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東霞
1
暮色降到山后面去了,那兒出現了輕煙樣的顏色,山的輪廓漸漸變得幽暗,若有若無,天光中的云和野菊花的香味浮動在山風中,風吹野花雜草發出細碎的枯澀聲,讓人感到不安。我從馬路這邊拐到山坡上,這樣不管你從哪個方向來,我都能看到你。我站的山坡看不到馬場鎮,卻可以看到彎曲的道路上偶爾通過的車輛。你追捕的逃犯王老五,手持鐵蛋二三十米內可準確投擊要人性命,據說最近他在馬場鎮現身了。
公路上偶爾來一輛大卡車,揚起的灰塵也很快散進濕濕的天色里。終于,遠處的山路上出現一個影子,隨著山風移動,先是一個黑點,然后一點一點冒出來,像個氣泡那樣越冒越高,直到看清了是兩個人,像游動在空氣中的蟲子。再往近處兩個人影就分開走了,一個朝著岔道走到另一座山下的道路上;而另一個迎著我走來,跳過河溝中的石蹬,走得不算太快,這會兒霧已在山間升起,腳步起落的聲音在鳥飛過頭頂時一上一下地響起。我的心也突突地跳起來,我以為是你,我沿著小路往前跑,風在我耳邊把小飛蟲吹到臉上,山影暗下去暗下去,另外那個人卻又從山的另一頭朝這邊走來。
我聽到了金屬相撞的聲音在山風中清脆地響起,鳥的影子映在那個寂靜的聲音里,在山谷中飄起來。不祥的感覺涌上心頭,我停下來回頭看,自己已經離公路很遠了,兩個人一東一西地朝我走來,其中一個挑著擔子,手里拿著磨刀石和菜刀,一路敲打著。我轉身往回跑,恐懼像黑夜那樣鋪天蓋地從天而降,我聽到自己的心臟一起一落的聲音。他們在我身后越走越快的腳步聲,像是讓整個山坡都搖動起來。我的兩腿越來越軟,耳朵里只有喘氣的聲音。我的腦子里閃過“逃犯王老五”幾個字,兩腿一癱就倒在了山路的凹坑里。
我屏住氣等待下一秒的來臨,細碎的雜草聲在風中摩擦,我的心像是在身體外面,隨后我聽到了牛踩著地面的聲音,轟哧轟哧地動山搖。牛是從側面半山腰走過來的,我閉上眼睛也能感到黑沉沉的影子壓過來,三頭牛,它們巨大到完全可以把我化為泥團。我把頭伏在地上,牛一頭一頭從身邊走過,它們身上的臊氣在濕濕的山風中被我吸入又呼出,嗡嗡的蚊蟲從牛身上飛到我的耳朵里,我一動不動地趴在那兒。
咋個這么晚才來,趕牛的人說。他劃燃火柴點煙,空氣中散過來的煙味讓我稍稍平靜了一點。鎮上有“捁子”(警察),挑擔敲菜刀的人說。其中一個將手里的鐵蛋滾了一轉,清脆的聲音變得渾濁。王老五!我腦子里又閃現出這幾個字,我沒見過他,卻在你出門追捕的前一夜見過他的照片,左眉上方有一顆黑色的大肉痣,小眼睛里閃寒光,滿臉橫肉。牛走過去了,他們走過去了,我歪著頭悄悄睜開眼,只看到他們又像影子一樣走到了一起。
我沒有動,我感到骨頭在身體里一點一點抽離的痛。
你出門前我們就討論過了,你穿著警服在馬場鎮上走來穿去多危險,與你一同的搭檔穿著便服,你們兩個一明一暗地走在街上,逃犯看到你早就跑了,他不認識你,可是他認識警服啊。你說這是上面的安排,也許越危險才越安全。問題是你們是去拿人的,不是穿警服去嚇人的,我說。區公安局的人已經去過一輪了,王老五一伙也麻痹了,同時區公安局也還有便衣在鎮上,你說。你們沒見過王老五,憑一張通緝的黑白照片去找人,像不像在海里面去找針,我說。我給你找警服,你把槍擦了又擦,子彈一顆顆從槍匣里退出來,用布擦了才又重新裝好。我說,周六趕集市時人多混亂,王老五即使出來你也看不見,即使看見,那么多人,他身強力壯又不能開槍,這種追法沒得個頭,萬一他知道了你是去抓他的,他朝著你擲鐵蛋……你說,危險是危險,但是不要把事情往最壞處想,不要擔心,區公安局有很多人也在鎮上。我說,你見過公安局的人?你說沒見過,兩個追捕分隊互相都不認識。我說,你們這個分隊兩個人,他們也一定是兩個人,誰知道王老五他們多少人?
