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成
法國作家左拉花了二十多年時間不厭其煩地寫長篇小說,最后寫好二十部,組成《盧貢-馬卡爾家族》系列小說,描繪出19世紀后期法國人民生活的巨幅畫卷,《婦女樂園》是其中第十一部小說,發表于1883年。
《婦女樂園》一開篇,左拉就安排窮姑娘黛妮絲·鮑兌登場,寫她的二十歲。在小說中的第二天,黛妮絲去面試,怕人家不要她,把年齡的零頭也數了出來,正如她身為窮人過日子要精打細算,她小心地說,“二十歲零四個月”,“我外表不大像,不過我是非常結實的”。年輕女人被這家名叫“婦女樂園”的百貨商店錄用,當了時裝部售貨員。商店開在相對于她的家鄉來說“龐大的巴黎”,具體地點在米肖狄埃街和圣奧古斯丹新街的轉角。婦女樂園是一臺野心勃勃的機器,內部高速運轉,又向外部世界進擊,摧毀一切阻擋它發展的小商店。黛妮絲被攪進機器中,然而發生奇跡,她沒被切碎,歷時七年之久,終與機器融為一體,也征服了其主宰者——商店老板慕雷。
從我十幾歲至今,一共讀過《婦女樂園》三遍。毫無疑問,不同年代的人各有一套符合時代需要的“世故的智慧”,靠它生存,也靠它判斷務實與天真、實際與夢幻。我為21世紀20年代人類的這項智慧設想了一個平均值,如今我大概達到了該數值,最近一次讀小說時,已對故事邏輯不能充分信任:黛妮絲的事業險中求勝,又摘得愛情果實,這是可能的嗎?兩方面的勝利,越看越像是特赦,她是被允許的贏家,點中她的手指是權力者的。可不可以說,她的贏是一種假贏?
即使對以上問題生疑,小說的一部分還是永恒地打動著我,那就是黛妮絲的背叛。她背叛了出身的階級,當一股新崛起的勢力傾軋她的父老鄉親時,她贊同后者的思想,并不顧挽留走到那邊去了。她通過在那邊勞動,實際上為那邊增添了實力,她實際上也就參與了對父老鄉親的終極屠戮,親眼看到他們逐個倒下,再為他們一一灑淚。這是矛盾的,也有幾分自然,因為人雖有來處,但人的眼光是可以轉動的,人的思想不一定要和家人、和街坊一樣落伍。黛妮絲的判斷力,是她與生俱來的才華,是唯一能說服我為何她能夠獲得好結局的理由。她身上體現了年輕力量作出抉擇時的殘酷性,這使小說散發出歷久彌新的光彩。我可以在心里為黛妮絲保留一個具有代表性的文學形象的位置,她提醒我,在現實中我們人人有三種處境:掀起變革、留在沒落群體中,以及成為黛妮絲。
無論如何,這個故事被包裝在愛情里,我們得看一下戀愛雙方——黛妮絲和慕雷的模樣。
黛妮絲不是巴黎人,她來自諾曼底的小城瓦洛額,父母雙亡,有兩個弟弟。大弟弟剛成年,到處留情不斷惹糾紛,是個麻煩精;另一個是五歲的小弟弟,依附她生活,對她而言,是個曠日持久的累贅家人。她是一個負擔很重的“小媽媽”。她帶著兩個弟弟、一張在瓦洛額小商店當過售貨員的工作證明,到巴黎投奔伯父鮑狄,這是她擁有的全部資產。現在我們來計算以上東西的價值:第一份,兩個弟弟,是負的;第二份,工作履歷,是平的,是外鄉人到大城市謀生最起碼的條件,由于不是人們看重的在巴黎的工作經歷,這已經是很客氣的算法了;第三份,伯父,原先是黛妮絲的希望,可等她帶弟弟到了伯父家,走進這間開在婦女樂園對面的埃爾勃夫布匹法蘭絨老店,見到了萎靡的老布商,也一眼看清了店里的不景氣,就明白不可能按早先的約定在店里受雇了,希望落空,它也是負的。
