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俐
1938年春,在隆隆的炮火轟鳴中,清華教授朱自清和馮友蘭等一眾友人輾轉至西南聯大任教。自此至1946年,朱自清以親身經歷見證了聯大自誕生伊始至復員北返的全部歷程。
作為聯大中文系主任,他力主開設“大一國文”,主張打通新舊文學和中外文學,推動多位現代名家作品進入高校講堂。曾于中學任教多年的他深諳學生現狀,在極其艱苦的出版條件下寫就了《經典常談》等普及讀本。內斂持重的個性雖有別于好友聞一多的熱血澎湃,但同樣愛憎分明,他承繼好友精神,為其身后全集的出版殫精竭慮……
聯大八載,無數個擾攘不安的日夜。朱自清掙扎于貧病之間,卻始終砥礪前行,瘦弱的身影在祖國西南長留蹤跡。早年間他曾感慨于時光的飛逝,中年時即步履匆匆地走完了堅毅的一生。他將有限的生命化作一股甘泉,緩緩流動,潤人心田。
尤加利樹與“是嘍嘛”
1938年2月,由北大、清華、南開三校聯合成立的長沙臨時大學遷往昆明,朱自清遂與馮友蘭等十余位友人一道,再次踏上西行南下之旅,于 3月14日抵達昆明。行旅匆匆中,他們依舊不忘文人雅趣,共同游覽了西山、華林寺等名勝。由于初建的聯大校舍不足,文法學院于4月初暫遷蒙自,租用的是當地最好的地點——蒙自海關和東方匯理銀行舊址。朱自清在這里度過了五個月的時光。
對于蒙自這座小城,朱自清印象頗佳。令他心儀的,不僅是邊地的古樸靜美,更有民族地區別樣的生機。遠離了清華園中的田田荷葉,蒙自城中與他初面的一種俊秀挺拔的樹木吸引了這位“外省人”的目光:
海關里高大的由(尤)加利樹,和一片軟軟的綠草是主要的調子,進了門不但心胸一寬,而且周身覺得潤潤的。
這種靜美的樹木雖非云南專有,卻尤為適宜生長在這片溫潤質樸的紅土地之上。尤加利樹高而直的樹干、細而長的葉子,讓朱自清不由得懷想起北京什剎海的動人風光,蒙自的小巧靜謐又常能令他的思緒回到江南故里。初來乍到、敏而多思的朱自清品味著南亞風姿的新奇,更從這份“似曾相識”的美好中回味著難舍的過往。
在朱自清眼中,“蒙自小得好,人少得好”。他最難忘卻的實則是這里日常生活的點滴。當時的蒙自只有一條主街,閉上眼,各種店鋪即可歷歷在目。一家雷姓老板所開的糖粥鋪子由于物美價廉,深受聯大師生歡迎,朱自清亦是這里的常客。這里兼賣糖粥和炸粑粑等當地小吃,雷老板熱情和氣又有著點古玩雅好,興致來了,就會拿出自己珍藏的寶貝與聯大師生共同賞玩一番。后來,這位被顧客戲稱為“雷稀飯”的小生意人還曾進入朱自清的文學世界。
但安逸、達觀并不意味著世外桃源般與世隔絕。朱自清驚喜于邊地人民的愛國情懷,家家戶戶門上張貼著極富當地特色又心系抗戰救國的“門對兒”;縱然經費有限,當地教育局也堅持在由舊戲臺改造而成的演講臺上不遺余力地宣傳抗戰……
1938年暑假過后,朱自清隨文法學院遷回昆明。對于云南的初始印象尤其是對蒙自這座小城的觀感被他以輕快靈動的筆觸記錄下來,近百年后的今天重讀那篇《蒙自雜記》,仍會讓人對這座西南邊陲的小城心生向往。
與《荷塘月色》《背影》《匆匆》等朱自清的散文名篇相比,《是嘍嘛》這個短小篇章向來不太為人注意,但它十分鮮活地記錄了“初來者”朱自清對云南方言的濃厚興趣。“是嘍嘛”在云南不過是一句尋常的應諾語,使用頻次極高,卻讓朱自清孩子般反復玩味琢磨。在他看來,聲調平直的云南方言乍聽似乎不客氣,甚至會讓人懷疑含著些許對“外省人”的排斥,實則樸訥可愛。緊接著,他又興致盎然地拉出他所熟悉的紹興方言和北平話做類比,千里之外方言的可愛如尤加利樹一般,使他再次懷想起眷戀的江南和北京。
朱先生的國文課
聯大時期,朱自清共開設了宋詩、中學國文教學法、國文讀本、國文作文、歷代詩選、文學批評、文辭研究等課程,總計十門之多。這八年間,他幾乎每年都要開設一門新課,足見其涉獵之廣。尤值得一提的,是他對新文學的大膽推重。
