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可欣
摘要:劉震云的鄉土系列小說在中國當代鄉土文學中占據著重要地位,其中以劉震云對于河南北部地區流民現象的書寫為典型。流民作為流動性的群體,具有無名化、世俗化的表征。本文以劉震云筆下的流民敘事為錨點,進而挖掘出其小說創作中深層的流民文化,以及豫北當地出走故鄉的文化主題,最終切入流民敘事背后潛藏的批判鄉土的敘事表征和情感指向。流民敘事使劉震云的豫北文化書寫具有相當的獨創性和當代價值,也使評論者對于劉震云鄉土小說進行再闡釋具有全新視角。
關鍵詞:劉震云;走出去;流民敘事;反鄉土敘事
千百年來,中國社會一直葆有古老而厚重的鄉土文化傳統,現代以降,諸多鄉土文學作家試圖探討鄉村文化景觀的深沉內蘊,劉震云同樣通過創作述說自己對于故鄉獨特的情懷和關照。在其眾多小說創作中,如《新兵連》《一句頂一萬句》《故鄉天下黃花》《我叫劉躍進》《一日三秋》均表現獨特的流民文化與流民景觀,于此種敘述背后,流動的是一代代以河南延津為代表的豫北人民靈與肉的出走境況,不變的是劉震云內心那一聲對故鄉的哀婉嘆息。
一、流民內涵: 失去邊界的經驗呈現
劉震云的鄉土題材小說創作中有一種獨特的現象,即豫北地區的“流民敘事”。劉震云小說文本中的“流民”狀態,更多傾向于學者王學泰在其對于游民文化相關研究中給出的定義:“流民”指離開其故土成為“流”狀態的人,“流民”與“游民”不能完全等同,“流民”的概念需要結合“游民”的概念來理解。“游民”主要指一切脫離了當時社會秩序(主要是宗法秩序)的人,他們缺少穩定的求生手段,居處也不固定。[1]在王學泰對于流民的關照視野中,“流民”的概念從屬于“游民”,又能獨立于“游民”。他在《中國流民》一書中指出,“流民”群體多因自然災害、戰亂頻繁等外部因素與其他因素混雜而生成,屬于“游民”的一支。[2]
王學泰梳理了自原始社會以來我國“流民”概念的流變與衍生,進而從歷史學與社會學的角度有針對性地提出了上述對于“流民”的定義,將“流民”歸結為一種歷史文化現象與文化符號,并非單一的群體類型。從身份上來說,“流民”群體是暫時脫離了社會基本序列的集群,其本質依舊是農民、百姓,即平民群體。“流民”在不同地域的生存境況雖然顯示出些許差異,但他們依然完整地攜帶著本土文化的經驗標簽,企圖在一定范圍內建立起文化認同。
劉震云小說中的“流民”并不等同于王學泰的界定,而是對“流民”概念的當代演繹,范圍更為寬泛。劉震云筆下的“流民”均為土生土長的農村人口,他們或出于對物質的需求,或出于對精神的追尋,或因遭受了不可抗力的自然災害,不約而同地主動選擇出走故鄉。走出鄉土之后,他們不再是依附于土地、扎根于鄉土的典型農民,而是從事各種營生,精神上處于游離狀態在四處漂泊。劉震云的流民書寫多以河南延津縣為中心,擴散至周圍的地市或相關省份。流民現象遂成為劉震云筆下的一種地方經驗。
需要指出的是,劉震云筆下的“流民”,不僅是一種社會現實,還是一種文化現象,所以,評論者若想真正挖掘出劉震云鄉土書寫中“流民”現象的內核,必須著眼于流民現象背后的歷史文化緣起。詹明信認為,文化在不同的時期會有不同的含義。它不是被禁錮在某種范疇與框架下的現象,而是能夠跟隨時代的發展與更迭而不斷被賦義的。所以,人們想要找尋一定話語書寫下的文化建構,最重要的不是刻板地按照文化本質論的思維模式尋求在具體地域中的風土人情和人物事件,而是發掘出特定群體生活下蘊藏的整體的歷史文化經驗。經驗是文化的經驗,經驗的匯聚形成某種文化風尚,架構出了獨特的歷史話語體系。