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峻峰
天下無江淮不能以足用,江淮無天下自可以為國。
——古諺
河流承載著人們的夢想、國家的種子和帝國的萌芽。
——約瑟夫·康拉德
上
從豫皖交界的淮濱蔣國,過淮河北是新蔡蔡國、正陽慎國、江國,安徽阜陽胡子國、沈子國,再北是上蔡老牌蔡國,偏東一點是羲皇故里、萬姓之源的河南周口陳國;往東是安徽六安皋陶后裔封地英、六及“群舒”諸國;過淮河南便是俺老家固始蓼國了;而往西,即沿淮河主干上溯,不足百里,可直達“天下第一縣”息縣息國。
何謂“天下第一縣”,曰中國歷史上設縣最早,且唯一名稱不變、存續至今的“縣”。《左傳·哀公十七年》載:“彭仲爽,申俘也,文王以為令尹,實縣申、息。”起碼到目前止,這是關于“縣制”的最早記載。申,有東、西申之說,西申在南陽,東申即我現在所居住的信陽市區,或本為南陽申國延展向東之淮上所轄,后人叫它東申;息,即息縣。無論東西,申縣早已不在,似要專門留下息縣,不與其爭,使其成為縣制翹楚、“天下第一”。楚滅申、息,在楚文王二年至八年間,即公元前688年至公元前682年,由此可見,中國郡縣制應該發端于春秋時期,至秦統一,由始皇帝和李斯兩個人完備推行,影響至今。李斯,就是淮河北蔡國人,最初是廁所茅坑小賊,后成了秦國糧倉碩鼠。蔡、息之間,本是近鄰,是近親,也是諸侯同盟國,似乎為一個美人相互糾纏,終成冤家,結果,兩敗俱傷,遺恨千古。
這美人,是俺陳家姑娘,息媯息夫人。這話題,自是有些傷感,還是暫且按下不表。
傷感何止于此,淮河故鄉,萬年滄桑,本來就是上游,加之生態環境原因,好多年里,這里的主干、支流都沒多少水了,水上也絕無古人詩意悠游的竹筏、獨木舟、畫舫和行船。兩岸皆平原,大地平展,無山川形殊勝景以觀,好看一點的或是于早春崗坡灘地開滿的金黃油菜花,夏日田野間閃現的一片一片人工種植的紅蓮藕;而仲秋之時,南岸有成片狀成熟的稻田,多半是雜交稻,齊整整、平展展,像是修剪過的,展示著一種大地上現代農耕園藝。北岸便是望不到邊的玉米地了。那成千上萬棵玉米如士兵一樣集結排列著,在平原之上、村莊之間,如某個紀念日或慶典的場景。如果說有什么不同,是它們并不一起成熟,有老兵,有新兵,你一眼就能看出來:早熟的,已經收獲過,經歷了歲月,葉子與秸稈枯黃、發白、雜亂,在風里飄搖,有颯颯凌厲的悲壯;沒成熟的,仍生機勃勃,忘我生長,青色包衣的棒子還吐著赭紅的須,梢尖俏立一桿星狀花穗,能聞到花粉氣息,那是植物的雄性激素,青春荷爾蒙,令人迷醉。
好吧,只當現在果然有商周貴族之家專享獨木舟載你“泛舟”淮上,又或是畫舫,有美酒佳人晝夜歡宴,長淮澄碧如練,兩岸無盡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水禽鳴晨,漁舟唱晚,但你果真有那份雅興和耐心嗎?像我們幾個所謂“走淮河”者,赤日炎炎,大地流火,終究還是開著車子在公路上狂奔。稍出意外的是,從淮濱蔣國出來,我們沒有上“息淮高速”,而是走了那條老路——337省道,淮河在左,隱約可見,似可聽到水聲和船歌,遠遠近近,與我們并行,詩意蜿蜒。只是在息縣夏莊,車頭掉轉,我們沒有沿淮河直達息縣縣城,而是朝右,上了106國道,去了息縣包信鎮。
那里是賴子國的故地。小時候偶然聽大人講故事,說有一個賴子國,就覺得奇怪,叫啥不好,非要叫“賴”。我老家對那些刁鉆撒潑之人,才說他“賴”。便想,一個人咋能生在賴子國呢?于是只當是傳言,是講故事的人故意讓你覺得果然“天下之大”,果然“無奇不有”。
那年初秋,我們這兒的一位女畫家,非要讓我跟她去她老家看棉花,她想畫那里的棉花。她說她老家的棉花接天連壤鋪天蓋地都是,空間畫面構圖,向四面延伸,夾角或扇形,打開或收合,到天邊邊,到看不到的遠方和無限。開花時,那粉紅、淺綠、淡黃、乳白的花朵,若蝶之翅、雀之彩翼舞蹁躚,一個大田里都是。這時節,好日頭,金燦燦,香噴噴,棉桃兒炸裂,棉瓣兒綻開,如絲如縷如絮語,吐露從春天開始包含了一年的心事……你是詩人……你想想……