1938年,逐漸步入教學正軌的西南聯大積極落實各學科教學主張,中文系成立了“大一國文委員會”,身為系主任的朱自清在其中貢獻頗多。他將國文視為各專業學生都應熟練掌握的基礎性科目,開創性地將誕生不久的新文學成果呈現于這部精心編訂的“大一國文”教材,并與其他教師一道,將魯迅的《野草》、胡適的《四十自述》、冰心的《往事》、徐志摩的《自剖》、沈從文的《湘行散記》、何其芳的《畫夢錄》等名家代表作指定為學生散文讀物和課外讀物。在國文課上,他條分縷析地講解魯迅作品的思想內容和形式技巧,又提出問題,讓學生們自由表達,之后再由他加以必要的補充和發揮。這些教學實踐突破了國民政府教育部限定的“大一國文須全部采用部編文言教材”的規定,也實現了他“打通新舊文學”的主張。
教學生涯幾乎貫穿了朱自清的一生。但剛去清華任教時的他倍感壓力,加之缺少同事們普遍擁有的海外留學背景,他曾頗有幾分“不自信”——吳組緗曾這樣回憶這位年輕老師的“窘態”:“他一手拿著講稿,一手拿著塊疊起的白手帕,一面講,一面看講稿,一面用手帕擦鼻子上的汗珠,他的神色總是不很鎮定,面上總是泛著紅。”不安的情緒甚至不止一次出現在他的夢中:“被清華大學解聘,并取消教授資格,因為我的常識不夠”,“夢見我因研究精神不夠而被解聘,這是我第二次夢見這種事了”。隨著教學經驗的積累,聯大時期的朱自清已然褪去了當初的局促,但仍時刻不忘自我完善:每隔一段時間,他就要為自己制訂一個兼容古今中外的讀書計劃,并虛心向同事們請教。就連他慣常記錄的日記,也不忘用中、英、日三種文字甚至漢語拼音書寫,以此來鞏固和提高相對薄弱的外語水平。然而彼時紛亂的時局、繁重的系務和家累,讓他屢屢生出時不我待之感。1943年12月,他在寫給好友俞平伯的信中嘆道:“讀書之暇不多,又根底淺,記憶差,此則常以為恨者。加以健康漸不如前,胃疾常作,精力銳減。”
聯大講堂上的朱自清仍同中學教員一般,從不允許學生無故遲到早退。每次上課前他都要點名,下課前要布置預習作業,定期還要舉行考試。季鎮淮是追隨他時間較長的一位學生,對其教學方法印象深刻:“朱先生上課常令學生先講解,而后先生再講。因此,上課之前,學生莫不敢不自行預習準備。”
然而,或許是因為過于嚴格,選修朱自清課的學生往往并不多——1942年的文辭研究,學生只有王瑤和季鎮淮兩人;1945年開設的中國文學批評研究,學生也只有三人。即便如此,朱自清依舊一絲不茍,沒有絲毫敷衍。
那時云南正在大力發展中小學教育,教師缺口很大。聯大畢業生雖頭頂名校光環,求職卻依舊不易,很多學生畢業后投身基礎教育之中。為了讓學生能夠順利地走上工作崗位,朱自清結合自己多年的中學教學經驗,在聯大開設了中學國文教學法課程,有的放矢地對學生進行專業指導。直至聯大設立專門的師范學院,有專人講授之后,朱自清才卸下此任。
“航到經典的海里去”
1937年10月,南下至長沙的朱自清與沈從文重逢,他在當天的日記中記道:“沈先生來此。楊(楊振聲)、沈與我商討教科書的計劃。楊建議我們可自己寫一些有關中國文化的課文,而不是注釋。這是個好主意。”
目睹戰時學生古文基礎普遍薄弱的現狀,遵循當時教育部指定的初中國文課程標準中“使學生從本國語言文字上,了解固有文化”的要求,具有多年中學任教經驗的朱自清很快將這個“好主意”付諸實踐。自1938年秋作《詩經概論》二段開始,至1942年2月為全書作序收尾,歷時四年,這本適用于中等教育程度的“我們理想中一般人的經典讀本”應運而生。
《經典常談》實際上是參與國防設計委員會教科書計劃的產物。早在20世紀30年代初,朱自清即受邀參加了楊振聲、沈從文主持的國民政府教科書編寫工作,先后助力編寫、審定了《高小實驗國語教科書》《詞和語》《中學國文教科書》等多部中小學教材。在編寫教材的過程中,朱自清做了大量研究,逐步將若干部國學典籍的提要和說明整理記錄。日積月累之下,《經典常談》的底本已初具雛形。
