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那年,父親帶我去縣城參加表叔的婚禮。印象中那是我第一次進城。
母親反復叮囑,要緊跟父親以免走丟,見人要主動打招呼,不能弄臟衣服,等等。這一來,我就有了怯意,心里想:規(guī)矩怎么那么多?
出發(fā)那天早晨,父親早早把我叫醒,帶我到公路邊等車。和我們一起等車的還有幾個鄰居,他們要去鄰鎮(zhèn)的鄉(xiāng)場趕集。路是土路,連碎石也沒鋪。天下著雨,到處都是泥水。那時故鄉(xiāng)青林到縣城每天只有一班車,進城需要兩個半小時。
刺耳的喇叭聲響起,白綠相間的中巴車快速向我們駛來。上車,找靠窗位置坐下,駕駛員突然一聲猛喝:搞快點,不坐滾下去。說的是幾個鄰居,他們帶著旱煙、黃豆等土產品,要拿去鄉(xiāng)場上賣,折騰了好半天才搬上來。
因為這聲呵斥,車廂里異常安靜。走不多遠,車廂便擠滿了。再遇到招手的人,司機猛踩油門,得意揚揚奔過去。我開始暈車,到中途,實在憋不住,吐了出來。司機兇巴巴喊:吐車里要賠錢。
進城后的細節(jié),我基本忘了,只記得城市的天空是灰色的,被高樓切割成不規(guī)則的板塊。
從那天起,我有了遠大的夢想:當中巴車司機。
對少年的我來說,中巴車不僅是抵達城市的媒介,還是權力的象征。
十三歲,我得了種怪病:皮下組織流血。
父親帶我進城看病。那時公路已經鋪上碎石,平整了許多,車程縮短至一個半小時,每天往來的中巴車增加到三趟。中途,我開始嘔吐。這次吐得很嚴重,到城里,我腹中空空,絞痛不已。
親戚帶我們去一家皮膚醫(yī)院,接診的女醫(yī)生簡單查看后,問了我一個問題:你是不是不怎么洗澡?我的臉唰一下紅了,倒不是因為真不洗澡,而是聽出了那句話背后的含義,捕捉到了醫(yī)生眼里閃過的嫌惡。我一個字也答不上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父親替我回答了,他不卑不亢地說:不是。
事后很長時間,我都為這事憤怒。為自己當時的表現(xiàn),甚至父親的回答。十八九歲,我覺得當時最該摔門而去。二十三四歲,我覺得應該以嘲諷的語氣說:我是來看病的,遇到你,只能洗個澡啦。如今,我終于明白,父親說的是最好的答案。理解那兩個字,我用了十五年。
第二天,父親帶我去市醫(yī)院。由于胃部絞痛未消,檢查項目增加了胃鏡。將小指粗細的管子插入胃里,反復伸縮攪動,大概持續(xù)了四十分鐘。強烈的疼痛、腫脹以及隨之而來的嘔吐,讓我和受刑沒任何區(qū)別。我哭了。
住上院,由于要照管地里的莊稼,父親先回家了。沒有手機,也沒電視可看,我靠武俠小說打發(fā)時間,住院部一樓就可以租到。我偷偷買了把刀藏在枕頭下,晚上睡覺時,摸到鋒利冰涼的刀子,會獲得莫名的安全感。那把刀沒兩天就給換床護士收走了。當時我對自己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得赤手空拳面對這個世界了。
當中巴車司機的想法逐漸淡去。來到城市我才發(fā)現(xiàn),就算當上了中巴車司機,也沒辦法解決自己的問題。
出院第三天,又出現(xiàn)了血斑。天蒙蒙亮,父親找來臺面包車,再次送我去醫(yī)院。感謝疾病,那是我漫長的少年時代,唯一一次享受專車待遇。
下午,檢查結果出來了。醫(yī)生把父親叫到診療室里,將我留在走廊上。一種不好的預感在我心里滋生。父親出來后,一下軟在長椅上。那是我第一次見父親流淚,也是唯一一次。
后來父親幾次重傷,其中一次被斧頭砍開了脖子,差點傷到動脈,口子足有一指長。縫針時醫(yī)生告訴他,離大腦太近,最好別打麻藥。整整十二針,父親汗流如注,但他沒哼一聲,沒流一滴淚。還有一次,他被瘋狗咬傷,全身十幾處傷口,險些丟了命。清醒后他說:狗日的,碰到條會武功的狗,鬼門關上走了一回。
這次我們要去的地方是貴陽。那是個周五,掛上號后,懷著對大城市的恐懼,我們在一個小旅社里足不出戶地待了兩天三夜。
父親說:你知道醫(yī)生跟我說什么了嗎?