我想了想,就跟她去了。她的老家,就是包信。棉花有,沒有她形容的那么多,時至初秋,棉桃兒倒是完全熟了,如攥著的拳頭,仍包藏著“秘密”,恪守著“心事”,呼之欲出,只等待秋陽點燃,金風撩惹,得以盡情于一年或一世的生命與愛的釋放和給予。偶然也會在密集的棉葉深處,有一二朵棉花發著亮光,想是屬于早戀者、先知先覺者和收獲季引領者。
算是看到棉花了吧,我給了她美好的原諒。我知道,她很小就隨父親離開了老家鄉村,如今也極少回來,她所形容的棉花是她定格在少女視角中的棉花,是她兒時記憶中的棉花,是她想象中的棉花,本就不是作為一種淮上農業經濟作物的棉花,她的棉花,已經不再是棉花。
陽光真的很好,雖是初秋,萬物沉淀,大地、田野、樹木和眼前這個叫徐樓的村莊,是如此安靜和空曠。這是淮北平原,一覽無余,我們從她家的宅子往南走,沒多遠,便是東西橫亙著的堤壩,有許多高大白楊樹,我猜想那里應該有一條河流。我問畫家,她很詫異,說那是閭河啊,你不知道?咋了,你不知道閭河?她這種詫異,依然來自童年記憶。閭河不僅我,外地人有多少知道的呢?但對于她,卻是她兒時世界全部認知中,最熟悉也是最偉大的河流,超過天下所有江河湖海。換言之,閭河養活了她,養育了她,流淌在她的血脈中,是她的生命,她的根,她的源頭。固然我們早已離開故鄉,也許終生都不會返回,故鄉也不是原來的故鄉,但那里的阡陌流水、日光云影、沙石泥土、花草樹木,還有接連到天邊的棉花或別的什么,都以原初之狀連接成我們的神經末梢,稍一觸碰,就有痛感。
于是去看閭河,站在堤壩上,畫家目光帶著深情,一直朝南,指給我說,從閭河橋過去,就是傅莊,那里有個賴子國……我側過臉去,急急問她什么國?她重復了一句:賴子國。
我驚住了。后來我寫作《先秦三部曲》,和畫家又去了她的故鄉,不是去看棉花,而是去看賴子國。
關于賴子國,傳說是周文王第十九子叔潁封國,叔潁即為賴國開國君王,并成為賴姓始祖,真假無論,暫不辨析。現在爭論最多的是賴國地望:一說是春秋楚國苦縣厲鄉,即今河南鹿邑;一說是隨縣厲鄉,即今湖北隨州市西北;一說是蔡國之褒信,即今河南息縣包信鎮,等等。“說法”之多,其因首先是叔潁被封子爵,封國小,事不多,被“邊緣化”了,史料無所載,就亂了。而在不多的史料中,發現這“亂”多半又因為“賴”與“厲”二字在古代通假,且音同。如《左傳》載楚靈王“滅賴”,《公羊傳》《谷梁傳》則皆作“滅厲”。此三部大著同為解說《春秋》的史書,并稱“春秋三傳”。但《左傳》在對“賴”“厲”的表述中,卻是把它們分得很清,從未混淆。現代有學者對此作了大量史料甄別與田野調查,認為西周至春秋時期,賴國和厲國是同時存在的諸侯國。那么問題來了,現在賴姓、厲姓皆視叔潁為始祖,賴姓乃黃帝姬姓一族,厲姓卻是炎帝姜姓一族,這似乎已涉及氏族血統了。再就是本源,因為至今賴國始祖姬潁其人其事,于史無證。但賴姓一族是有存續的。其地為潁川郡,堂號乃“潁川堂”,包信之北不遠即淮河上游最大支流潁河,而賴被滅國,遷賴于許地鄢陵,更是臨著潁河。有考證最早賴姓一族即現于潁川一帶,繁衍生息,枝繁葉茂,追宗問祖,或許某個人、幾個人、一干人,虛擬出一個文王之子來,斟酌再三,以潁河之“潁”名之,并按周初分封慣例稱“叔”。這不過是一種推測,但可以肯定,賴姓始祖姬潁、叔潁或潁叔,都應該是潁河的“潁”,而非新穎的“穎”。最起碼的,賴氏宗親眾后裔,要統一規范一下,不能寫錯。你來看眼前我們所在的包信賴子國叔潁公的墓碑碑文,上面刻的就是“叔穎公”,固然為上世紀90年代制作,我以為,也是不能原諒的。還有一個典型是包信叔潁公陵園奠基時,奠基石刻字為“叔潁公”,而到建成典禮時,主席臺會標橫幅則又寫成了“叔穎公”。
想起“賴”字,兒時懵懂似是好笑,而古人造“賴”字,形聲,從“貝”從“刀”,乃先秦貨幣也,媒介物,用作交換,自然包含合作和信賴,因此其本來釋義為得益、贏利,體現信用、公平、契約精神,這多么美好、義氣。
最早有《左傳》記賴國事,后有《后漢書》載“褒(包)信侯國,有賴亭,故國”。今有著名史學家顧頡剛、譚其驤所主持編繪的《中國歷史地圖集》,亦標賴國于此。那么息縣包信即為賴姓地望,這也得到了世界各地大多賴姓族人的認同。只是這會兒在寫這段文字時,突然想不起來那天去包信賴子國,及其那么多遺址、遺存,哪些是在閭河南,哪些是在閭河北。看來我得問問那位女畫家。順便問問,她一直夢想畫的棉花畫了嗎?還問問,她老家賴子國,滿眼碧水良田沃野的廣豐嶺,曾為“息縣古八景”之一,現在還種棉花嗎?
