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柳雪霏說,她的名字就出于《詩經·小雅·采薇》。
父親取的,征求母親的意見,剛分娩的母親,臉色有些蒼白,臉上還掛著汗珠,看上去疲憊至極,沒說話,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在當時母親的心里,只要孩子健全,叫什么都無所謂。
但在柳雪霏還沒出生前,兩人為給孩子取名費盡心思、絞盡腦汁,翻閱楚辭詩經唐詩宋詞,最終,敲定了三個名字,騫墨、穎坤和嘉澤。父親說,名字雖然有些生僻,寫的筆畫還多,叫起來也拗口,但寓意好,重名的概率小,而且,不論生男生女,都能用。
父親是名古詩詞愛好者,讀詩經、讀唐詩、讀宋詞。常言道:“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贝_實,父親不但會吟,還模仿古詩詞的聲律、對仗、節奏、章法等格律要素寫詩、寫詞。到后來,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詩詞信手拈來,一揮而就。據不完全統計,父親寫的詩詞有五六百首之多。
為什么說不完全統計呢?
父親說,他年輕那會兒,沒有電腦,就靠筆寫,感覺好玩,信手寫在紙上,隨手一擱,時間一長,這些有詩詞的紙張,或被母親當廢紙扔進了垃圾桶,或就隨風飛走了。反正,留下的不多。有了電腦后,父親在鍵盤上敲詩,這才被保存了下來。
柳雪霏出生的那天,外面正下著雨雪,不知道父親是緊張呢,還是氣定神閑?反正,他老人家在產房外的過道里,踱著方步,口中還念著“經詞”,但父親口中念的,不是祈禱的“經詞”,而是《詩經·小雅·采薇》的那句詩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苯^了,《詩經》也是“經”。
父親姓柳,又雨雪天,這很應景,靈光一閃,就給剛落地的女兒,取了“雪霏”名字,小名霏兒。盡管沒有之前取的三個備用名寓意好,估計重名的也多,但字不生僻,叫著不拗口,而且是個很女孩的女孩名。
小時候的柳雪霏,長得十分可愛。圓圓的小臉,總是紅撲撲的,就像春天里的桃花,笑著還有兩個酒窩。鼻子很小,大眼睛,黑眼珠,長睫毛,充滿了稚氣和靈氣。
左鄰右舍、親戚朋友見到了,無不喜歡,不但言語上夸贊,說她像20世紀90年代的童星金銘,就是出演瓊瑤劇《婉君》中的小婉君的,小金銘也因此劇而一舉成名,迅速火遍全國,成為家喻戶曉的童星,人們心中的“國民閨女”。
他們還動手,或摸摸,或拍拍,或捏捏她粉嘟嘟的小臉,逗得小霏兒“咯、咯、咯”笑個不停,像一朵燦爛的向日葵。有時也被惹得哇哇大哭,估計是手上不知輕重,捏痛了她。路人見到了,也會停下腳步,多看她幾眼,口中發出“嘖、嘖、嘖”聲,說這小女孩好可愛哦。
因為喜歡,不論誰,親密的人、熟悉的人、陌生的人,都叫她的小名了,霏兒,或者柳霏兒。透著一股濃濃的親昵感,好像在叫自己的孩子。
柳霏兒受父親的熏陶,剛會開口,就能背唐詩了,再后來,寫詩、寫散文、寫小說,在寫作上盡顯天賦。自然,柳霏兒未來的理想是當一名語文老師,教學生語文和寫作。在教學的閑暇,玩玩文學,寫一點散文啦、詩歌啦、小說啦。為人師表嘛,這是必要的。
只是遺憾得很,當年高考,填報某大學文學專業,誰知那一年,報考這所大學文學專業的考生,據說是有史以來最多的一屆,自然,專業分水漲船高。柳霏兒差了幾分,與文學專業失之交臂,被調劑到了設計專業。大學畢業后,柳霏兒沒去當設計師,專職寫作,成了一名網絡作家。
我認識柳霏兒的時候,她已在網絡文學圈小有成就了,文學作品多,還暢銷,網上粉絲千萬??看a字為生的她,去年,購買了一套三居室,黃金地段,均價三萬以上。
和柳霏兒的相識,卻不在文學的活動中,源于兩年前的一場羽毛球活動。