正是由于經驗的形成具有不穩定性,所以它不可能完全依照理念來形成,而總是與一時一地的具體愿望、社會心理和情境化的實踐糾纏在一起,在所有與文化相關的歷史中,歷史推進和演變的每個新階段都會出現諸多觀念的變革。[3]其中,文化的“經驗”也順其流而下,具有了某種齊澤克所謂的“事件”的彎曲與游移不定的屬性,構成文化經驗史構成因素的內在變量。所以,劉震云對于豫北獨特的流民文化的關照和書寫,主要通過豫北鄉村的文化經驗而表達出來,豐富的鄉土經驗成為劉震云寫作的獨特標識。正如賀紹俊認為的:“知識性寫作的青年作家的弱點是缺乏生活的積累和對生活的體驗,以及對生活的認識。或者說,有的作家對于生活的體驗和認識是比較狹窄的,局限于自我的生活圈子以及主觀的認知。”[4]劉震云通過對豫北獨特的流民現象的描摹,建構了一種非本體論的,不受固定地方、群落規約的歷史文化經驗,這正是劉震云鄉土書寫中獨一無二的經驗表達。
不同于王學泰把流民的概念放到整個中國歷史的演進之中,劉震云筆下的“流民”更多與其故鄉的地理環境相關。從文化地理學的角度觀照,劉震云的故鄉延津縣所屬的新鄉市是河南省地級市,地處河南省北部,南臨黃河,北依太行,西連焦作并與山西接壤,東接油城濮陽并與山東相連。得天獨厚的自然地理條件,尤其是水源、土壤分布情況,使得豫北的百姓可趨向北方拓展自己的生活范圍,離散開來尋找新的生活和機遇。同時,言及太行山區的古代交通,“太行八陘”是最為人所熟知的一組地理概念——即軹關陘、太行陘、白陘、滏口陘、井陘、飛狐陘、蒲陰陘、軍都陘。誕生于東晉末年的“太行八陘”,時至今日仍然是連貫多地的交通樞紐。[5]其中一陘——“白陘”即貫通豫北與其毗鄰省份的核心古道。豫北這種獨特的地理環境為豫北人民通過白陘古道上穿山西至內蒙古、東北地區,下達湖北武漢等地提供了地理環境的便利。
所以,劉震云并非記錄式地描摹現象,而是依托于白陘貫穿的地理因素,敘寫豫北多地區交融和豫北人民的多地域流動。劉震云作品中的流民,背井離鄉去外地謀生,大多從事各種手工業,這也和豫北地區的地理環境相關。因為新鄉市自古以來就是晉冀魯豫接壤地區的商品集散地,如今,現代物流、倉儲和郵政業、批發零售業和旅游業等的發展,都為人們提供了眾多機遇。比如《一句頂一萬句》上部中的主人公楊百順(即吳摩西)的父親老楊,就以賣豆腐為營生;鎮上老李的“帶旺鐵匠鋪”打制些飯勺、菜刀、斧頭、鐮刀、門搭;牛愛國的小學同學李克智成年后在山西臨汾營生,成為當地大魚市的頭子……小說人物的生活經驗超出豫北地域,是某種失去邊界的經驗呈現。在這樣的敘述中,傳統意義上的故鄉正在被慢慢消解,劉震云本人也意識到這一點,他說:“如果故鄉是指一塊地方,這個地方是指一個社會整體,即不但包括人、人居環境,還包括維持人、人居環境的社會政治、經濟形態及生活方式,或者說作為一種社區來考察的話,在一個民族內,這塊地方與另一個地方沒有太大的差別。”[6]所以,在劉震云筆下,豫北的流民現象始終不是地理位置上的或是文化本質定義下的,而是一種獨屬于豫北人民的歷史文化經驗,是具有歷時性的行為表征。
二、流動現場:出走故鄉
劉震云小說中“走出去”的文化主題,凸顯為流民現象的書寫現場。而對于故土難離的中原人民來說,他們之所以選擇“走出去”,是因為家園一次次被摧毀。因為自古以來,中原乃兵家必爭之地,政權更迭,戰亂頻繁,自然災害不時造訪,特別是黃河的多次泛濫,都讓這里的很多人民不得不出走故鄉尋找生路。