中
晌午的時候,在賴子國沿街找飯店,見一家玻璃透明,內里寬敞,給人信任感,就進去了。遞來一張圓珠筆手寫覆膜菜單,開始“研究”,然后點菜。要了一個面炕雞、一個面炕魚、一個淮河蜆子炒韭菜和一個荊芥炒涼粉,主食要了油酥火燒、芝麻葉面條,都是息國名吃,我覺著唯芝麻葉面條有點特別,其他一般。幾個人不免爭論一番,說鄉村哪還有好廚師,稍好一點,都叫上面給挖走了;再好一點,就北、上、廣、深了。沒辦法,市場資源配置,城鄉差距,何止是飲食,還有教育、醫療、文化諸多公共設施和資源。這些問題,自知是我們解決不了的,說說而已,然后吃完結過賬,就離開了。從賴子國到息國,說是三十來公里,左拐右拐的,竟走了那么長時間。幾個息縣詩人接我們,在約定地點停下,鉆出車子,陽光“燦爛”,樓體“參差”,明暗對比強烈,我似乎“穿越”了,四處看,回憶和辨認。問他們,這是西大街?他們說是。往(右)前一點就是那個大十字街?他們說是。對面就是老新華書店嘍?他們說是。郵電局拐過去,是北大街是吧?他們說是……
一切順水而逝,又恒常如新。人類為自己設定時間,卻擁有不滅的記憶,并為之創造追回和重現的載體,刀筆的鋒刃下,是真善美,也有假丑惡。王小波說:“雖然歲月如流,什么都會過去,但總有些東西,發生了就不能抹殺。”沈潔說:“歷史書寫所傳達出來的無法言說的溫暖、震撼、戰栗和沉重,它延展了時間的‘意義’。”
上溯,1988年,文學之盛世,先鋒、魔幻、尋根、現代派、新啟蒙、朦朧詩、新寫實,一起涌現;每出現一部作品,就能引起全民的尖叫和歡呼。這個時期,就是“新時期”;這個時期的中國文學,就是“新時期文學”,也被稱為中國“八十年代文學”。我那時也在其中,在一定范圍內是著名青年詩人了,四處參加筆會,被邀講課。
那一年,天很熱,我們被邀請到息縣參加詩歌活動并輔導講課。那時息縣有個活躍的詩歌群,活動好像是在一個舊禮堂里,來聽講的人很多,燈光灰暗,空氣里飄蕩著塵埃,臺下人頭攢動,看不清臉。他們講的什么記不得了,我講現代派,講通感、象征、意象,半瓢水,講著講著有時把自己也講糊涂了。今日想來,半瓢水,也有洇濕的潮氣吧。而息縣詩歌群體不乏優異種子,區域給了詩歌環境,與淮河有關嗎?物質的,文化的,自然稟賦的,生存狀態的,我不知道,但事實是這個群體在泥里在水里在苦難中,頑強地生長起來,不可小覷,并非有我的半瓢水,而是地域與個體、個體與群體、群體與時代,以及本土與他鄉、守望和突圍、承繼和揚棄,等等,構成一個同類群體的寫作生態,并呈現為一種文學現象與特質,相信在時間過去之后,會有人來重新認識他們的存在和價值。
那天中午活動結束后,一起到詩人李政剛家吃飯。政剛燒得一手好菜,尤其是魚,還有豆腐。那天我喝醉了。傳言息縣“麻雀也能喝四兩”,果真不虛。歡宴之后,我從政剛家樓上下來,已站不穩,“東倒西歪”,被人扶著,我的衣裳上蹭滿了樓道墻上的白石灰,其時情狀,直令人一生羞愧。看看人家,啥事沒有,晚一些時候,還去城南頭淮河洗澡。我也去了,還暈著,天上流云,河面來風,只能坐在岸上觀風景。那時沒有游泳褲頭,一個個都脫光了下水,我們那叫“打精屁股”。帶大家來的人出于安全,選擇的是淺灘,河水不深,就到齊腰以上的位置,正好淹著下半身。這時河上就劃來一只貨船,不堪重負,沒有機械制動,船上一老人一女子,用力撐著竹篙,到了他們游泳的地方,是淺灘,估計船挨著河底了,劃行艱難。那女孩二十來歲,青春小模樣兒,略瘦,夏日衣服單薄,夕光照著,小身條兒顯著骨感。依稀記得她立在船尾,將竹篙插入水底,雙手撐著,兩腳蹬著甲板,前傾,將整個身體和重量都用力壓在那一根竹篙上。船在她的推動下,向前滑行一截,她再把竹篙提起,重新插入水底。間或,她把竹篙收回來,豎立著,讓她支撐著歇息,仿佛一個大篆“人”字,又好似一只愣神的抽象水鳥。落日熔金,倒影斑斕,獨有淮上船家風情之美。幾個男詩人就游過去,站在水里幫著推船。其實——他們八成是去看女孩。在水更淺的地方,他們便都蹲著身子,不敢站起來。我們以此作為特別優美,也特別純樸的回憶講了好多年。那優美和純樸,就像那時的青春。
上溯,2009年,秋高氣爽,息縣文物部門接到群眾報告,說城郊鄉徐莊村張莊組在淮河河灘沙場下發現古船,那里正是息國古城遺址所在地。
這只“古船”,當時的“樣子”,大致南北走向,南部裸露出水面的是方形船尾,有兩米長,木質堅硬,呈黑灰色,其余船體掩埋于三丈多深的沙土下,仿佛重見天日,未知眼前是怎樣一個世界,有點懼怕和羞怯。趕赴現場的專家,驚喜萬分,依據專業經驗,初步判斷,這不是古船,而是一只古代獨木舟。接著,文化、文物、水利等諸多部門專家趕到,進行考古發掘。
那確實是一只古代獨木舟,全長9.3米,寬0.78米,高0.6米,是由一根完整樹木鑿成,舟體保存完好,是迄今我國考古發現的最大獨木舟之一。而這棵“完整樹木”是一棵生長于熱帶地區的植物——母生樹,學名叫紅花天料木,屬常綠大喬木。這種樹于今在中原、在信陽,及至淮南、江南,都已絕跡。我們只能推想那時中原一片熱帶雨林的蒼茫風貌、淮河自由爛漫的盛大之水,以及兩岸的勃勃生機和富庶。獨木舟經北京大學專業測試,應為商早期晚段之物,距今已是三千五百年了。舟者,船也,那個“報告者”說的沒錯。原始社會時期,先民大都依河而居,靠水而生,種植、養蓄、漁獵、交通,都離不開河流,那么人怎么能到水上呢?怎么到達對岸呢?怎么自由來回于上游和下游呢?除了“裸泳”,有否“載體”?這便有了那個聰明的家伙“觀落葉因以為舟。”(劉向《世本》)“見窾木浮而知為舟,見飛蓬轉而知為車。”(劉安《淮南子》)于是那個聰明的家伙和另一些聰明的家伙——今天我們稱他們是創世者、開啟者、命名者,也即傳說中的番禺、共鼓、貨狄們,他們“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舟楫之利,以濟不通,致遠以利天下……”《易經》這里所說的,正是遠古人類制作舟楫的過程。在新石器時代,祖先既能人工取火,更能磨制石斧、石錛等生產工具,造出一只獨木舟來,根本不是問題。這只獨木舟現收藏于信陽市博物館,陳列在進門處,無疑為其鎮館之寶。我每次帶人去看,都感到無比驕傲和自豪。讓我驕傲的還有,在這之后,在息縣又發現了好幾只商代獨木舟,皆保存完好。