可想而知,負資產的黛妮絲總為生活憂愁,無力快樂,幸好她有“諾曼底人的剛強毅力,保持著安詳溫和的神色”。不過,當她在早晨,在婦女樂園開始營業之前走進去找工作時,不由得膽怯、困窘、慌張了,她可從未進過這么大的店。“她覺得自己迷了路,在這個巨大的怪物里,在這個還在休息的機器里,她是過于渺小了,她顫抖著怕被這個四壁已經發出震動的機器的旋轉捉了去。她想到又陰暗又狹窄的老埃爾勃夫的小店,就愈覺得這個大店是龐大的了,在她眼里,它正像一座有大建筑物、有廣場、有街道的城市一樣,閃出燦爛的光輝,她覺得在這里面再也找不到她的路徑了。”
這根本不是她的地方。這里如果只是一個地方,她很快會轉而為它陶醉。她已經不由自主地表現出來了,她看到店里把藍綢子、灰綢子、黃綢子,還有紅的和綠的綢子故意混亂堆放,制造出會叫顧客眼睛酸痛的熾烈效果,“臉蛋上猛然紅潤了,注視著絲綢的燃燒的火焰,忘記了自己”。這時我們發現她是一個正宗的女人,她的虹膜也會映出絲綢的光芒,她的心跳和臉色都隨之發生了變化,取悅女顧客的商業魔術也對她奏效了。但這不只是一個地方,這里還有人,她碰到了商店老板慕雷和各部門的售貨員。男女售貨員幾乎人人刻薄、貪婪和疲倦,彼此是競爭對手,光是因為他們早來一步,就有底氣蔑視后來者。這地方流通著無窮多的物質,太容易使暫時看守它們的人對它們的所有權產生誤解,從而自大自信起來。
黛妮絲受到這些人圍觀,她給人印象不好,不過其實他們誰也不喜歡、誰都恨。“她穿著單薄的黑色毛織品衣服還很干凈;她的貧窮的服裝,人們并不在意,因為店里供給一套制服,一律是綢子的;不過,她顯得很瘦弱,又有一副愁苦的面容。即使說不一定非要漂亮的姑娘不可,而為了生意總要樣子看得過去的才行。這些太太、先生研究她,上下打量她,仿佛她是農民在市場上出賣的一匹母馬。”人們是這樣想的,也不加掩飾地用語言、表情和手勢挑剔她這不好那不好,讓她受了好一番羞辱。
這其中,只有慕雷暗自心動了,不是愛黛妮絲本身,是愛他所見的她被自己的商店布置打動的樣子,他“心里頭很賞識這個窮女孩子的感動神情,正像一個侯爵夫人為一個過路車夫的野性的欲望所動”。慕雷只愛和他的商店有關的事物。
慕雷這人,外貌不重要,雖然小說寫道“他身材高大,皮膚白凈,髭須整齊;他有一雙深褐的黃金色的眼睛,像絲絨那么柔和”,然而擺到所有戀愛小說的男主角隊列里,這并不特別對嗎?這是段必須有而平平寫,占位似的普通描寫。慕雷比較像是一種精神,但你不能只讓精神做男主角,要賦予他形態,于是他被一張皮囊包裹起來。好吧,讓他長這樣。我似乎聽到左拉在想。
慕雷是野心家、創業家精神的體現。他自我評價是“一個嗅覺敏銳的人”,“是在所有深奧的地方都嗅得到金錢的人”。
老布商鮑狄評論慕雷,“一個詭計多端的漢子,一個不顧前后的危險人物,如果由著他去做,他會把附近一帶弄得天翻地覆!”