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孕育了中華文明,但它的一次次改道和泛濫也給生活在這里的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正如河南作家李凖所言:“黃河是一條古老的河流,又是一條受難的河流。她給人類帶來了燦爛的文化,又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災難。她不斷地決口、泛濫、改道、淤積,僅在新中國成立前的一百年間,她決口和改道達一百四十九次。咆哮的洪水沖毀村莊,淹沒農田,吞噬了無數的生命財產。”[7]黃河是河南的驕傲和榮光,又賦予了河南人民對災難與死亡的恐懼,推進了河南人出走故鄉的歷史進程,使流民現象自古有之,至今綿延。
南宋時期,隨著中國政治中心的逐步南移,中原文化不再占據中心地位。多地流離失所的百姓涌向河南,河南本土的民眾也以流民的狀態逐漸出走。據史料記載,清代中葉前后,關內大批漢人移居東北,并隨之負載而來中原文化,移民主要來自山東、河北,少量來自山西和河南。[8]如今東北作家群寫作的“關東風情”即與此相關,由此可見,河南的流民文化在歷史和文化方面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流民內在的漂泊心態、異鄉情結,以及其對自身生活狀態的戲謔、嘲弄的復雜心態,給中原文化造成了極大沖擊。可以說,流民群體的身上聚集了中原傳統裂變的可能性,以往那些以仁義禮智信、忠孝、中庸為中心的倫理認同和價值體系搖搖欲墜,形成文化暗流產生深遠影響。
進入當代,河南作為農業大省和人口大省,每年為全國輸送大批務工人員,劉震云就曾在訪談中提到他在城里打工的親人們,他們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報酬。而這其實也是中國當代流民潮中的“冰山一角”。需要指出的是,和很多關注流動人口的生活遭遇的作家不同,劉震云更為關注的,是那些漂流者的精神狀況,最為典型的是斬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一句頂一萬句》。在某種程度上,由上部“出延津記”和下部“回延津記”組成的《一句頂一萬句》,是對《圣經》故事中《出埃及記》的戲仿,不僅因為小說采用了宏大的史詩結構,而且小說的主人公楊百順后來改名為“吳摩西”,也恰好與《出埃及記》中“上帝的使徒”摩西形成互文關系。摩西帶領著猶太人民出走埃及,找尋“流著奶與蜜之地的迦南”,是為了使猶太人擺脫埃及人的殘酷奴役;吳摩西(楊百順)出走故鄉,除了尋找被自己弄丟的養女巧玲,也是為了尋找那個精神充實的理想的自我;小說下部《回延津記》的主人公牛愛國因其妻子與別人偷情的不堪緋聞,而不得不離開家鄉北上從商另謀出路。牛愛國在探尋生存空間的過程中,也在尋找失去的自我。不管是吳摩西還是牛愛國,漂泊無依的他們都因為無法與他人言說而倍感孤獨且極端壓抑,亟待尋求真正的精神歸宿。