20世紀40年代,朱自清早已以其清新流麗的散文蜚聲文壇,他的《背影》《荷塘月色》等名篇入選多部中學教材。不過相較于“文人”身份,他更看重的是自身的“學者”角色,曾言“國學是我的職業,文學是我的娛樂”。其分外努力地致力于普及基礎國文教育恰是對這句話的印證。這本不足八萬字的著作雖稱不上鴻篇巨制,卻是其深厚、廣博國學功底和多年教學經驗的濃縮體現,在戰時物資緊缺的情況下幾經延宕,最終出版實屬不易。書名中的“經典”二字,實則是廣義的用法,其中涵蓋了《周易》、《尚書》、《詩經》、先秦諸子、《史記》、《漢書》等多部典籍,尤為顯示作者獨到眼光的是,在著作的開篇即介紹了“小學”的代表性著作《說文解字》。
這本最初被命名為“古典常談”的百余頁小書,在楊振聲的建議下更名為“經典常談”,于1942年8月由國民圖書出版社初版,后由文光書店重印,一經推出即受熱捧。該書雖然專注于古代典籍,但作為新文學代表作家的朱自清強調古為今用,通篇嫻熟運用平易的白話娓娓道來。葉圣陶評價它是“一些古書的切實而淺明的白話文導言”,當時的國民政府教育部大有將其列為師生必讀書目之意。
成書的四年內,朱自清為生計所迫輾轉于昆明、成都兩地。擾攘不安的歲月中,本就身體羸弱、家累甚重的他飽受胃病、失眠等疾病的困擾,但教學、研究、寫作等多項工作始終未輟。此書寫作之初,夫人陳竹隱正在病中,朱自清不禁在日記中感嘆:“命運老跟我作對,終日郁郁。”數日之后,日機頻頻來襲,“跑警報”成了聯大師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戰火肆虐之下,大量內地居民逃難至昆明,致使這座原本靜美安逸的西南都市人聲嘈雜,房租、物價高漲。
為節省生活開支,1940年春,陳竹隱攜子回故鄉成都居住,朱自清則一人獨居昆明,頗有“天南獨客遠拋家”的漂泊孤寂之感。是年暑假,他辭去清華國文系主任之職,意在專注于學術研究工作。他在這一時期寫給吳組緗的信中,不無憂慮地表達出時不我待的隱憂:“今年請求休假,一半為的擺脫系務,一半為的補讀幾本書籍,一向事忙,許多早該讀的書都還沒細心讀過,我是四十多了,再遲怕真來不及了。”這些他自言“還沒細心讀過”的書,就包含了寫作《經典常談》所涉及的大量典籍。
為籌集前往成都與家人團聚的旅費,朱自清以二百元的價格將留聲機交與當鋪。不久之后,全家安頓于成都東門外宋公橋報恩寺旁的小瓦房里。據前來拜訪的李長之回憶,此時的朱自清,“頭發像多了一層霜,簡直是個老人了。他的工作依然緊張而有秩序。桌上擺著《十三經注疏》。他那《經典常談》——一部非常可稱道的書,用著最親切的語言,報道著最新的專門成績——就是這時完成的”。而這一年,他不過才四十二歲。對學術、對教育的高度責任感更令這個從“不敢馬虎的人”華發早生。
筆耕不輟之下,《經典常談》的寫作已進入整理作序的收尾階段。他在序言中特別向諸位同好致謝:“雷海宗先生允許引用他還沒有正式刊行的《中國通史選讀講義》,陳夢家先生允許引用他的《中國文字學》稿本。”《經典常談》大膽地“盡量采擇近人新說”,而這些“近人”恰好就是戰時與他生活在一處的諸位中國學人。此書出版之后,王力、余冠英、浦江清紛紛表示欣賞,曾與他共寫秦淮的俞平伯則將其作為學生白話文著作的必讀書目。聯大學生王瑤、季鎮淮、汪曾祺、朱德熙也都曾深情懷念這本小書。
這本在戰爭歲月中誕生的小書,期望通過對國學的普及達到“民族振興之目的”。它緊握戰時國文教育的現實要旨,凝聚著深厚的同好之誼、師生之情。誕生數十載以來,它當真如作者所愿,如同一只輕靈的小船,引領一代又一代讀者“航到經典的海里去”。
鐘一樣的大氅
1941年10月,朱自清結束在成都的休假,只身返回昆明。為專注于學術研究,年底他又遷居至位于昆明北郊的清華文科研究所,與聞一多、浦江清等在當地的一所二層民宅中度過了兩年多的歲月。正是這一年,昆明遭遇了十年以來最冷的冬天。“佩弦(朱自清的字)只有一件舊皮袍,紐扣都掉了,破爛得不像樣子。做不起棉袍,又沒有大衣,便在街上買了一件趕馬人用的氈披風,披著從鄉下進城去上課。”這件樣式奇特的“大衣”,是經濟拮據的朱自清在距離居住地司家營不遠的龍頭村集市上購得的,披在他單薄瘦小的身上,給周圍不少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當時聯大的教授普遍經濟拮據,但這件鐘一樣的大氅仍十分獨異地引人注目。好在朱自清穿得十分泰然,每逢天寒就將它往舊西裝上一套,領口繩子一系,便如俠客一般出門了。這裝扮看似好笑,卻不免讓人心酸。