那天很巧,下午兩點,我們出現在同一羽毛球館相鄰的兩片場地,又很巧,我方的一名隊友,和柳霏兒所在的一名隊友是老鄉,老鄉見老鄉,自是一番熱絡。之后提議,雙方混在一起打,組成男雙、混雙和女雙,自由組合,一番戰后,又換著組合。
在換組中,我和柳霏兒組成的女雙,不知道是配合默契,還是球技確實高于對手,竟然三局全勝,雖然是打打玩玩,但完勝對手,也著實讓人興奮。在球場休息間,我們互加了微信,又從聊天中得知,我們還是文學同路人,區別在于,她寫網絡文學,我寫傳統文學;她是網絡名家,我是業余作者;她以寫作為生,我是興趣玩玩。就這三點,區別大了去了。
還有更大的區別,我和她不是同齡人,我們是兩代人,差了一個輩分。但我們卻成了很好的朋友,人們口中的忘年交。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說不清,道不明,大概這就是緣分的奇妙之處吧。
有人說,愛情不分國界、不分種族、不分年齡,只要兩情相悅,神馬都是浮云。這句話,同樣可用來形容朋友之間的友情。
二
說來慚愧,我寫文字的初衷,卻不是興趣所致。
我的興趣,是打球,打羽毛球,但不專業。在不專業的一支女子羽毛球隊伍中,打得還不算差,曾獲得某個聯賽的女子單打第三、混雙和女雙第一的成績。
當然,這是小范圍的業余賽事,但形式和專業賽無二,有裁判、有記分牌、有頒獎儀式等。
我還喜歡聽音樂,一邊聽,一邊哼,一邊干活,這里的干活,是指家務活,家務活煩瑣、煩人。但聽著聽著,哼著哼著,心情就好了,效率也高了。
喜歡聽,喜歡哼,并不表示嗓子好、五音準。我的嗓音沙啞、低沉,特別不好聽,與形容好聲音的“聲動梁塵”“宛轉悠揚”“娓娓動聽”“燕語鶯聲”“銀鈴悅耳”等這些美好的成語,沾不上一點邊。
我有一點好,不怯場,這個場,指的是K歌場?;蛟S初次去K歌,也怯場的,時間太久遠了,早忘了怯場的情景了。
去K歌的次數多了,練出膽兒來了,膽兒練出來了,樂感卻沒跟著練出來,我歸結我沒有音樂細胞。雖然樂感不準,但我卻是個麥霸,搶著麥克風,搖晃著身子,沙啞的聲音,跑調的音律。但我唱得聲情并茂,或柔情似水,或高亢激昂,心中的一切煩惱,跟著節律,隨著歌聲,拋向了九霄云外。
在這里,感謝曾一起和我K歌的歌友,他們無限包容我的五音不全,我卻無視他們的感受。現在想來,我跑調的聲音,應是100分貝以上的噪聲吧。
我還喜歡旅行,但至今始于想法,沒有行動。一直想著,有朝之際,待實現時間自由、財富自由,我必定訪遍祖國的山山水水,看江山如此多嬌。
我還想約上三五知己,不時地喝喝茶、吹吹牛、聊聊天。常言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吹牛聊天,也能增長見聞,收獲知識。只是知己難求,放眼我和我身邊之人,能成為我的知己,或者我成為別人的知己,幾乎沒有。但我不氣餒、不放棄,有緣之人終會成為知己。
而在我所有的興趣里,就是沒有寫作。我說過,我沒有音樂細胞,音樂是一門藝術,寫作也是一門藝術,藝術是相通的。
按照這個邏輯推算,我沒有藝術細胞,確實,我沒有寫作方面的任何天賦。自小,就怕上作文課。寫作文,真是一件令人頭痛、令人心煩、令人焦躁的事。
記得有一次,老師布置的語文回家作業是寫一篇作文,作文題目是最有意義的一件事。我抓耳撓腮,不知道怎么寫,一個下午,也沒憋出一句話來,急得直哭。
爸媽扛著鋤頭,從農田勞作回來了,身上的衣衫布滿了泥漬。我不管,我扯著他們的衣袖,要他們教我寫作文。我邊哭邊說,完不成回家作業,明天就沒臉去學校了,老師也會責罰我的。
我惱父母的漫不經心,他們一點不替我著急,反而笑了,或者我著急的樣子,很好笑吧。
父親說,現在我沒時間教你,要燒晚飯、要喂豬、要洗衣,自留地的菜還要澆水。你先去問問村上的阿萍怎么寫的。父親有小學文化,肚子里有點墨水,寫得一手好字,還能講歷史故事,只是父親很忙,沒時間管子女的教育。
母親說,是啊,你去問問阿萍。你媽媽沒讀過書,認不了幾個字,想教也沒辦法教你啊。再說,我和你爸還有一大堆活要做呢。
我哭著說,我不去,我不睬阿萍了。
鬧矛盾了?