在劉震云的小說中,除了《一句頂一萬句》,還有眾多漂泊者的身影:《我叫劉躍進》中的主人公劉躍進,本來是建筑工地一個老老實實的民工,但有一天在街上一不留神背包被搶,于是,他被卷入一個驚天秘密,仿佛一只無辜的白羊無端被卷進了狼群,平穩的生活被打斷之后,他在倉皇流竄中變為一個流民。《吃瓜時代的兒女們》中的牛小麗俏麗精干,因長相酷似外國人而格外引人關注,卻因為在尋找嫂子之路中經歷的風波,被迫走上了漫長的討債之路。《我不是潘金蓮》里的李雪蓮,因為與秦玉河的情感糾葛打官司,在不同的地區輾轉維權,不惜從鄉村一路走到北京,生活漂泊。《一日三秋》中的陳長杰、陳明亮父子,因迫于生計等種種因素而背井離鄉,在不斷流浪中反觀世俗人生和大千世界……以上作品中的流民敘事,都使劉震云的寫作不僅僅停留于流民現象表面的描述,而讓這些人物和事件具有揭示人生哲理和世界真相的象征意義。具體說來,因為特殊的歷史背景和地理環境,中原民眾面臨的首要問題是生存,求生渴望與流民心態交融,生發出一種帶有強烈犬儒色彩和功利色彩的生存智慧:在生活中既世故又圓滑,生存態度既謙卑又堅韌,對權力既狡猾又忠誠……而這一切所謂的“智慧”均指向一個終點:讓作為弱者的流民有支撐他們生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
在中國當代文壇,諸多鄉土小說作家對于河南地區的流民現象有過抓取,雖然只是將其作為背景化的碎片敘事,但也可與劉震云筆下的豫北流民現象進行互文性的解讀。如中國當代作家路遙在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中描寫孫少安在街邊游蕩的場景時,描寫了集市上的鐵匠和拉風箱的老師傅,他們都是輾轉來到關中地帶謀生的河南人。作家對于這些現象的表現,蘊含著作為作家的路遙和作為主人公的孫少安,因經歷相似而對離家遠走的人生出的同情心。在當代鄉土作家陳忠實的《白鹿原》中,也有多處描摹關中地帶的河南流民。他們或因外出謀生而漂泊到關中,或因躲避饑荒而流轉到白鹿原一帶。“河南連年災害,饑民如蠅盜匪如麻,這姓劉的回河南招兵說:‘跟我當兵殺過潼關進西安……’” [9]和路遙一樣,陳忠實用一種憐憫而溫情的筆觸去敘述河南流民苦難生存的歷史真實。可見,不同作家描述從河南出走全國的流民,已經形成一個值得探討的文學現象。
三、流動成因:失落的故鄉
在劉震云小說中,以豫北人民為代表的流民現象從來不是一時的風潮,而是濫觴自民眾對于故鄉的物質與精神貧瘠的雙重無望。若按照“知人論世”的路徑索驥,劉震云出生時正趕上三年自然災害,在縣城的父母無法養活他,就由外祖母把僅僅八個月大的孩子帶到河南延津的鄉下來撫養。黃土地養育了他,他也在這里親歷了饑荒、自然災害甚至是“文化大革命”等重大災難與變故。事故、背叛、死亡、貧窮、饑餓、欲望……這些字眼浮現于劉震云眼中,進而凝結成無言而蒼老的故鄉的一隅,而非類似于沈從文筆下澄澈而空靈的邊城牧歌。故鄉這位母親,給他生命最初的呵護和溫情,卻無法讓他有物質上的安全和精神上的認同,內在精神的壓抑吞噬了人的生命活力,人僅僅作為肉身存在,精神失去皈依之后不得不出走故鄉尋找靈魂的棲息處。
劉震云作為創作主體,賦予豫北人民“出走”的欲望和勇氣,同時,豫北地區客觀的地理位置也在冥冥之中為意圖逃離故鄉的人們提供了條件。上述談及“太行八陘”之一的“白陘”貫通了豫北鄉村,河南人民由豫北出發,向南方城市如湖北武漢、湖南長沙、重慶等地區流轉做生意的現象更是成為一種潮流,在當地形成一種“南移熱”。人口的擴散游移,讓人們的生存方式有了多元化選擇,豫北文化也擺脫了傳統地域的圈定,擴散至全國。