載貨?渡人?漁獵?悠游?為官家公產,還是貴族私有?或者就是普通淮上人家日常生產生活所用?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那一天發生了什么?愿望里那不過是一只空舟系于淮河岸邊,一場滔天洪水,突然襲來,將舟子沉入河底,埋于泥沙之下,而舟子的主人安然無恙。哦,舟子毀了,再做一個,只要人在。數千年了,歷史激來蕩去,滾滾而逝,人終究還是去了,舟子還在。相信被淹沒的肯定不是這一只舟子,其它皆被沖走或毀壞,唯這一只留下。淮河的泥沙積淀封存,為我們留下先人的生活物態標本,紋理與包漿為自然手繪秘圖,歲月暗碼藏于其間,上善若水,厚德載物,天道酬勤。密匙在善者、智者、有緣人、上下求索者手里,他們自會有解,必能有解,直達歷史、文化、藝術、科學的渡口,從此岸,到彼岸,渡己,渡人,渡我們回遠古,回到時間流水之上,淮河浪濤之上,劃一葉扁舟,隨四時流轉。
上溯,2018年,這個夏天,幾個寫作者,突然要來看淮河,游到了息國。這不免讓人覺得諧謔。過去我們無數次到過息縣,也無數次看過息縣的淮河,閱讀過大量有關文字,那都不算是“看”嗎?淮河遠古是什么樣子,其間發生了什么變化?恣肆兇惡是何面目,歲月靜好乃怎樣一幅圖景?古道、故道,遠水、近水,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天真的不好描摹。兩千年前,雨量充沛,植被豐厚,物種多樣,整個世界都爛漫多姿,異彩紛呈,萌發和沖動,生長和創造,充滿了生命原始的力量。淮河也完全按照自然的、造物的、上蒼的超力,不受約束,沖越、漫漶、奔淌、咆哮。況且專家說我們這里那時四季如春呢,淮河流水從沒有雨季旱季之說,那可真是美極了,大美、壯美。今日淮河,經數千年自然與人為之力,不斷毀壞、變更、再造,早已面目全非,再無天然之勢,野性之態。我們相對固定了它的水道、走向、形態、風貌,再通過衛星變成高清實時地圖——包括政剛家小區樓頂密集排列的太陽能熱水器,院子里擠滿的大小車輛,還有樓后面幸存的最后一棵歪八扭四的廣玉蘭,都讓我們一目了然,仿佛天地再無秘密。
好吧,我們來搜地圖。果然,諸物清晰起來,一切變得直觀:淮河在息縣城南呈現“幾”字形,左一撇“撇”下去,是發源于湖北大悟五岳山的竹竿河,“撇”上來,是淮河主干,成為一個倒“幾”字。倒“幾”字肚子里是息國古城遺址,在淮河北;正“幾”字肚子里就是濮公山了,在淮河南。而河南河北,一望無際,“平疇曠遠,惟茲山峻石孤撐,高觀枕流”(《清·光山縣志》),怎不令人感覺突兀和驚詫,有橫空出世之感?淮河于此,流連忘返,繞其三折三曲,將濮公山迷人姿影倒映在淮水里,在不同的時段和光照下,閃耀迷人浮光,被人們視為天地奇觀、淮上殊景,因此濮公山又名浮光山。往東南即光山和古光州(潢川),皆因此而命名,足見山水對古人的影響。到了宋代,蘇東坡因文字獄被貶黃州,路過信陽,喝了毛尖茶,揮筆題曰:淮南茶,信陽第一!到達息縣,看見濮公山,又揮筆題曰:東南第一峰!經科學測量,濮公山海拔不足150米,而蘇東坡自宋都開封南下,四百里黃淮平原,一路坦蕩,無以稱奇,忽見淮南一山平地而起,一聲感嘆便脫口而出了!顯然,蘇軾這“東南第一峰”之贊,已非基于地理學考據,完全是文人騷客的性情表達。“烏臺詩案”發生在1079年,蘇東坡被貶后,于次年正月初一離開大宋汴梁,正月十八到達汝南蔡州,寫下《正月十八日蔡州道上遇雪二首》,之后就到了息縣。其間是一百多公里啊,就算他未在蔡州停留,理論上也只有正月十八和正月十九兩天是在息縣,因為他正月二十已過麻城春風嶺,并寫下著名詩篇《梅花二首》。這短短兩天時間,息縣的“活動”暫且不說,他還要過淮河繼續貶謫之旅,我們知道,他起碼是在光山加祿鎮南四十里的大許店郭守祥家中有過寄宿,見壁上有四句詩,“字勢頗拔俗”,得知是光、黃間狂僧黁公之作,遂作《書黁公詩后并引》;再接著,到了光山大小蘇山間的凈居寺,寫下那首五言長詩并序。這些算是“有詩為證”的,除此你知道他還去了哪里?我的天,且不要說寄宿、拜訪、交游、談話、寫詩,即便整天整夜不睡覺,這么遠的路程,你也趕不完的。要么是兩天“跑馬”觀花,詩歌為后來寫成;要么是到黃州后又返回悠游于此。其實我們的所有猜想或許都是錯的,這一路平仄坎坷來來去去寫下的詩歌,不過都是徘徊、過渡、鋪墊、醞釀和蓄積,因為這之后,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亂石穿空,驚濤拍岸,人類超越時空、震爍古今的曠世之作、巔峰之作,就要橫空出世。你知道,那就是蘇軾寫于流放之地黃州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以及前后《赤壁賦》!