為了兼顧聯大的課程,朱自清在昆明城內唐家花園由舊戲樓改造而成的清華教員宿舍也有一個住處。此時他的身體已經十分不好,為避免過度奔波,他將自己的課程盡量集中安排在每周三、四,每周二下午步行進城,周五下午再返回市郊,每次需步行兩個多小時。無人照顧的獨居生活令他愈發窘迫,甚至冬日里連一件像樣的棉袍都沒有,只有一件弟弟給他的破舊不堪的舊皮袍御寒,扣子均已掉落,他自己用布條系住,布條長短不一,顏色各異。他日漸消瘦,灰白的頭發顯出不合年齡的蒼老。
縱然窘迫至此,朱自清卻是昂揚樂觀的。位于司家營的清華文研所學術氛圍濃厚,他與同事們日夜潛心研究,成果頗豐。每日晨起后,他都會先到附近的河邊散步,然后投入一天的工作。在此期間,他寫就了日后產生很大影響的《新詩雜話》中的大部分篇章,研究專著《詩言志辨》,面向基礎教育的《經典常談》及散文集《倫敦雜記》等也在此期間寫定。此外,他還應邀多次到聯大、中法大學等多處發表演說,并到師范學院與云南省教育廳合辦的暑期中學教員講習班授課。貧病交加的生活,忙碌而充實。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的爆發更令他精神一振,在街上遇到親朋故舊,他興奮地傳達著中國抗戰前景樂觀的喜訊。
貧和病幾乎貫穿了朱自清的一生。他聯大時期的日記中屢次記下高昂的米價讓他幾近走投無路的窘況。他無錢購買研究用書,萬不得已時甚至需要變賣僅有的書籍和文房用品維持生活。1943年初,他寫信請在北京的朋友當賣掉他的幾箱藏書,幾個月后,他又因研究需要叮囑朋友切勿出售……1944年暑期,得知在成都的孩子生病,他不得已變賣硯臺碑帖。飛回成都探望的當日,正值陳竹隱生日。黑暗動蕩的歲月中,“從天而降”的他為全家帶來了一個難得的驚喜。
最后的詩:《悼一多》
1945年8月,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傳來,舉國上下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時值暑期,朱自清正在成都與妻兒團聚。他不顧身體的羸弱,和當地百姓狂歡了整整一夜。歸家后的他沉重地對妻子說道:“勝利了,可是千萬不能起內戰,不起內戰,國家經濟可恢復得快點,老百姓可以少受些罪。”
歷經數載顛沛流離的生活,朱自清深知戰爭帶給民眾的深重災難。果然,暑假后返回聯大的他尚未來得及回味抗戰勝利的喜悅,內心的隱憂就很快被印證——國民黨當局撕毀了“雙十協定”,罔顧百姓對民主和平的強烈渴望,發動內戰的氣焰甚囂塵上。一時間,白色恐怖籠罩昆明。震驚中外的“一二·一”慘案令他悲憤不已,聯大靈堂內,懸掛著聞一多揮毫寫就的挽詞“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相比朱自清的肅穆和痛惜,聞一多的熱血奔走更見出金剛怒目的不羈個性。1946年7月15日上午,李公樸追悼大會在云南大學致公堂舉行。云大附近的府甬道到西倉坡一帶,國民黨軍警戒備森嚴。聞一多視若無睹,發表了長達四個小時、昂揚激越的《最后一次講演》,對黑暗的痛斥和對光明的呼喚振聾發聵:“我們有這個信心:人民的力量是要勝利的,真理是永遠存在的……我們隨時準備像李(公樸)先生一樣,前腳跨出大門,后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
