權進行研究,提出當犯罪嫌疑人不清楚指控證據的全貌,不知曉在不認罪的情況下最終是否會被定罪,且認罪能夠帶來利益時,極可能非自愿認罪。[1]此外,在犯罪嫌疑人的認罪選擇中存在信息偏差,應從控方全面開示證據與值班律師辯護人化入手破解前述困境。[2]現有研究較多關注檢方的證據開示,并形成了一種檢方應當全面開示證據的共識性觀點。
2022年10月12日“兩高兩部”發布《關于進一步深化刑事案件律師辯護全覆蓋試點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深化意見》),一方面,將刑事案件律師辯護全覆蓋從審判階段向審查起訴階段延伸;另一方面,偵查階段未選擇認罪的犯罪嫌疑人將有獲得指定辯護律師幫助的權利,面臨認罪選擇的犯罪嫌疑人均將獲得辯護律師的幫助。在此背景下,有必要從檢、辯協同的視角出發,再次分析犯罪嫌疑人認罪前的證據信息知悉權保障問題。
二、犯罪嫌疑人面對的有罪證據“知悉困境”
犯罪嫌疑人知悉證據信息的前提是存在充分的在案證據信息。與美國辯訴交易中普遍存在證明標準降低、指控事實不牢固不同[3],我國“兩高三部”《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認罪認罰指導意見》)第3條明確要求堅持證據裁判原則,偵查終結、提起公訴、作出有罪裁判均應當堅持既有法定證明標準,做到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不得因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而降低證據要求和證明標準。實踐中,當前證據信息的傳遞通道并未打通,犯罪嫌疑人在進行認罪選擇時依然面臨難以知悉在案證據信息的問題。
(一)律師提供的信息有限
就不利指控的證據而言,值班律師、辯護律師提供的證據信息有限。認罪認罰案件均有值班律師提供最低限度的法律幫助。從《刑事訴訟法》相關規定來看,值班律師并不享有閱卷權。從實踐來看,值班律師履職的有效性較低,其起到的作用主要是見證認罪認罰具結書的簽署,有時一個值班律師一天要簽署超過十份認罪認罰具結書。工作量決定了值班律師幾乎不可能為犯罪嫌疑人提供充足的案件事實信息。在有辯護律師的案件中同樣也存在前述問題。受傳統刑事訴訟觀念的影響,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部分辯護律師并未將工作重心前移,在審前階段未充分閱卷并向犯罪嫌疑人核實證據,導致犯罪嫌疑人在沒有掌握足夠在案證據信息的情況下,即要進行認罪選擇。
當前規范下的律師閱卷、核實證據并不能滿足犯罪嫌疑人“知悉”的需要。《刑事訴訟法》第39條第4款規定,辯護律師可以向犯罪嫌疑人核實證據,是否核實證據、核實哪些證據均完全取決于辯護律師的辦案需要,辯護律師核實的目的在于幫助其準確把握在案證據的“三性”。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全面推行的背景下,犯罪嫌疑人在審前即需要在獲取充分證據信息的基礎上做出是否認罪的選擇。于是,從便利律師工作功能出發的既有制度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之間出現了不協調的問題。功能定位上,既有制度是單一功能導向的制度,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入法后,還須承載保障犯罪嫌疑人知悉在案證據的功能。功能實現上,授權律師可以選擇是否核實證據、核實多少證據的“可以型”證據核實制度難以滿足犯罪嫌疑人在面臨認罪選擇時知悉證據信息的需求,供需之間存在割裂。由于認罪認罰程序中控辯對抗性減弱,且法庭調查也主要圍繞量刑問題展開,辯護律師通過向犯罪嫌疑人核實證據以發現證據漏洞的動力相應減弱,犯罪嫌疑人通過律師途徑所能獲得的證據信息較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入法前可能還會更少。