2
我遇到王老五了!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你。
一早我就出發去馬場鎮。我沿著公路一路小跑,秋收后開在田埂上的野花在清晨的微光里明亮地晃動,空氣中牛糞和植物腐敗的氣味,從農民正在翻種的土地里飄過來,翻土的農民丟下工具手撐著腰看我。不知跑了多少路也不知跑了多久,我跑到馬場街口才慢慢停下來,那兒有一個藥店,一個人正在開店門,他把拆下的門面擋板靠墻堆在一起,旁邊有一輛手扶拖拉機,再往前是一家包子店,煤火搭在門外,鍋里的熱氣裹著煤煙一股一股往外冒。
一路上我跑得太急,頭繃得太緊,這會兒開始隱隱作痛,我走進藥店買了一瓶風油精,還討要了一根棉簽,我把風油精倒在棉簽上往太陽穴兩邊抹。賣藥的人站在柜臺里面一邊擦柜臺一邊看我,說,來趕場?我掏出手絹擦汗說,今天趕場?他轉過背把裝著藥的紙箱放到貨架上。那王老五也會來趕場,我說。他轉過背來問,你認識王老五?我趕緊搖頭說不認識只是聽說他很厲害。他朝前走到柜臺靠近門的地方,頭朝門外大街的方向說,你順著這條路走到那邊,然后朝右邊走不遠就能看到那個壩子,今天有來跳場(跳戲)的,王老五他們會來看熱鬧。我說,你見過王老五?他拿來雞毛撣在藥架上撣灰,灰塵在一束照進店來的光里碎銀一般浮游。他們就住在鎮上?我又問。他放下雞毛撣轉身看著我說,你不要瞎打聽他們的事,最好一個字也不要提。
我站在那兒沒有動,他從柜臺里走出來,取下袖套撣灰,一縷陽光照在他的頭發上。我朝他更近了一步,輕聲問他說,鎮派出所在哪里?他看了我一眼,臉色變得難看,轉身又走進柜臺說在鎮子最南面。他的語氣已經沒有剛才讓我去看跳場那么柔和了,這讓我感到幾分不安。我說,我家豬被人偷了,我要去報案。他不再打算跟我說話,我聽見門口的拖拉機突突地發動,然后吱嘎吱嘎開走了。我來到街上,趕場的人從四面八方走來,賣肉的案板上橫七豎八地擺著豬雜碎,趕著單匹馬的小馬車從街上穿過,那邊就是跳場的場壩,現在人還不多,只有幾個看熱鬧的人和換戲服的人,地上堆著的叉戟刀棒系著紅布,各色三角小彩旗、臉子,跟黑色長須斗笠吊著紅色的櫻子。
我在街上轉了一轉,我找你也像大海找針,每一個街角每一個開著的店面,我都去過了,我要告訴你昨天我見到王老五了,今天他還會在街上最熱鬧的地方出現,而你的危險就更大了,我一靜下來就能聽到他手里鐵蛋拋出來的聲音。我在一家鐘表店看到時針指向九點,又看看自己的手表,心怦怦亂跳。太陽照在滿是泥沙的街面上,來往的人像浮在光里的灰塵。我走進一家面館在靠門的地方坐下來。這兒是主街道,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來來往往的人流中有沒有你。店老板第二次問我想吃點什么時,進門來吃東西的人多了起來,我知道他是想告訴我不要占座,我叫他煮碗面條,不要放辣椒。他說不吃辣椒多無味啊。他把面條抬過來時,我問他有沒有見過區公安局的人,因為只有區公安局的人才穿制服,穿制服走在街上很顯眼。
店老板放下面碗,點燃一根煙站到離我不遠的門口說,好像看到過,他總是從后面那條路到火車站。他一個人?我問。店老板瞇眼抽煙看著街面,似答非答地點頭,又有人走進店來,他轉身回到灶臺前,熱火朝天地繼續煮面。我吃完面走到他跟前付了二角五分錢說,火車站那邊是原來馬場鎮的派出所?他沒有說話,嘴巴上叼著煙,抬著熱騰騰的面走到桌子跟前放下碗,又走到門口吐掉嘴里的煙,站在那兒看著來往的人群。