演講結束的當天下午,聞一多又在其主持的《民主周刊》記者招待會上,進一步揭露暗殺事件真相。孰料就在步行返家途中,聞一多突遭特務槍擊,當場犧牲,同行的長子聞立鶴亦身負重傷。
此時的朱自清已離開昆明,趕赴成都陪伴病中的妻子。聽聞此消息,他無比震驚錯愕,在7月17日的日記中悲憤寫下:“此誠慘絕人寰之事,自李公樸被刺后,余即時為一多之安全擔心,但絕未想到發生如此之突然與手段如此卑鄙!此成何世界!”當日,他即寫信慰問聞夫人,表示將盡力幫助解決困難,此后又接連寫下《聞一多先生與中國文學》《中國學術界的大損失》等文,并在校友會上組織為聞一多家屬募捐。
好友的遽然離世令朱自清無比悲憤,已然擱置詩筆二十余年的他提筆寫下了一首字字鏗鏘的《悼一多》:
你是一團火,照徹了深淵;
指示著青年,失望中抓住自我。
你是一團火,照明了古代;
歌舞和競賽,原始人有力如虎。
你是一團火,照見了魔鬼;
燒毀你自己,遺燼里爆出新中國!
此詩化用了聞一多的愛國詩篇《一句話》,恰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控訴著現實的黑暗,也飽含著對摯友的由衷欽佩。火一般的聞一多精神,亦鼓舞著朱自清在為國家爭取民主自強的道路上繼續堅定前行。
朱自清與聞一多的相識,還要追溯到1932年9月。那時的朱自清剛剛接任清華中文系主任,聞一多也恰在此時受聘教授之職,二人自此結交。此后便常常聚談,朱自清曾稱贊聞一多“所論皆極有見”,他的《詩言志辨》即首發于后者主編的《語言與文學》。抗戰南下途中,朱自清經過武漢時,仍不忘拜訪先期到達的聞一多……十幾年聲氣相通的彼此欣賞,讓這兩位個性迥異的文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在朱自清的印象中,“聞先生是個集中的人”——早期詩人熱血的激情、清華文科研究所時治學的專注、后期作為民盟領導之一的感召力,他以生命之火為人生的各個階段賦予飽滿色彩。聯大末期,聞一多因熱心于民主運動,經常缺席教授會,也基本不參加清華的課外座談和交流活動,除朱自清這位老友外,他幾乎斷絕了朋友間的交往。
聞一多身后有大量傾注心血的手稿未及整理,在其殉難四個月后,清華校長梅貽琦即聘請朱自清、雷海宗、潘光旦、吳晗、浦江清、許維通、余冠英七人,組成“整理聞一多先生遺著委員會”,在物質條件極為短缺的情況下,竭力促成《聞一多全集》的出版。朱自清擔任了全集的召集人,他全力奔走,從定綱擬目到組織人員抄稿、校正,事無巨細、不畏繁雜,更不計酬勞。陳竹隱回憶道:“為了完成《聞一多全集》,他日日夜夜趕編著,他衰弱的身體已難以支持下去了。我特意在他的書房里支了一個行軍床。他要吐就吐,身體實在支持不住了,便在床上躺一會兒。”
1948年7月,值聞一多逝世兩周年之際,《聞一多全集》的整理工作已近尾聲,恪盡職守的朱自清抱病召集組織了編輯委員會最后一次會議。當天晚上,他又堅持出席了學生自治會在同方部召開的聞一多遇難兩周年紀念會并講話。暑熱難耐的天氣里,他始終未曾脫衣,此時的他,體重已不足八十斤。在“編后記”中,朱自清為好友痛惜道:“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四十八歲就要編《全集》。”
最終,四卷本《聞一多全集》于1948年8月18日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可惜朱自清未能等到這一天——8月6日上午,他因胃部劇痛住進北大醫院,病床上的他神志清醒,向同事囑托著清華研究院的試卷評閱工作。12日午時,他安然辭別人世。
如果說聞一多的生命是一團火,迸發著熾烈的光和熱,那么溫文爾雅的朱自清的一生則更像一股緩緩流動的清泉,不僅能以荷塘月色、綠意盎然的詩意和人倫溫情浸潤著人的心田,也能以清冽的本色洗濯去人間的污穢斑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