其實我早猜到了,但還是問他:說什么了?
父親壓低聲音說:你這病,可能治不好。
我沒說話。過了會,父親又說:你怕不怕?
不怕,我說。
我盡可能保持冷靜,不讓恐懼趁虛而入。然而慌亂無可抗拒,我似乎看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樣子,那也許是唯一能領受的人生了。我自私而又悲哀地想:我還沒長成一個男人啊。
省醫(yī)的檢查結果出人意料,說靜養(yǎng)兩月就好了。回到家,母親痛哭:兒啊,媽以為你活不成了。
十六歲,我考上了高中。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在母親的目送下獨自離開了故鄉(xiāng)。
那時候,我們家已經搬離破舊的瓦屋,在公路邊建了三間平房。柏油路修進青林,路旁甚至還種上了景觀樹,進城的時間縮短至一小時。鄉(xiāng)政府就在我們家新房旁邊,那兩年間,先后翻新了政府辦公樓,新修了派出所和供電站,稍晚一些,又新修了衛(wèi)生院。
中考前夕,父親說:能考上,砸鍋賣鐵供你讀書,考不上,資助你十五塊錢買背篼,去城里背背篼吧。后半句當然是玩笑,但對當時的我來說,要么讀書,要么打工,沒有別的選擇。
中巴車行駛在寬敞的瀝青路上,車窗外熟悉的風景迅速后退。新的生活開始了。我知道,沒有退路,只能前行。
十九歲,我考上了大學。
那個漫長的假期,我終日游蕩在故鄉(xiāng)的樹林和野地間,于清晨登上綠林坡看日出,傍晚守在老虎山上目睹盛大的落日緩緩西沉,直到天空完全變暗。如今想來,那是段多么美好的時光啊。故鄉(xiāng)的日出日落、山川溪流、森林野地,深深印在我腦海里,成為那個夏天最難忘懷的記憶。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母親做了桌好菜。父親拿出兩只酒杯,倒?jié)M,遞了一杯給我。是本地苞谷燒,辛辣、勁足。兩杯下肚,我逐漸確信,那才是男人的飲料。夜?jié)u深,妹妹拿出她提前準備好的煙花,放了起來。她說了句特別肉麻的話:哥,今晚所有的煙花都為你綻放。黑夜無邊無際,煙花很快熄滅了,但那短暫的火光,照亮了我前行的路,溫暖我,直到今天。
不久,我背上行囊,又一次獨自踏上遠行之路。出發(fā)那天,故鄉(xiāng)的風是甜的。
畢業(yè)回縣城工作兩年后,我買了車。
提車那天,父親非要我把車開回老家。那條路幾經修繕,變得越來越直、越來越寬。車停穩(wěn),他從屋里拿出鞭炮,放了起來。我問父親:你是不是想告訴村里的人,咱們家買車了?父親不說話。我接著說:這年頭車不稀奇,再說又不是什么好車,有必要嗎?父親還是不說話。母親接過話頭:其實我們并不想讓別人知道。頓了頓,她又說:你在城里還沒有家,得開回家放兩掛鞭炮,圖個吉利,以后上路平安。說著,母親遞給我一個紅包,她說:這是平安錢。
我羞愧不已。那時我才真正意識到,有些東西其實和知識無關、和讀書多少無關,和我們做多少事、有多大成就無關。