除了特殊的地理環境,豫北百姓“走出去”進行生產經營和商貿活動,很大程度上也受到“晉商”的商業傳統的影響。在古代,不少河南人走南闖北、坐賈行商,雖然名聲不如“晉商”“徽商”顯赫,但“豫商”一脈也形成較為強大的商業勢力,而在各地豫商中,最出名的則是懷商。這些懷慶商人們的身影穿梭于各大水陸交通城市的藥材市場,形成以經售藥材為主的“懷商”。如此這般,豫北人民“走出去”就形成一種地方特有的歷史性召喚。與此同時,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危機使得百姓們意欲脫離鄉土,向外尋求全新的機遇,這讓劉震云筆下出走的“吳摩西”們更顯得一腔無畏及一往無前,這份孤勇體現在眾多人物身上:《吃瓜時代的兒女們》中的眾多人物:牛小麗、楊開拓、李安邦、馬忠誠、宋彩霞……處在不同的地區和階層,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他們各自漂泊,跨越大半個中國之后最終得以交匯;《一日三秋》中陳長杰父子倆南下背井離鄉,靠著賣燉豬蹄、開火車艱苦支撐維系著自己的家庭;長篇小說《一句頂一萬句》上部中小女孩巧玲跟隨后爹吳摩西尋找生母吳香香的路上,被三個人轉手從河南轉賣到山西……輾轉于不同城市和職業間的人物,他們生活軌跡的演變,表達人們對穩定生活的期盼和對精神歸宿的追求。
四、流民背后:反鄉土的寫作觀
在依傍自己故土進行寫作的作家中,遲子建在《群山之巔》《額爾古納河右岸》等小說中表達對于土地的尊崇和眷戀;賈平凹的批判與直言有著“廢都”式近乎后現代的頹靡趨向;阿來哪怕在《塵埃落定》《空山》中流露出對故土隱秘傳統的疏離,其后卻蘊藏著源于內心深處和集體潛意識的、對于四川土司家族風情的溫情和敬意。對他們來說,家鄉是靈魂深處的召喚,讓他們心向往之。但劉震云在自己的鄉土書寫中,卻將自己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延津人的視野抽離出來,他并非為故鄉代言,而是作為一位文化的審判者來關照故土。正如劉震云在央視紀錄片《文學的故鄉》第五集開篇所說:“隨著自己的作品翻譯的語種越來越多,去了很多別的地方,原來別的地方跟老莊沒有任何的區別。建筑不一樣,河流不一樣,膚色不一樣,說的語言也不一樣,但人性確實是非常非常一樣的。”[10]他旨在以一種平淡、自洽的態度完成自己的“離鄉”敘述,以及意欲走出故土的困境。
劉震云在對故鄉的客觀審視中,逐漸發現鄉土之于自己的種種壓抑和無形束縛。他自己和其筆下形形色色的“流民”們,都有著逃離鄉土的強烈內驅力,因為故鄉對他而言,并非其依靠的精神港灣,也無法給予一代知識分子精神養分。在劉震云的認知中,“故鄉”似乎已經成為能被隨意推導的、沒有被確證的公式,失去神圣性與唯一性。所以,他的鄉土寫作雖然立足于對于故鄉的認知經驗的積累,卻并不是因為故鄉才進行文學創作。鄉土對于劉震云而言,不是因,而是果,他在回望的目光中重塑故鄉,而不是以故鄉的視角凝望世界。對待豫北文化經驗,他也以一種近乎疏離的立場進行客觀的抓取。當然,讀者不能因此草率地將劉震云在鄉土寫作中的哲理反思,簡單地同他對于河南鄉村的態度畫上等號。劉震云的文學表達,遠遠復雜于他個人對待故鄉的情感。
劉震云的鄉土觀萌發于其個人獨特的鄉土經驗與成長經歷。在他的文學景觀中,少年的精神貧瘠、青年人的出走流散、老一輩農民的故鄉守望……人口流失的背后不僅僅是外部機遇的感召,更是作者對于鄉土的批判意識的表達。“故鄉系列”是劉震云具有典型代表性的鄉土作品,其中尤以《故鄉相處流傳》中對于歷史與鄉土傳統鞭辟入里的戲仿、反諷而使人印象深刻,書中描寫曹丞相麾下的部隊舉行閱兵儀式的情節,雖然不是劉震云流民敘事的直觀顯露,但讀者卻可從中一窺劉震云對于鄉土文化與觀念的批判立場。
書中有這樣的描述:
曹丞相要檢閱“新軍”了。
他又說:蘇聯必敗!劉表必亡!