回到息縣。蘇東坡過此,那時叫新息,屬蔡州下轄。因此有人說他稱濮公山“東南”第一峰,并非以開封為基準,而是以蔡州為坐標。且不管它。蘇東坡終于一路艱辛到了息縣,先去拜訪四川老鄉、曾任新息縣令的任師中舊居。任師中乃蘇父老友,蘇東坡年輕時多次聽父親講他的故事,記憶深刻,迷戀其中,亦充滿對淮河以及息縣的遙想和揣摩。與此相關,他又去了城北小竹陂,還到了城南桐柏廟,在那里留住、吃飯,跟和尚聊天,寫下《過新息留示鄉人任師中》。在渡過淮河往光州去的時候,他還在淮南村留住一宿,輾轉反側,細思世事,打量人生,寫下《過淮》……蘇東坡寫于息縣的詩篇,還有劉咸、劉長卿、范仲淹、黃庭堅的詩作,以及當代息縣詩群的上品佳作,都是息縣最為珍貴的文化瑰寶;應該讓息縣人知曉這精彩歷史,閱讀這些美麗詩篇,在淮河邊尋找詩人的身影和足跡,尋找山水間的光芒,尋找我們詩意的過去。
悲傷轟然襲來,把我擊倒,是關于濮公山。其水澄碧,其山蔥蘢,其石也美,出珉玉及黑石,做成棋子,曾為貢品,名傳天下。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里的山石是“灰巖”礦,能燒制出高品質石灰,叫“息石灰”,與“息半夏”“香稻丸”組成“息縣三寶”。這可就不得了了,濮公山一場鋪天蓋地的開山采石建窯燒灰“運動”,在淮河岸邊,一座山,就這樣生生被炸裂、扳倒、摧毀、蕩平,不見了,沒有了,還往下挖出深深巨大的礦坑,淮河水滲進去,成了大湖,是很多人身前就能看見的“滄海桑田”。
那一天,息縣的幾位詩人領著我們去了那里,經過一座座如木乃伊的石灰窯,登上尚存的半邊危山,俯瞰礦坑湖,感慨萬端,無言以對,想想那炸山炮聲,天地崩裂,心流血,石頭碎成齏粉。上級部門終于來收拾這滿目瘡痍、殘破河山,有人提議廢墟利用,在那里建一座“生態”公園。那么也好,以此來見證人類的野蠻,留下現場,來陳列展示錯誤。濮公山沒有了,那么任師中故居呢?城北小竹陂呢?城南桐柏廟呢?還有淮南村、白石橋、青陽陂、黃崗寺、賈彪廟、程曉碑呢?以及幾行疏柳、萬里歸鴻,幾家村落、是處桑陰呢……
上溯,公元前十三世紀,商王盤庚因政治內亂而借水患之名,與奴隸主貴族戰,決意遷都于山東曲阜之商都于黃河之北安陽殷地,今稱殷墟,實現了一次歷史與王朝的偉大變遷。之后,歷小辛、小乙二王,就到了武丁時代,累積的財富和集權,使之成為一個威武、雄壯、燦爛、華美的時代。——我必須用這些大詞來表達。而且武丁長壽,在位就長達五十九年,百歲而崩,其直接影響就是能讓國家保持長治久安。因此,武丁時代,國力鼎盛,軍隊強大,文化絕倫,大器雄渾;北征方國,開拓南土,所向披靡,縱橫天下。至武丁末年,殷商已成為西起甘肅,東到海濱,北及大漠,南逾江漢,并包含、融合了眾多部族的泱泱大國,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目光收回來,聚焦到息縣隔河相望的羅山莽張鄉天湖村后李,那里緊挨著美麗的竹竿河,羅山人的母親河。1979年,那里驚現一個“小殷墟”:“青銅器與安陽殷墟相同或相似,其中的息父辛鼎、鴟鶚提梁卣、圓圈云雷紋尊、饕餮紋單、獠牙紋鉞、尹斗等均為國內罕見精品……后李商周墓地是我國迄今為止除殷墟以外最完整、最重要的商代晚期墓葬資料,被國內考古界譽為‘小殷墟’。”(三聯出版社1992年版《信陽地區志》)其中8號墓發現有殉葬人,推測為商王朝奴隸主貴族墓葬無疑。青銅器中有“息”字銘文的多達26件,銘文為金文,與常見金文有區別,其中“息鼎”上的“息”與“乙息鼎”上的“息”又小有區別,但風格一致,與常見金文比,更具線條之美、對稱之美、簡潔之美、感官之美。常見金文之“息”,突出了“目”或鼻腔、鼻梁部分;而息鼎之“息”,僅用筆畫即勾勒出鼻翼及氣息之象形,讓你仿佛能感受到那“鼻息”的細微和“呼吸”的溫熱,你會覺得這個字是有生命的。常見金文之“息”,有人說,是對商象形之“息”的“訛變”。于是就想知道鑄鼎的藝匠以及刻字者是誰,經歷了怎樣的構思、修改、成型、燒鑄、出品?這些墓葬群是孤立的嗎?周邊曾有怎樣的城邦和村莊、族團和民眾?日常的勞作、生活、聚會、娛樂、祭祀又是怎樣進行和展開的?更重要的,淮河之南此一處息族與遙遠黃河之北商王朝是怎樣的關系?