吃飯時,母親說:有車以后回家就方便了,常回來看看。
那天我已經試過,自己開車,從縣城到老家只需要四十分鐘。我說:媽,以后我每個周末都回。母親笑了。然而那次離開故鄉(xiāng)以后,因生活和工作上的變化,我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后來調到省城工作,就更少了。
今年五一,回縣城辦完事,我和妹夫連夜驅車回家。下高速,我們走剛修的旅游大道,來到新街上,我竟然轉暈了頭,找不到回家的路。妹夫笑說:你離開太久,連回家的路都忘了。最后是導航把我?guī)У搅舜蹇凇?/p>
那晚,我遲遲未能入睡。這些年,爺爺奶奶先后故去,兩個妹妹也在我之后離開了家。故鄉(xiāng)與城市的距離在不斷縮短,我們與故鄉(xiāng)的距離卻越拉越長。多少歲月、多少悲歡、多少聚散,在無聲中湮滅。面對嶄新的故鄉(xiāng),我的心緒陳舊如斯。我給妹夫發(fā)信息:無論離開多久,只要有老家在,世界上的每一條路都通往故鄉(xiāng)。
第二天醒來,我才發(fā)現(xiàn)手機沒電了,消息沒發(fā)出去。直到今天,那條信息依然保存在我手機里。
附:
2023年貴州大曲杯獲獎名單
特等獎
《最初的過去》宋尾(宋偉)
《青林的距離》熊生慶
一等獎
《吃食的味道》蘇北(陳立新)
《出山記》歐陽國
《新疆味道》趙勤
二等獎
《半生如茶》朱金賢
《茯磚茶:絲綢之路上的迷夢》陳思俠
《錢老五和他的閘頭魚館》馬蟻(張同遠)
《山一程,水一程》淳本
《豆腐之味》羅霄山(羅昌隆)
《田野里的醇香》孫戈
《矮子清湯》蕭遇何(肖飛)
《糖果里也有甜蜜的酒香》(組詩)
昨夜楓雨(范學清)
《鄉(xiāng)愁》(詩歌)雨林(張玉明)
《甜酒煮粑粑》安知(韋莎)
三等獎
《青菜青》徐源
《發(fā)光的水》(詩歌)萬世長
《湖底之眼》黃國躍
《點心、白饃和大米飯》楊軍民
《醋炭石》楊恩智
《麻帳子,舊光陰》容芬
《集市之歌》耆子(鐘立華)
《鳳梨罐頭》何昊
《百草湯》胡丁文
《巖頭上的斑鳩樹》劉宗勇
《風從很遠的地方吹來》周小霞
《云邊有碗米豆腐》鄒弗(鄒林超)
《老屋味道》潛鳥(成雨田)
《給城市的歌》白祎煒
《借宿沫陽村》班卜阿雨(班方智)
《餞別》吳之虞(吳雨桐)
《十字路口和臭豆腐》黃素云
《不見燕歸來》劉誠龍
《湖邊有硬菜》韋有凱
《異域飲鄉(xiāng)釀》崔笛揚(崔德?lián)P)
《奢侈的壽衣》秦科
《悠游在高山上的魚》楊躍清
《攪團》梅一梵(謝麗榮)
《故鄉(xiāng)的桃兒》胡明琳
《彩英和她的廚房》阿獺(夏語檬)
《驅散這種麻木的感覺》(詩歌)張瀚卓
《苞谷燒》(詩歌)陳再雄
《口信》(詩歌)潘敏(潘立敏)
《夢里的故土酒香裊裊》(組詩)邢海珍
《酒是故鄉(xiāng)情》趙素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