阿萍在班級里說我壞話。
什么壞話?
說我上次數學考試考得好,是偷看了她的。
那你有沒有偷看呢?
我沒有。我大聲地說,我的分數比她高。
父母又笑了,咕噥了一句,好,好,小孩子家家。就不再理會我,忙他們的活去了。
自小沒有寫作天賦,也沒有家庭文化熏陶的我,卻在人到中年之后,涉入了文學領域。當然,涉入文學領域不是想涉入就能涉入的,要有一定數量的文學作品支撐,不然,沒有作品,踏入了這個領域,也沒臉混。
三
柳霏兒把寫文說是碼字。有時完成一個約稿,每天網上文字的更新量要兩萬字,最多一天,達到了三萬字。這是什么概念?不談作品的構架、故事情節和人物關系,就鍵盤上敲字,也要敲很長時間。
我試了一下,在不卡文的情況下,我每小時打字在2500~3000字,這是我最快的速度了,算了算,兩萬字至少得十小時。就說柳霏兒年輕,手指靈活,打字速度比我快,這也要很長時間啊,再說,還要構思呢。
柳霏兒不到三十歲,就患上了我這個年紀才有的頸椎病、肩周病,她還多了一個病,腱鞘炎,通俗講,就是鼠標手或鍵盤手。她的頸部、肩胛處、手腕上,時常貼著膏藥,有時,人還沒到,一股膏藥的特殊氣味,隨風先到了。
我也有頸椎病、肩周病。我是因為年齡的原因,年紀大了,骨質疏松,骨骼退行性病變。當然,伏案碼字在一定程度上也起著一絲催化作用。但我花在碼字上的時間不長,因為是業余愛好,沒有壓力,全憑心情。
要說壓力,也可以說有一點,那也是自己給自己的壓力。我說我是作繭自縛,自找的。但當我寫的文字見諸報紙、雜志,或者在征文中獲了個獎,我的心情就像花兒開了一樣的美,那些無數個被文字占去了的業余時間,在那一刻,都是值得的。
柳霏兒得的頸椎病、肩周病,醫生說,可防可控可愈。就是當下,寫作時間縮短,還要動靜結合。當然,隨著年齡的增長,骨骼的退行性病變是不可逆轉的,但良好的生活習慣能延緩退行性變化的速度。
于柳霏兒如此,于我也一樣。我也要延緩,而且我更加迫切,我不但要延緩骨骼的衰老,更要延緩容顏的衰老、五臟六腑的衰老。
柳霏兒遵從醫囑,盡可能縮短寫作時間,把縮短出來的時間用在了動作上面。她打羽毛球,小時候學過,有基礎,重新拾起羽毛球拍,稍微熱身幾場,專業的水準就顯露了出來。
打球的次數多了,認得了一些人,以球會友,我和柳霏兒就是在球場認識的,并成了好朋友。以球談友,柳霏兒和一名球友談起了戀愛,球友是一家外企公司的生產部經理,人帥、能侃、球打得好。
我曾邀請兩人到我家作客,我燒拿手菜給他們吃。我燉了一鍋雞湯,雞湯里料很多,放了枸杞、西洋參、紅棗、木耳、菌菇。味道鮮美,很養生的一鍋湯。還燒了紅燒肉,買的是五花肉,有明顯分層,是一層較薄的瘦肉緊貼著一層較厚的肥肉,也稱為“三層肉”,這樣的肉,肥瘦剛剛好。我用冰糖熬制,燒出來的紅燒肉,色澤紅亮有光澤,軟糯香甜,肥而不膩,入口即化。
兩人吃完,夸贊不已,說我文章寫得好,廚藝還高。話末,拖了一句,如果有點辣味,味道更美了。
我說,這是蘇幫菜,放了辣就串味了,最主要的是,我家廚房中沒有“辣”調味劑。你們饞家鄉菜了,只能自己做,或者到川菜館吃。柳霏兒是川妹子,她男友是山東漢子,都吃辣,愛吃辣,無辣不歡。
只是可惜,兩人的戀情沒到一年就告吹了。沒誰提出來分手,就是處著處著,感情變淡了,到后來,都沒話說了,再后來,不聯系了,就這樣,分手了。