“撻彼殷武,奮伐荊楚。深入其阻,裒荊之旅……”(《詩經·殷武》)此次殷商伐荊楚,武丁親率大軍,過黃河,過淮河,一直打到漢江、長江中下游及兩岸大部地區。武丁所伐荊楚,是個大概念,不是一般狹義上所說楚國。這個“荊楚”是指當時居于那里的部族方國,隱于深山綠水之中,荊棘般有著極強的生存力、生命力。因此首先是如何征服他們,其次是在將他們一一征服之后,怎么辦?結果是或有殷商中央王朝的人取而代之,進行統治和管理;或王族直系、旁系,大族、親信,以封國、賜爵、聯姻等諸多形式扶持地方政權自治,比如天湖后李之“息”——有甲骨文刻辭記載,息族乃商王朝之姻邦。此地在淮河之南,緊臨竹竿河,順河而下,不足百里,便進入淮河。從莽張到淮河,正是荊楚進入中原的孔道,息族于此便有了重要的戰略地理位置,成為商王朝置于淮南的軍事防線和堡壘。墓葬出土一方面顯示了這個部族的龐大和經久,另一方面也顯示了身份的特殊和顯赫。從出土的“息戈”“息矛”等大批銅兵器,還有兩件大“鉞”推斷,這個“息”也有可能是商王朝賦予其征伐權力的軍事首領貴族。
淮河是天然的南北分界線,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則為枳,據說你拿著溫度計走過息縣淮河大橋,南北溫差立顯。那么淮河就不完全是自然造化之走勢,而是上蒼著意刻下的界痕。天湖后李處淮河上游南岸,又與商王朝姻親聯邦,中原文化滲透其間,但也表現出完全不同于中原文化的獨特性、頑強性和自我性。首先是青銅器,基本都是南方的圓口鼎,風格細膩,紋飾精美;而漆木器、幾何印文硬陶罐和連弧分襠甗等,則是中原文化器物中所未見。正是因為他們與商王朝的姻親與隸屬關系吧,至西周時代,他們被周人所滅亡,絕無余地。之后在淮河北的息縣境內分封周之姬姓諸侯,是為“漢陽諸姬”之一,也稱“息”。息國與息族,共有一條淮河,并且距離不遠,它們是什么關系?是否有聯系?那么龐大雄武的軍事貴族、家族,就那樣如水消失于水?他們是否就是乘坐三千年前的獨木舟來回于竹竿河和淮河之間?息地原住民在建立息國之前歸屬于誰?有否治所?時至今日,我們沒有任何他們之間的信息。因此,息國歷史,應該自西周分封始。太遠的追溯,都有點扯了。
關于息國的確切信息,最早見諸《左傳·隱公十一年》:公元前712年,鄭、息因言語不和,“息侯伐鄭”,鄭伯在邊境迎戰,“息師大敗而還。君子是以知息之將亡也。不度德,不量力,不親親,不征辭,不察有罪”。冒此“五不韙”,卻還要報復人家,這種人失敗,難道不應該嗎?杜預說:“鄭、息同姓之國。”因此《左傳》才指責息侯“不親親”。不管怎樣,息國終載于史冊,首次“亮相”于春秋初年的風云舞臺,卻不光彩;而且息侯此戰,一戰敗北,并從此一蹶不振。二十多年后,即公元前682年,息國為楚所滅,隨之設立息縣,存續至今。
息國故城遺址,在淮河倒“幾”字肚子里,位于縣城西南五公里處,今城郊鄉徐莊村青龍寺。清代這里被叫做“古息鋪”或“古息里”,顯然是承襲古息墟而名。我覺得特別有意思的是,過河就是濮公山,對面就是竹竿河入淮口,雙河匯流,陡增的大水形成慣性沖力,使淮河三曲三折之后,沿著主干寬闊河床,再無回頭,奔向它的下游。
下
現在有個女子要出場了,她就是息媯,或者說息夫人。時為公元前684年。
說她眼似秋水,面若桃花,被稱為“桃花夫人”;說她傾城傾國,風華絕代,與文姜、夏姬、西施并稱春秋四大美人,云云。這都是酸腐文人、民間藝人的“無端臆猜”和“非分遐想”。她就是一個青春女子,若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她的出生,貴為陳國公主。美是肯定的,或姿色,或才情,或容光,或德行,固然史書未見有對她相貌“具體而生動”的描述,但她所經歷——為息夫人,為文夫人,為蔡侯貪戀的“吾姨也”或“媵娣”,并在楚王面前對其大加贊譽——便可“推測”與“想知”了。于是真假是非與美惡糾纏便從此展開,而從開始到后來到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是息媯所不能預料不能左右的。無論是亡國之恥、忠貞節烈或三年不語,罪名、罵名或美名,息媯都是被動承受,春去秋來,落花流水,無辜也無奈。
劉長卿詩曰:“寂寞應千歲,桃花想一枝。”李白詩曰:“有恨同湘女,無言類楚妃。”宋之問詩曰:“可憐楚滅息,腸斷息夫人。”杜牧詩曰:“息亡身入楚王家,回看春風一面花。”鄧漢義詩曰:“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在浩蕩歷史的進程中,在血火征伐兼并爭霸的時代,一個美麗女子擔負不起這些,也不該由她擔負。那么這是怎樣一段令人惋惜的歷史、怎樣一個含恨凄傷的故事呢。
蔡哀侯娶于陳,息侯亦娶焉。息媯將歸,過蔡。蔡侯曰:“吾姨也。”止而見之,弗賓。息侯聞之,怒,使謂楚文王曰:“伐我,吾求救于蔡而伐之。”楚子從之。秋九月,楚敗蔡師于莘,以蔡侯獻舞歸……(左丘明《左傳·莊公十年》)
息媯將歸于息,過蔡。蔡哀侯命止之,曰:“以同姓之故,必入”。息媯乃入于蔡。蔡哀侯妻之……(清華簡《系年》)
哀侯十一年,初,哀侯娶陳,息侯亦娶陳。息夫人將歸,過蔡,蔡侯不敬……(司馬遷《史記·管蔡世家》)