在不動產信托公司的哈特曼男爵眼里,慕雷是一名“猛進的商業天才”,帶給他的恐懼多過于誘惑。男爵年近六十,在左拉的認知中算老人,他的公司正暗中收買婦女樂園周圍的幾排房屋。慕雷與男爵,兩個男人有一個中間人,是他們共享的情婦,由后者促成了兩人見面。慕雷十分渴望見到男爵,想從男爵手里拿地拿房子擴張婦女樂園,因此在會晤時,他使出渾身解數,用最熱烈的詞句聊他膽大包天的營銷學,男爵則不信任他,想拒絕。這實際上是新老兩代冒險家的一次觀念大交戰,里面充斥了男人的友誼和競爭。慕雷最終打動了男爵。男爵被“這樣英武的一種獵取”弄得火熱起來,贊羨地觀望著慕雷,心里稱他是“發明了吃女人機器的男人”,并給出極高評價,“這個男人可真能干”。后來的一次見面,兩人還有一個回合精彩的對話。男爵說:“那么你像喝一杯水一樣最后要把巴黎的金錢都喝光嗎?”慕雷確定地回答:“當然啦。巴黎不是屬于女人的嗎?而女人不是屬于我們的嗎?”
慕雷對自己、他人對慕雷的評價非常一致,而不同人對慕雷的感情截然不同,男爵像喜愛年輕的自己一樣喜愛他,老布商鮑狄和其他小商家卻都恨死他了!婦女樂園每開設一個新部門,馬路上就有一家店熬不過競爭而倒閉。婦女樂園由綢緞店起步,陸續開出絲綢部、呢絨部、棉布部、麻布部、毛織品部、帽襪部、手套部、花邊部、披肩部、皮貨部、家具部、內衣部、零星雜貨部、室內裝飾部、地毯部,還要開花卉部、女帽部、香水部、靴子部等等部門,于是街上有了一串破產的人,這些人又同婦女樂園離得那么近,就老是自虐式地去看殺害自己的兇手是不是變得更風光了,不出所料,他們看到婦女樂園又在擴建。左拉寫道,“他們卻是違反著自己的心意,常常到這里來,觀望這個使他們心胸裂開的景象。”
小商家無法免于心胸裂開的結局。在凋敝的環境中,他們反應遲鈍,既不去投靠講求規模效應、打通產業鏈的新型商業模式,也沒對競爭對手做有效的反制動作,比如結成超越單個小商家利益的聯盟協同作戰,我看他們做得最多的事是發牢騷,而此時慕雷的店一天之中又流進八萬法郎,直到最后某天銷售收入甚至達到一百萬法郎。這涉及一個問題,人們如何判斷對錯。人如果總是立足自身想問題,時代會欺負他的,而人會想這不是我的錯,老布商就認為自己的祖傳老店不該在時間的淘洗中被除名,自己一直是那樣做事的,以前對,為什么現在錯了,現在的自己必定也是無辜的,那么錯的就是新出現的殘忍的慕雷。人可能得意識到,自己身上就有時代,就好像地球帶著大氣層,人得帶著包裹著自身的時代一起思索問題,應對問題,這樣也許就不會再執拗于分辨對錯,而是重新去理解分歧。
慕雷當然會贏小商家。如果去審視他的生活,他無所謂享樂,而是愛極了工作。他可以一夜不睡,參加交易所經紀人的晚會,又和別人去吃飯,早晨洗過臉,換了衣服,就到辦公室坐下,神采奕奕,“像是睡過十小時的睡眠一樣,完全可以工作了”。他憑發自內心的熱情去說服男爵這等人,為生意開路。他既要管店里一塊綢子怎么放,又能想出激勵售貨員多賣商品的具體辦法,同時再想一個辦法檢查錯賬。他過問商品的進價和定價,想廣告點子;去地下室監管卸貨,再到每層樓每個部門巡查,和老員工聊天拉感情……這個店里沒有他不管的事,在小商家發牢騷的時候他全在做事。慕雷還鉆進一些太太群體中,是因為喜歡她們嗎?不是。那是他商業機器的獵物,他要去了解和蠱惑她們。他是那具機器的頭腦,有時又像是它的爪牙,離開米肖狄埃街,去遠一點的地方替它辦事。