還是有原因的,是男球友不主動,他感覺柳霏兒生活作息不規律,是夜貓子,白天昏沉沉,晚上精神神,和他有時差,就慢慢疏遠了她。
柳霏兒不是個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心思細膩得很,也敏感得很,這是作家的一個特質。不然,怎么能在日常生活中捕捉到一個個瑣碎又細微的素材,編寫出一個個動人的故事來。
那個階段,柳霏兒很傷心。但她沒鬧,沒糾纏,沒熱臉貼冷屁股,好聚好散,強扭的瓜不甜。她是一個多驕傲的人啊,她心底里是有他的,裝了將近大半年,才慢慢釋懷。
那個階段,柳霏兒的狀態很不好,沒心思寫作,欠了很多約的稿子。債主催得急,我兩肋插刀,熬夜幫她寫文還債,我稱自己為“槍手”。我燒好吃的給她吃,還陪她喝酒消愁,陪她打球放飛心情。只是打球,我們換了一個球館,換一個地方,換一個心境,隨之,也換了一批球友。
四
我是人到中年后,隨著孩子的長大,忙碌的生活漸漸多了一點閑暇。太閑,也不好,會胡思亂想,會產生閑愁。
總要找點事情做做。我就把我的閑愁在鍵盤上敲下,有時是一首詩,有時僅一句話,稍長一點的,也不過千字左右。文本體裁可以說是日記,也可以說是隨筆。內容大都寫的是心情,有開心的,也有不開心的。還有所見所聞,以及對某些事的一點個人拙見。
寫得多了,寫得順了,寫的文字,像文字了。不經意間,投報刊,投雜志、竟然上刊了。自此,一發不可收拾,我大部分的閑暇時光被文字占了去。自此,也算混入了文學領域。
柳霏兒約我喝酒,那是一個晚上,在一家酒館,叫山歌酒館。我原不能喝,幾乎滴酒不沾?,F在,能喝一點酒了,也是在認識柳霏兒后喝上的,應該說是她失戀后。男球友和她分手了,說得不好聽一點,是甩了柳霏兒。可想而知,柳霏兒的心情該是多么痛苦。
那個時候,她幾乎天天醉酒,我陪她喝過幾回,不喝不行,不喝不夠朋友。話已至此,那我只能舍命陪君子了。這話有點重了,喝酒怎么能說是舍命呢。某些角度來說,酒是個好東西,能借酒消愁、能抒懷釋意、能以酒交友。
自古至今,文人寫酒的詩詞、文章不計其數。最著名的是唐朝詩人李白,被后人詡為詩仙,還有一個雅號酒仙。李白喜愛飲酒作詩,詩作多以醉時寫的。他留存的1000多首詩中,有200多首在寫酒。酒仙這個雅號,于李白而言,確實名副其實。斗酒詩百篇,也說的是他。
山歌酒館,顧名思義是山歌和酒。酒館老板請了一名身穿古服的美眉唱山歌,就是編唱古詩詞。美眉的氣質也頗為古風。墻面上還掛了與酒有關的書畫。人一踏進,就感覺到一股古韻之風撲面而來,好像是穿越到了唐宋時代。更有創意的是,酒客作的詩詞可以讓美眉現場編唱。
自然,來酒館喝酒的人大都是玩文學的圈內人,也有慕名來的。山歌酒館老板還出臺了一條圈內規定,來此酒館就餐,要穿古服,或漢服,或唐服,或宋服。有客人忘了穿了,酒館會提供服裝,但要出一點租金。
我之前來過一回,也是霏兒邀的我。霏兒特意囑咐我要穿漢服。我沒有,她抽了時間,陪我去商場挑選。我挑了一件淡藍色腰中系帶拖地的長裙,銷售員殷勤,還跑到同一層面賣假發的專柜店,借了一件配漢服的假發。