這是圍繞息夫人以及楚、蔡、息之間歷史事件節點最重要的幾個記載,大多的歧義、考論、糾纏、爭端,都在這幾則文字信息里。挑出幾個關鍵字詞——“息媯將歸”“息媯將歸于息”“息夫人將歸”的“歸”,若理解為“返回”,那么息夫人就像有些文章演繹的那樣往陳國娘家省親,回來時,路過蔡國,自然前去看望在那里的姐姐——國君蔡哀侯之妻蔡媯。席間,蔡哀侯對小姨子美貌垂涎三尺,動手動腳,公然“非禮”,息夫人頓感羞辱,憤然斥之,拂袖而去,回去后即告知夫君息侯,然后就發生了之后一系列“悲慘”的故事,直到亡國。若按《谷梁傳》解“婦人謂嫁歸”,即為息媯出嫁,“將”要與息侯“成親”,而非“省親”,過蔡,這就又引出另一些關鍵字詞,即蔡侯對息媯的行為。《左傳》說“弗賓”,《史記》說“不敬”,《系年》“言重”,曰“妻之”。蔡國乃老牌王室貴族之國,序列有致,禮儀整飭,絕不會因為一個美貌的小女子失去國家形象和王者尊嚴,諸多演繹和演義,不過以今人情態度之。那么蔡侯對息媯“何以如此”,史料給出的“理由”是“同姓之故”“吾姨也”。
如此簡略之詞,讓你馬上就會想起《詩經·碩人》“東宮之妹,邢侯之姨”句。不錯,就是這個“姨”,妻子之姐妹,也是今天所說“小孩姨”“小姨子”,以及俗語“姨太太”。這個碩人,眾所皆知,乃衛莊公所娶的齊國公主美人莊姜,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美得要了人命。而與莊姜隨嫁而來幾位女子,“庶姜孽孽”,同樣高大健壯,美艷驚人;幾位男子,“庶士有朅”,亦青春洋溢,相貌堂堂!遺憾來了,莊姜美而無子。是故,衛莊公又娶一陳國女子,就是厲媯,而其妹妹戴媯,也隨嫁而來,兩個人都為衛莊公生養子女。因此,有人就從息媯過蔡之事聯想到了西周普遍存在的“媵婚制”。“媵”即隨嫁者,或陪嫁者,有夫人的妹妹,即小姨子,隨嫁“媵”之,曰“媵娣”;有諸侯國送女媵之,曰“從媵”;嫁女國沒有妹妹,也可“隨嫁”侄女、侄兒,以及奴隸、仆從,在對外統一名稱時,男者叫“媵臣”,女者叫“媵妾”,除此還要有物品陪送,甚或專門訂制,銘文以記之,這種器物叫“媵器”。這種“媵婚”現象,最早可追溯到當年的堯,他把自己兩個女兒嫁給舜,大女兒娥皇是正妻,而二女兒女英則是隨嫁之“媵”。在西周時期,媵婚據說已十分普遍了。如上面所說莊姜隨嫁的“庶姜”“庶士”,以及后來的戴媯等。無論這是婚姻制度還是約定俗成,被整個社會所接受、承認和實行,那么它在當時就是合“禮”合“法”的了。
來看息媯,無論是“省親”還是“成親”,她都不會是孤身一人或幾個人。諸侯國君,大國公主,大婚之日,必興師動眾,一路風光。而息、蔡間,除姻親關系外,更重要的是還有血緣,因為他們是同姓諸侯國,并在軍事上與王朝結成御楚聯盟;這種關系,非一般鄰邦,而是在這非常時代“生死相依”的關系。再則,息媯“將歸”,那般“陣勢”過蔡,蔡必給予“賓主之禮”“過邦之禮”,而大出意外的是蔡侯,竟然“弗賓”“不敬”,甚或“妻之”。在做出這些被后人視為“惡劣”行為的時候,很顯然,蔡哀侯壓根就沒把此事放在“國家”層面來考量。可以推測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息媯曾經為“媵”、應允為“媵”或理論上應該為“媵”,后又嫁給了息侯,只是不知其中發生了什么變故。若果蔡哀侯把“將歸”的息媯視為蔡媯的“媵娣”,一切則豁然開朗;否則,我們就真的把蔡哀侯想作是純粹一個淫棍了。而所謂“妻之”,當理解為是蔡侯沒有把息媯作為“賓”的身份而當作出嫁之女對待了,“妻”在這里是動詞,但絕非今人那般狹隘地把它理解為“男女之事”“想入非非”,霸王硬上弓。即便息媯不是“媵娣”,就當蔡侯所言“吾姨也”,那也趨于合理,試想,一個國君為小姨子舉行隆重的國禮,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好一個春秋四大美人:魯桓公因美人文姜亂倫而被擰斷了脖子;夏姬因妖淫殺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國兩卿;美人西施浣紗清溪一顰一笑,左右了吳越爭霸;蔡、息因息夫人而桃花流水春去也,分別于公元前684年和公元前682年,先后被楚滅亡,或名存實亡。歷史興替果然是因了這些個美麗的、絕世的,抑或是妖艷的女子嗎?那么其它,比如淮上諸侯、江漢諸姬同樣也被楚滅,我們該如何來編排那么多“有聲有色”“有情有義”的好故事呢?
抬起頭來,打開歷史視界,瞭望淮河南北,西周滅亡,東周紛擾,王室衰微,“天方授楚”,而楚國的迅速崛起,是春秋時代的大事件、大歷史,也是大趨勢。而就楚、蔡、息之間發生的“小故事”,結果顯現,息媯或是起因,但絕非根本原因。讓我有所糾結的是,蔡與息、息與楚相距那么遙遠,歷史記載卻仿佛它們是鄰居一樣,一會息侯到楚子家了,一會蔡侯到楚子家了,一會楚子跟著蔡侯到了息國了。息侯和楚子一起喝酒,喝高興了,還要美人息媯出來,讓楚子看看,接著楚子翻臉,露出真面目,把息國滅了,把息媯弄到了自己家里,成了文夫人。文夫人三年不語,生了堵敖及成王兩個兒子,其間楚國把蔡國也滅了。或演繹,或史實,于今都不重要了。一切都將越過《左傳》《系年》《史記》以及“將歸”“弗賓”“妻之”,聚焦成一點,便是楚(文)王從歷史中窺見了機會。這機會就是擊破周王朝“江漢諸姬”聯合御楚防線的一隙之機,千載難逢。換言之,無論蔡、息有無事端,更無所謂有沒有美人息媯,楚國都要滅了他們!