(二)證據開示制度運行不佳
就有利指控的證據而言,控方證據開示制度運行不佳。首先,實踐中檢察官幾乎不開展證據開示。《認罪認罰指導意見》第29條規定人民檢察院可以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探索證據開示制度。由于證據開示尚在探索階段,具體規范與操作范例欠缺,且既有規范并未要求檢察機關“應當”開示證據,而是授權檢察官可以自由裁量是否開示證據。這一規范與前述“可以型”核實證據有相似性。檢察官對直接向犯罪嫌疑人開示證據多持較為保守的態度。通常情況下,檢察官會與辯護律師溝通其運用在案證據、構建指控證據體系的思路。但是,由于信息傳遞的間接性,信息在傳遞中易發生變化,犯罪嫌疑人了解指控證據信息的程度無法保證。其次,證據開示的證據類型有限,開示的多為客觀證據。為避免出現犯罪嫌疑人翻供等情況,即便檢察官進行證據開示,也幾乎不會開示言詞證據。開示證據的范圍多限于書證、物證等實物證據。最后,證據開示存在功能異化的問題。證據開示理應是犯罪嫌疑人了解在案證據信息的重要途徑。但由于指控者的角色定位,證據開示在實踐中成為了運用證據說服犯罪嫌疑人獲得有罪供述并防止其翻供的有效途徑。[4]換言之,證據開示的功能從幫助犯罪嫌疑人獲得證據信息異化為了幫助控方獲得指控證據。
實踐中犯罪嫌疑人面臨難以獲取案件證據、事實信息的知悉困境,存在“信息偏在”。證據材料雖然掌握在控方手中,但辯護律師尚可以通過查閱案卷材料知曉控方所掌握的證據信息。在整個證據信息流轉過程中犯罪嫌疑人可能是那個被排斥在“刑事司法機器”之外的局外人。[5]
三、構建以犯罪嫌疑人知悉權保障為核心的遞補機制
對非自愿認罪被告人在審判階段再給予程序救濟,存在難以消除其認罪所形成的不利心證的問題,故有必要從“事中”保障的視角完善對犯罪嫌疑人知悉權的保障機制。當犯罪嫌疑人面臨知悉困境,且包括辯護律師閱卷—核實證據、提供法律幫助等常規機制不足以破解困境時,應當構建一種遞補性機制從而及時給予犯罪嫌疑人必要的幫助,保障其認罪選擇的理性。
(一)構建知悉權保障遞補機制的必要性
相較于偵查階段和審判階段,審查起訴階段犯罪嫌疑人認罪選擇的自愿性保障有其特殊性。
其一,偵查階段犯罪嫌疑人認罪選擇自愿性保障的重點在于確保犯罪嫌疑人不受強迫認罪,審查起訴階段的重點應在于確保其理性。偵查工作的中心任務是調查案件事實,收集、固定證據。偵查也具有秘密性,不宜將有關證據信息過早開示,否則極易影響訴訟順利進行。審查起訴階段則不同,案卷材料已經形成,有充足的證據材料可供查閱。已有充足的信息可供犯罪嫌疑人知悉,可為其選擇的理性提供信息基礎層面的保障。因此,審查起訴階段對犯罪嫌疑人認罪選擇自愿性保障的中心應從確保犯罪嫌疑人不被強迫認罪進一步提升到保障其認罪選擇理性的高度。
其二,較之審判階段,犯罪嫌疑人面臨證據信息不足的困境。在審判階段,對于審前未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而言,可以通過全程參與法庭調查、法庭辯論知悉全部在案證據信息,進而在有充分信息的基礎上做出認罪選擇。但在審查起訴階段,犯罪嫌疑人并不具有直接獲取證據信息的條件,在控、辯未充分向犯罪嫌疑人提供在案證據信息的情況下,其往往陷入由信息壁壘造成的困境之中,無法做出理性選擇。
(二)檢察官應作為知悉權保障遞補機制的主導者
在一般的知悉權保障機制中,檢察官更多是一種指控者角色,其與辯護律師分別從指控與辯護的角度向犯罪嫌疑人提供與其認罪選擇相關的種種信息。但是當辯護律師未能及時、充分地介入案件,導致自愿性保障機制失靈時,就需要一種及時補救機制。從檢察官的法律監督者角色出發,其應作為這一遞補性保障機制的主導者。
根據憲法規定,人民檢察院是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法律監督權應是檢察權的基本屬性,法律監督權的基本價值目標是保障法律的正確實施。[6]在行使法律監督權時,檢察官應以一種客觀、公正、全面的視角展開工作。因此,當律師“閱卷-核實證據機制”失靈導致犯罪嫌疑人的認罪認罰自愿性無法得到保障時,即意味著刑事程序法沒有得到正確的實施?;诜杀O督職能,檢察官有權力也有義務行使職權,對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自愿性保障不力的問題進行糾正。