慕雷有堅定的意志,他這樣跟老朋友講他的勝利大法:“須要有意志,要行動,還要創造……你有一個主意,你便為它去奮斗,像用錘子把這東西錘進人們的腦袋里去,你看見它擴大和勝利。”最為可怕的是,有此意志的慕雷感覺不到疲勞,肉體不能成為他的負擔,這印證了他是精神性的,或者說,是某種具有神性的人物。我們在許多成功者身上可以看到類似例子,他們精力超級旺盛,和常人優先滿足肉體需要不同,他們活著主要是在追逐一個非自身享樂型的目標,這一目標是最高等級的,他們用精神操作身體去實現,身體僅是工具而已。但是再看黛妮絲,她是容易累的,小說里有很多篇幅寫她如何面臨可怕的疲勞。每天站著,還要搬衣服,身上每個地方都疼,她其實無法克服疲勞,必須與它相處。她是個凡人。當然我們可以說階級差別造成工種不同,體力勞動者永遠無法擺脫身體的束縛,這也是對的,不過身體作為關卡,正好篩選出一部分人,黛妮絲不是的。
這里還有一個例子。某個星期六下午,慕雷加入太太們的聚會,這個聚會也是他廣結善緣的情婦辦的,里面有窮太太、有錢太太和吝嗇太太,但對于買東西都一樣熱情。有一段有意思的描寫,“當他拒絕坐下,站在她們中間開始慢慢飲茶的時候,大家都湊過來,用她們的裙子結成一個小圈子把他包圍得緊緊的”。慕雷便與她們討論各種薄綢子的優點缺點,討論扇子、花邊,形成一個實體化的婦女論壇。后來她們更緊密地包圍他,聊得久了,在變暗的光線中,“他時時就得低著頭,髭須觸到她們的頭發”,她們奇異地發現慕雷變了,“他也變成了一個女人,她們感到了一種美妙感覺,這種感覺是他從她們的秘密生命里得來的,浸潤了她們,占有了她們,而且她們受了誘惑無法自持”。慕雷變成了一個女人,因為慕雷是精神性的,這里需要他成為女人中的一員,他便幻化為女性。
顯然,在財富、生活品質、經歷、膽識,以及人的質地方面,慕雷和黛妮絲有著巨大落差。小說和電影的創作者總要為人物制造落差,地位差、貧富差、外貌差、年齡差、人生目標差等等,又想出一些東西來維系高低兩邊,有時是仇恨,在愛情故事中那就是愛情。
兩人究竟為什么會相愛呢?黛妮絲信奉的愛情觀在小說一開始就寫了,“唉,當人們相愛的時候,永遠是互相理解的。”她說的是戀愛通識,也是一種理想化的愛情,可以化不理解為理解,愛來了,落差便被理解拉平。
而慕雷的愛情呢,它發生的機制和原理是什么?布爾當寇,協助管理婦女樂園的六個股東之一,(這六人像專制國王手下的內閣,因此他是相當于慕雷內閣成員的人物),他也在小說一開始貢獻出一句讖語:“她們要報復的……她們中間總有一個要替另外的人報仇,這是注定的。”布爾當寇指出愛情到來的必然性,愛情是因為慕雷“吃”女人吃得太多而遭到的復仇,帶著愛情來的人是復仇的婦女代表,是誰不重要,總之將有人來;既然是復仇,布爾當寇還表達了愛情不是好事情這層意思。男爵在并未聽到布爾當寇所言的情況下,也幾次說道“你知道,她們要報復的”,“我相信她們要復仇了”。另外,相愛中的慕雷和黛妮絲在各自的省思中,也都想到了復仇,慕雷認為自己是被復仇,黛妮絲認出自己是復仇者。小說最后黛妮絲征服了慕雷,慕雷聽取了她對于商店的改革建議——大多數是關于提高員工福利的。慕雷愿意娶她還答應照料她兩個弟弟,雙方互訴愛意,黛妮絲撲進了慕雷懷里,復仇即宣告完成!如果說慕雷的罪惡在于從事商業活動時逼死了競爭對手,以及輕視和利用了女性群體,需要受到懲罰,那為什么用愛情就能完成復仇?在左拉看來,一個孕育自前兩個陣營的人出現了,她使慕雷贊成曾反對的觀念,并產生些微痛覺,即為復仇。這輕輕一鞭,實在寬容。