楚生南土,蠻荒之地,刀耕火種,篳路藍縷,充滿生存艱辛,歷來又為中央王朝極度邊緣化,被不斷征伐和打壓,但這是一個堅韌不拔、自強不息的族類。他們以鳳為圖騰,不死的浴血、浴火的鳳凰,在大時代乘風借云,忍辱負重,轉眼一鳴驚人,一飛沖天,自由翱翔于萬里碧空。青銅冶煉、絲織刺繡、木竹漆器、音樂美術、老莊哲學、屈原詩歌,仿若天命、神授,一起涌綻,橫空出世,構成強大楚文化的根基和支柱,華美、博大而宏麗。這樣一個族類,他們絕不圄于江漢一方山水樂土,而是要突出重圍,逐鹿中原,以觀中國之政。
如我所疑惑,蔡、息從哪里入楚?反之,楚人如何北進中原?當時信陽有“三關”天然大阻,難以逾越。入“三關”如入死地,楚只好避開,選擇沿漢水北上,襲取羅、盧、鄧、(西)申等國, 然后越過漢水,征伐漢東諸國。大約是前后方距離的原因,北出一線較為順利, 而漢東一線距離遙遠,又有御楚聯防同盟,就進展艱難了。歷史進退猶疑的當兒,蔡、息送上門來,你想想,楚文王是怎樣一副狂喜的表情和心情?結果我們看到,漢東以至淮水間的小國,申、蔡、息成了最早被楚滅掉的國家。申先,而后蔡、息,申國到息國,順淮河而下,百余里,距離關系與滅國順序清晰表明了楚進軍路線和意圖,可以肯定,楚滅蔡、息,非息媯故,至少并非完全因為息媯,而是早在楚國整體戰略推進的計劃中。文化點說,你乃人家囊中之物;俗氣點講,你早就是人家的菜了,現在你不過是把菜雙手奉上,端到了人家面前。
在淮上,申、蔡、息幾個老牌國家被滅,“漢陽諸姬”周之聯合防線由此被打開缺口,一潰千里。我們必是淺薄而平庸地想到時間與歷史進程,空間及人文情態,然而它的精彩與輝煌,滄海桑田,其時卻是由楚人書寫,由強者書寫,由王者書寫。
息媯不語,我復無言。
……夏日天黑得晚,但時間已經不早了,詩人們還留戀著停留在息國古城遺址殘基上,那里離淮河不遠,風從水面上吹來,能明顯感受到暑氣在漸次消退。朝南瞭望,想看到對面寨河、竹竿河,及至更遠處的眾多澗溪、飛瀑、大川,怎樣匯流入淮;想看到從那里飛過歸巢倦鳥,漂來悠游舟船,重現那年撐篙少女,一起幻象般溶入夏日夕照一河流金的波光。再南,就是光山古弦國了,那里出過一代史學大家司馬光;就是潢川古黃國了,那里出過戰國四公子之一春申君黃歇。再南,目光之盡頭,就是楚國江陵郢都了,當年就是楚文王將深掩于深山遠水的丹陽舊都搬遷于此,并踞此地望,朝外開疆拓土,崛起于南中原。在那里,有兩個男嬰先后降世,歷史聽到了他們的哭聲,他們慢慢長大,其母息夫人,哦,現在應該稱文夫人,一手牽著一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或秋水長天,雁陣驚寒,幸福抑或惆悵地朝北,朝更北的北方遙望。這兩個孩子,長子熊艱,又稱堵敖,即楚殤王,少子熊惲,即楚成王,但他們只能留下一個。這是生存法則和集團利益打不破的“魔戒”,物競天擇,也為人擇。堵敖為王,于國于民于法于天命,理占先,勢亦盛,欲殺其弟熊惲;惲奔亡于隨,借隨人反殺堵敖,自立,是為楚成王。
——突然恍惚了,息被楚滅于前682年,而楚成王乃前672年殺兄代之,推算,那時兄弟倆都不足十歲,還是一介少年。無疑,歷史所記錄他們倆的行為,及至手足相殘,皆為權力集團或王朝幕僚代行,或族團派系間的博弈和對決。而現在勝出的是楚成王,一個小孩兒,年幼的傀儡,需要有人主持朝政,代行王權,這個人是楚文王弟子元。
這是一個卑鄙之人。在任令尹,大權在握后,他竟然貪戀文夫人美色,“欲蠱”之,百般引誘,在她宮室一側大造館舍,在里邊搖鈴鐸、跳萬舞,“夫人聞之,泣曰:‘先君以是舞也,習戎備也。今令尹不尋諸仇讎,而于未亡人之側,不亦異乎!’”(《左傳·莊公二十八年》)有侍者把這話告之子元,子元得知,誤讀抑或說曲解了文夫人的話,以為文夫人要他建功立業,方能以身相許,于是子元率領大軍,戰車六百乘,長驅數百里,去打鄭國,弄出一番陣勢,假裝“勝利”,無功而返,回來后,就膽大包天,直接住進王宮,這不僅有貪色之念,更大有竊國之嫌。楚成王八年,子文、斗班兄弟聯手,對其怒而殺之。子文請為令尹,斗班封為申公,結束了國家長期動亂。隨著楚成王的長大成熟,楚國開始了全面北進問鼎中原的煌煌霸業。子文終成楚國一代名相、廉相。斗班做了申縣縣令,成為信陽人的父母官。楚國在南征北戰中,訓練了一支強大的軍隊,即史上著名的“申、息之師”。楚成王以子文、斗班為左右,率領著這支軍隊,先后敗鄭、屈許、滅英、敗徐、服隨、敗宋、敗陳,還有就是滅我信陽光山之弦國和潢川之黃國……我就在想,成王在滅弦、滅黃之時,是否有所觸動,想起什么?一陣驚心,驀然抬起頭來,朝北瞭望,于是一股熱血和濃烈的情感在內心激蕩:他躍上戰馬,長鞭炸響,沿寨河和竹竿河兩河夾持的沙石古道,勁疾飛馳而去……
一條大河阻擋了他。戰馬驟停,騰起前蹄,一聲嘶鳴在山川間回蕩。成王知道,這就是淮河,而對面就是息國,現在乃楚國所轄的息縣;那里就是母親曾經生活的地方,遭難的地方,受辱的地方,也是她由此成為后來的文夫人、成為自己母親的地方。他翻身下馬,想召喚一只船來,載他渡過淮河,然后一路經從大埠口,緩緩而上,沿南街向北,到大十字街,然后一路經縣政府、譙樓、文廟、郵電局,以及參差擁擠的居民老街小巷,還有新息大道之北一眼望不到邊的大平原,聽那里的鄉親用淮南淮北的蠻語和侉腔,講述美麗的息夫人、哀婉的文夫人,講述母親那哪怕是完全虛構的絕世愛情和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