目前,檢察官履行犯罪嫌疑人知悉權保障的監督路徑有3種:一是可以建議辯護律師及時妥當地行使其辯護職能為犯罪嫌疑人提供證據信息。[7]二是建議司法行政機關督促辯護律師履行職能。三是檢察官可以轉換角色,以中立視角直接向犯罪嫌疑人開示證據、釋法說理。對于第一種路徑,檢察官直接向律師提出建議,監督效果甚微。對于第二種路徑,司法行政機關或行業協會需要對涉案事實展開調查后,方才能做出決定,因此監督效率較低。第三種路徑較為適宜。一方面,檢察官是案件的實際承辦者,其全面掌握在案證據,由其直接對犯罪嫌疑人提供幫助,在獲取事實信息方面有實質作用。另一方面,檢察官具有較高的法律專業素養,有能力做好法律幫助的工作。因此,宜以檢察官主導直接實施對犯罪嫌疑人知悉權保障的遞補機制。
(三)知悉權保障遞補機制的啟動與實施
1.啟動主體:依職權或依犯罪嫌疑人申請。依職權啟動是指檢察官在審查起訴階段,發現辯護律師不能對犯罪嫌疑人提供有效幫助時,主動啟動犯罪嫌疑人證據知悉權保障的遞補機制。這符合檢察機關“在辦案中監督、在監督中辦案”理念,并不存在太大爭議。依申請啟動是指在審查起訴階段犯罪嫌疑人發現辯護律師不能或不愿為其提供證據信息時,可以申請檢察官啟動知悉權保障遞補機制。犯罪嫌疑人對知悉權保障遞補機制的啟動申請權,與檢察官在辦理案件時的客觀義務相關。法律要求檢察官承擔客觀義務,要求對于有利于犯罪嫌疑人與不利于犯罪嫌疑人的情形一律予以注意。[8]與檢察官這一義務相對應的即是犯罪嫌疑人有請求檢察官注意到認罪選擇中不利于保障其知悉權的情形,并做出有利于己的處分的權利。
2.啟動條件:應以知悉權保障是否缺位作為標準。犯罪嫌疑人對證據信息的知悉權是否得到充分保障,是一個過程性和結果性的問題,判斷標準有二:
一是,辯護律師介入案件的及時性標準。較之非認罪認罰案件,認罪認罰案件程序的核心環節從審判轉移到了審查起訴。因此,辯護律師的實質性介入也應當相應提前,才能有時間充分了解案情、證據。實質性介入案件是指辯護律師開展了查閱案卷材料、會見犯罪嫌疑人等工作,而非委托辯護律師僅僅向辦案機關提交委托書,或者法律援助機構向辦案機關告知指定辯護律師的信息。檢察官可以通過對案情的判斷,并結合自身辦案經驗確定了解該案案情所需要的最短時間。并以此為基準,判斷辯護律師是否在此之前會見了犯罪嫌疑人,查閱了案卷材料。如果沒有,那么該案即符合知悉權保障遞補機制的啟動標準。
二是,辯護律師介入案件的充分性標準。辯護律師及時介入案件是提供有效法律幫助的前提性條件,在滿足介入及時性的基礎上,還須考慮辯護律師是否充分介入案件。充分性很難形成統一標準與檢驗的方法,此處僅結合前文及與檢察官訪談中其提供的實務經驗提出建議。就證據信息的提供而言,一方面,檢察官可以通過與辯護律師溝通交流,判斷其是否積極、全面地向犯罪嫌疑人核實證據。這是因為辯護律師向檢察官提出意見前通常都會與犯罪嫌疑人進行溝通,如果辯護律師能夠針對證據問題提出實質性法律意見,那么犯罪嫌疑人也已經獲知證據和意見。另一方面,檢察官可以通過訊問犯罪嫌疑人,了解犯罪嫌疑人對案件證據信息的掌握情況。及時性、充分性均是保障犯罪嫌疑人知悉權的必要條件,只要二者欠缺其一,即有必要啟動犯罪嫌疑人知悉權保障遞補機制。
3.機制實施:以檢察官為主體的證據全面或補充開示。作為法律監督者,檢察官應當秉持客觀中立立場,在獲取證據信息上為犯罪嫌疑人提供幫助。具體而言,由于辯方證據信息提供的闕如,檢察官在進行證據開示時應當從部分開示走向全面開示。檢察機關此時可將公安機關移送審查起訴的全部在案證據均向犯罪嫌疑人開示,僅對可能泄露國家秘密、干擾訴訟正常進行的證據可以不進行開示。從而盡量向犯罪嫌疑人展示完整庭審程序中其所能看到的全部證據信息,避免因認罪而徹底淪為刑事司法的“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