場壩上的人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嘈雜?;疖囌灸菞l路由泥巴路變成了石子路,兩邊是菜地,一條小河隔開對岸的矮樹叢,亂蓬蓬的柳樹在河面上擺動。來趕場的人遠遠近近地走在路上,馬車拖拉機經過時把他們擠到路邊上站著,灰塵遮蔽了他們。騎自行車的人為了避開路上的人,歪過來倒過去地騎,感覺要撞到身上來。我問迎面走來的挑籮賣米賣菜的人派出所在哪,他們都搖頭不說話。他們不是鎮上的人,都是從四面八方的村子里來的。路邊一個放鵝的老頭聽到我問派出所,抬起手里的棍子對著河那邊指了一下。
火車來了,嗚……嗚……所有的人都堵在欄桿前面,火車哐當哐當過去了,人們涌到鐵軌上,看到拖拉機又都閃到一邊。開拖拉機的人是藥店賣藥的人,拖拉機上坐滿了人,他們都戴著草帽。開拖拉機的賣藥人看到了我,對著我喊派出所在那邊。我停在路邊朝四處看,不知道他指是哪個方向,再去看他,拖拉機已經開遠,車上的人隨著車身歪東倒西地搖動,他們在笑。
過了鐵路,我拐到小路上,穿過菜地沿著河邊走。菜蝶飛來飛去閃閃發亮,地里割菜的人直起腰來看我,燒草灰的煙塵到處都是。你給我說過你們會跟馬場鎮派出所聯系,但是不會太多,派出所的人都是當地人,怕他們走漏風聲。走過石拱橋就看到斜坡上那棟石頭房子,房子后面連著菜地和幾戶農家。火車從遠處開來,嗚……嗚……轟隆……轟隆……我爬上土坎,走過長滿雜草的砂石路,來到派出所半敞著的大門前。大門的鐵條已經生銹,石頭圍墻上已經風蝕的藍色牌子上寫著:馬場鎮派出所。
我的腳開始打顫,踩著長滿青苔雜草的石階幾次都差點摔倒。我側著身子進了大門,院子里草很深,雜草間矢車菊閃著明亮的藍光,秋蟲在草間跳躍??繅Φ牡胤接幸惠v側翻著的手扶拖拉機,野花從車身朽壞的鐵欄中生長出來,屋門前的石縫中冒出來的野草也開著各種顏色的花,沒有壞掉的房門一把銹鎖掛在上面。我站在那里,火車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只有心跳的聲音在空空的院子里面回響。正對著大門的那間屋子半開著,能看到屋里兩張小床上疊著薄被,灰撲撲的水泥地板上掃把橫在一邊,中間有張破課桌,上面擺放著兩個茶缸。我走過去推開門,看到窗子邊拉出的鐵絲上晾著兩條毛巾,我認出了我們家的洗臉毛巾,那是你出門時我給你裝進包里的毛巾。蜘蛛網在早晨的清風中上下閃動。原來你們住在這里,我的腦袋轟轟地響,辨不清是我在哭,還是火車又從遠處開過來了。
3
我重新返回到鎮上,看跳場的人已經將壩子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了,跳場的人首蒙青巾,腰圍戰裙,戴假面于額前,手執戈矛隨口而唱,應聲而舞,一人唱眾聲和。
啌……啌……咣……咣……
一鑼一鼓此起彼伏的聲音從人群中一層一層地涌出來,余音未落聲音又起。場壩中間的人們擠擠挨挨圍出個大圈,在晃動的人頭縫隙間,偶爾可以看到六個人手拿槍戟大刀相互追趕,他們上穿白色土布麻衣,下穿紅色藍色綠色黃色裙褲不等,背上插著各色三角旗,頭上的臉子仰面朝天。一個人在鑼鼓停頓的間歇嗚啦哇啦地念唱,他單腿前行如同騎馬穿山越嶺,身后人聲如千軍萬馬奔過來,他揮舞大刀來來回回起起落落地疾行。