……
就這樣,這次檢閱,開始長久地留在我們心中,鼓舞了我們幾十代人。可惜的是,1992年4月,我到北京圖書館去研究歷史,研究到這一段,發現這次檢閱有一個疑點。即這次檢閱及它的壯觀都是真實的,但檢閱者是假的。即曹丞相根本沒有參加這次檢閱,一馳而過的檢閱人馬中,并沒有曹丞相。[11]
在這一語段中,作者寫到曹丞相率領的延津士兵們面對即將到來的檢閱極度重視,保持著高度緊張的備戰閱兵狀態。但真相卻是曹丞相并沒有參加檢閱,浩浩湯湯的閱兵儀式的意義在頃刻間被消解,關于鄉土傳統歷史的宏大、崇高、深厚也隨著意義的空洞消散殆盡。被檢閱的延津士兵更是被懸置成為永恒的、無名的他者,檢閱主體和閱兵事件的意義并不存在,那么所有士兵為檢閱儀式所作出的努力也便成為虛無。正如西西弗斯終日將巨大的石塊推上山頂,在他達成目標、賦予行動意義的那一瞬,同樣也是意義消散的一刻。
如果說《故鄉相處流傳》是對鄉土傳統內在價值的質疑,那么《故鄉天下黃花》則從歷史演進的意義上反思鄉土傳統。《故鄉天下黃花》結尾處寫道:“五年之后,群眾鬧事,死倆人,傷五十五人,秦正文下臺,趙互助(趙刺猬的兒子)上臺。” [12]此前鄉村中一切無妄和荒誕,都將作為全新輪回的序幕,生生不息,永無終結。此種視角也可以被歸結為劉震云超越當下高雅文學與通俗文學相對立的二元視野,他不通過鄉土寫作、地域寫作來展示英雄氣節,抑或民族精神,而是在鄉土寫作中熔鑄其對于失落鄉土的哲理性審視,進而使他對鄉土的表達有一種形而上的意義。在劉震云的鄉土題材的小說中出現的對于鄉土傳統的戲仿與文化現象的反諷,顯化出的是故鄉鄉土精神的空洞匱乏,是對崇高的消解和反叛。鄉土的降格,精神的消散,文化的世俗化、邊緣化,劉震云在無聲中進行著對鄉土文化、鄉土精神的反抗和對峙。
說回流民敘事,如果說鄉土文化內蘊的消弭表達作者“反叛鄉土”的立場,那么他的流民敘事也是對傳統鄉土精神內在頑疾的審視,是一種對于鄉土的修辭性反叛,是對鄉村文化的批判性視野。所以,劉震云從自身鄉土立場生發的寫作,使得他筆下不僅呈現豫北人民的生活與風俗,而且具有常態化、封閉性、落后性的特點,是一種擺脫宗教靈異色彩的真實性景觀。這種寫作既有平淡寫實之處,又涉及鄉村的積極進步和消極落后之處,凡此種種呈現為一段段波動又連續的曲線圖。
五、結 語
流民們走出故鄉不是為了追求“赤裸生命”般的獨立,而是向外尋求更多的可能性。他們在生命內在需求驅使下出走故鄉,在大地上游走四散開來,不僅改變自身生活軌跡,也讓作家有了審視鄉土、理解故鄉的全新視角。所以,劉震云于小說文本創作中展現的流民的生存境況與流民文化,儼然成為獨特的書寫景觀,背后聯結出與此相關的生存圖景和鄉土情結,并成為文化癥候被反復書寫,不僅吸引評論者挖掘和闡釋,也為中國當代文壇的鄉土寫作畫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參考文獻:
[1]王學泰.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14.
[2]王學泰.中國流民[M].香港:中華書局(香港),1992:23.
[3]馮慶.中國人的義氣:詩化江湖及其政治經驗[M].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5.
[4]賀紹俊.知識性寫作與介入文學現場[J].文藝爭鳴,2022(12).
[5]段彬.何以八陘——“太行八陘”概念的形成與反思[J].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23(02).
[6]劉震云.整體的故鄉與故鄉的具體[J].文藝爭鳴,1992(01).
[7]李凖.黃河東流去[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5.
[8]逄增玉.黑土地文化與東北作家群[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35.
[9]陳忠實.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278-280.
[10]汪世蓉.從文化離散視角論中國當代文學“走出去”——以劉震云小說的譯介為例[J].外國語文研究,2021(06).
[11]劉震云.劉震云文集:溫故流傳[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21-22.
[12]劉震云.故鄉天下黃花(典藏版)[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148.
作者單位:遼寧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