左拉賜予黛妮絲或許是虛偽的復仇者頭銜,令她承受更為復雜的痛苦。黛妮絲主動地選邊站隊,所以她不能責怪兩邊的人,她由始至終相信自己對父老鄉親“滿懷含淚的慈悲心和友愛的柔情”,而她所選的這邊的事業需要“有死亡作為它繼續不斷的種子”,死亡的就是她慈悲同情的對象,這對矛盾“觸到她的無能為力的深處”,而且她本人也在其中屢受傷害。在小說倒數第二章,黛妮絲思考自己在本故事中扮演的角色:“幾年以來她自己被卷入這個機器的回旋里。她沒有在里邊流過血嗎?人們沒有傷害她、驅逐她、用侮辱來磨難她嗎?就算在今天,當她覺得自己被這種合乎邏輯的事業所選中的時候,她有時還是驚恐的。為什么要選中她呢?她那么瘦弱。為什么她那遲鈍的小手猛然間在這個大怪物的工作中間會那么重要起來呢?這掃除了一切的力量,也會順序地消滅她,她的到來就像是為了要復仇。慕雷曾經發明了這個粉碎世界的機器,這機器的野蠻的運轉使她憤慨;他在附近一帶撒下了毀滅的種子,剝了這一些人的皮,害了另一些人的命;可是她正因為他的工作的宏偉而愛他,每逢他的權力過度地發揮一次,她就愈加愛他。”她把自己的處境看透了,眼光一直是她的最佳天賦。
這時我們再來品味黛妮絲的愛,與其說她愛慕雷,不如說她真正愛的是婦女樂園及其發明者。慕雷也一樣,他愛的是婦女樂園及其相關事物,背叛自己出身的年輕女人與他的商店發生了特殊聯系,這震動了他,他想試試看自己會不會受她誘惑,他想知道一個女人如何在這里發育,又如何墮落在巴黎、在這里。黛妮絲所說的愛是互相理解,是沒有錯的,兩人共同理解和熱愛著婦女樂園,通過愛這個囂張巨大的物體而間接相愛。黛妮絲對婦女樂園的感情永遠真摯熱烈。到達巴黎的那天,她驀然見到它的第一眼,“房子真大,使她的心胸膨脹,使她發生興趣,戀戀不舍,把別的事都忘記了”。當天晚上,她又盯著它看,“在大雨下的黑暗而又靜寂的這個大城市里,在她所不認識的這個巴黎里,這家店像一座燈塔似的閃耀著,由她看來,它本身就是這個城市的生命和光明”。慕雷這翻臉無情的資本家,每到商業淡季,就把大量售貨員丟到店外面,幾個月后到旺季再把人招回來。“大街上人多的是。”他說。小說中間部分,黛妮絲因此失業了,不得已租住在與婦女樂園一墻之隔的頹敗小屋里,即使在人生最低谷,快餓死了,她對它仍恨不起來,隔壁每有一點點聲響震動她都能感受到,“她在它的巨大的脈搏里激動著”。她愛它,把它看得很大很高,很亮很響,她視它為活的東西,她又見到了慕雷,他與它密切相關,并有著更便于去愛的人體形狀——她的愛是這樣的本質。
于是,在左拉發表《婦女樂園》一百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這個故事以賽博朋克風格在我心里重建形貌,核心是人機戀:
1980年代的某天,外省女孩黛妮絲帶著兩個弟弟來巴黎投奔伯父。在她的想象中,伯父家雖不富裕,但接濟自己度過一段最困難的日子是可以做到的。不料伯父家岌岌可危,從左鄰右里不時飄蕩來陣陣死亡的氣息。伯父說:看,是它!大家變這樣慘都是因為它!伯父引她去門外的街上。在來的路上姐弟三人已經注意到了,對面街角盤踞著一個巨大的不明物體,它靜止不動,卻向她釋放出奇異誘惑,她仿佛聽見一種新穎的召喚,叫她去做什么,她恐懼但心馳神往。正在他們看的時候,它忽然動了,她感覺到它里面的高壓在催動各部分運轉,它的鐵齒咔咔響,它的肢體伸展了。這是臺恐怖的機器,剛才它在休息,一天中有幾個小時它會休息,現在它蘇醒了,它一動就比剛才更高大,是堅不可摧的樣子。黛妮絲看到機器頭部轉了180度,背面是小的人臉,嵌在龐大的機器部件中,那就是慕雷。多年前他把自己的血肉融化在這架機器中,因為他野心太大,人體已經盛不下了,他把這架機器拉扯到生命中,和它合二為一,去共同征服巴黎。慕雷居高臨下,看了看她。
這時巴黎的大街小巷涌動著神秘、不安的氣象,女人們一排一排向大機器靠過來,她們神魂顛倒地進入機器里。黛妮絲看不見里面的女人們了,問伯父:她們死了嗎?伯父告訴她:不,沒有,過一會兒她們會出來的,只是出來時變了一個人,因為機器把她們嚼了一遍。黛妮絲心頭大驚,這才看清,排隊的女人們身體都是不正常的,她們好像是被重新拼貼過的人。原來機器每天都吸引她們進去,把她們嚼一遍,再放出來,第二天又吸引她們進去,再嚼一遍,她們已經面目全非了。隨著更多的女人走進去,機器的身軀膨脹了,在高處,慕雷的小臉上出現享受的表情。伯父警告黛妮絲:千萬不要靠近它!
黛妮絲沒有聽伯父的話,因為她聽見另一個聲音。你來,那聲音說,你來。它是慕雷發出來的。不管是站在街上,還是躲在伯父家里;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機器休息、黛妮絲窩在伯父勻給她棲身的一張小床上的時候,她都聽見慕雷蠱惑的聲音。慕雷的目光也總是照耀在她面前。
終于,黛妮絲身體震顫了,她回應:我來了。她又問:我為什么來?她是一邊向機器走過去一邊喃喃發問的。
對你來說,這是擺脫命運最后的機會了。你將體會到我發明的全新的循環方式,生命不再是脆弱的,它們是不息的,你一遍一遍獲得它們,你也會變得更強壯,你不再是一個窮姑娘了。慕雷說。
黛妮絲來到機器腳下,機器的外壁沒有入口,但像石子投入水中會激起水花,一圈外壁沖出來把她包容到機器內部。黛妮絲感到身心俱裂,無以名狀的痛苦撕扯著她,奇怪的是,她也感覺幸福,她確實覺得自己在痛苦和幸福中變強壯了。每天太陽升起來,被咀嚼過的女人——后來男人也加入了隊伍——又一次進入機器,黛妮絲汲取他們的能量。她發現自己來到了高處,因而能察覺吃過人的機器一天比一天巨大,街道變得那么遙遠和細小,好像碾碎也不可惜。她看到伯父的家正在被機器碾碎。你沒告訴我會這樣。黛妮絲流淚說。這就是代價啊。慕雷說。
此時,地上的伯父抬起頭,見到殘害自己的大機器有三張臉:機器、慕雷和黛妮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