我擠進人群。無心看跳場,我的頭和眼睛被鑼和鼓的聲音分割,人群也被疊加成了天光下的幻影,戲場內外暗流涌動。我從一個一個的肩膀或滾圓冒汗的腦袋看過去,希望能從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看到你。一張張漂浮不定的臉,帶著太陽灼熱的痕跡讓我焦急難安。天光人影一陣一陣地隨著一鑼一鼓涌來,在渾濁的河面升騰下降。我的腦子里不斷出現照片上王老五的臉。照片是你從公文包里拿出來的,你說如果萬一你有什么事,叫我好好帶著孩子,有什么難處可以向組織提出。我哭,你就說不要哭,只是說萬一。我一直把你送到大路上,陪你走了一段又一段,站在馬路上直到看不見你,才又獨自哭著往家走。
王老五!我又看見王老五了,那張滿是橫肉的臉在人群里漾動,隨鑼鼓聲上上下下地游移。左眉上長著肉痣的臉,風吹日曬后開裂如泥的臉,就是在那些聲音和相互追趕的腳步里出現的。他擠在人群里,左右的人圍成半圈形成護衛的樣子,他們跟他一樣并沒有看跳場。我也順著他們看的方向看去,那兒是一棟兩層樓的木屋,有一扇半開的窗子可以全景看到跳場的人群。木樓在小鎮的西面,沿街是賣雜貨的攤販,你穿著白色警服順著木樓樓梯下來。你絆了一下手,扶住逼仄的梯子。他們看見你了,你也看見他們了。我的腦子被起落的鑼鼓撐開了,像一扇門打開后亮光嘩啦涌過來,這讓我感到頭暈目眩。
戲場上背著三面綠旗的人,身穿白色上衣紅色綢褲手拿大刀,在鑼鼓刺耳的起伏聲里繞場,他在尋找著捉拿的對象,啌……啌……咣……咣……他一路細步小跑揮刀勒馬大喝一聲,鑼鼓聲戛然而止,戲場外一陣騷動,戲場上起初站著的幾個人邁著款步排隊成列散開,然后形成圈繞場。緊接著鑼鼓聲突又響起,戲場中的人物開始繞場疾行,啌……啌……咣……咣……鏜……鏜……鏜……他們一上一下前后左右地移動。王老五背過身子,幾個人站成半圈擋住了他。他們在人群里緩緩移動,像河面上的一個漩渦,人群在漩渦里聚攏又散開。你朝著人群走來,戲場上的聲音和表演如潮水一樣涌來蕩去。王老五知道,他們只有在人群里穿梭才是安全的。
你走到街邊的屋檐下,那兒擺滿了各種冒熱氣的食品攤,來來往往的人——背籮筐的挑擔子的推車的——在街上走著。我看到藥店賣藥的那個人了,他跟一個挑磨刀石擔子的人走在了一起,那個人手里的菜刀敲出的聲音跟昨天的一樣,他們一起朝王老五移動的地方靠近。戲場內啌……啌……咣……咣……鏜……鏜……鏜……繞場的跳場人疾步而走,人群裹著王老五如暗流涌動時隱時現。人群里混雜著難聞的氣味,我不敢靠近你,視線也不敢離開你,人流一浪一浪地搡動涌來。你的搭檔身穿便服走在距你十米遠的地方,王老五戴上了草帽,他們也戴上了草帽,隔著那么多人你難以辨出哪一個是王老五。他們正準備從人群里分離出來,朝著街角東面移動,那兒有條巷子,他們只要走進巷子就可以脫身。
戲場內哐啌……啌……咣……咣……鏜……鏜……鏜……繞場的戲人疾步而走,我看不見你了,我在人群里拼命擠,我朝著王老五他們移動的方向擠。戲場內啌……啌……咣……咣……鏜……鏜……鏜……繞場的戲人疾步而走,那人大喝一聲:啊呵,今天我定要取你性命,哐哧一聲人頭落地……
槍響了,你出現在另一棟木樓上,鐵蛋在太陽光下像一團銀光閃動,你又開了一槍,你倒下去了。
人群四處逃竄,嗚哇哇混成一片。
我朝著你倒下去的地方擠。
槍又響了,不是你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