穿上漢服,戴上假發,確實很好看,衣袂飄飄,仙風道骨,像黃梅戲《天仙配》中下凡的仙女。只是我假發沒買,銷售員也不惱,依舊笑容可掬,熱情周到,關照漢服要怎么洗、怎么掛、怎么保養。
后來知道了,酒館老板也是個文人,年輕時愛好寫作,出過多本書。退休后,開了這家酒館。酒館老板說,不賺錢,純粹是為文學愛好者搭建的一個以文會友、喝酒論文的平臺。有共同興趣的人,聚在一起,喝喝酒,談談天,說說地,論論文,吟吟詩,唱唱曲。多好啊。
是的,太好了。
我如約而至,但比柳霏兒約的時間早了一刻鐘。因時間尚早,酒館內的客人不多。其實,到了點,客人還是不多。如酒館老板所說,酒館是不賺錢的?;蛟S,還貼了錢呢。
我參加任何一個局,譬如球局、牌局、飯局、酒局等,我一般都會提前十來分鐘,從不姍姍來遲。當然,我被約的局,屈指可數。
柳霏兒還沒到。相對于我而言,她的時間觀念不強,可以說是十分差。但我一點不怪她。她每天要碼字,碼大量的字,深陷文字,忘了時間,這是寫文字的人經常出現的情況。不要說時間了,還忘了吃飯、忘了睡覺呢。
或許,球友男友和她分手,也有這因素吧。或許,歸根到底,兩人還是沒緣分。
我因為是隨心而寫,想寫的時候寫寫,不想寫的時候就不寫。所以,我能掌控我的時間。
五
這次,柳霏兒準點到了。準點的概率很小,大多數情況是姍姍來遲,偶爾也有早到的。說抱歉,看錯時間了,或忘了時間了。
今晚的她,美極了,一襲低領白衣長裙,露出修長的脖子,迷人的鎖骨線條,搭配一串銀色的項鏈。秀發及腰。雙耳和發上,沒有任何配飾,清爽,簡單,少女感十足,盡管是三十而已的年齡了。
她像一個從天而降的白衣仙子,站立在酒館門口,甜甜的笑容,一對酒窩,能裝上一兩酒。酒館內一陣騷動,目光齊刷刷盯著門口。文人墨客嘛,更能感受美、推崇美。美激發激情,美激發靈感。
我坐在門口的直線位置,看得更加真切,我也看傻了,太美了,尤其是門外黑漆漆門內白晃晃燈光輝映下,像天使,純潔而又圣潔;像精靈,活潑而機敏。兩個月不見,像換了個人似的。我還看到了,她的身后,有個身影,影影綽綽,隱在黑色中。
我立起身,向她揮手說,霏兒,我在這兒。
柳霏兒知道酒館內的人,目光都在她身上,她略帶驕傲的表情,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像走紅毯的明星,朝投來的目光,擺了擺手。隨之,身后的身影也暴露在大眾視線下。
是一個男生,也是一襲白衣,書生打扮,手中拿著一把折扇,風度翩翩,和柳霏兒十分相似,一個是玉女,一個是金童,當然,年齡超了一點。
柳霏兒走到我身邊,沒等我問她身后的是誰,她先向我介紹了,小鄭,我男友。其實,不用介紹,明眼人都看出來了,她的男友。她的眼神,他的眼神,暴露了一切。應該是以身相許了。
我夸了一句,好帥,霏兒你眼光不錯。霏兒的眼光,一向以貌取人,感性,屬于外貌協會的。不帥,再怎么投其所好,芳心如鐵,打動不了。但一旦動了芳心,便不顧一切,如飛蛾撲火。
愛情的力量有多大。有人說,愛可以讓人生,也能讓人死。就像硬幣的兩面,一面是快樂的天堂,一面是痛苦的深淵。
在柳霏兒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驗證。前一階段,為前男友的離開,痛苦得要命,容顏憔悴不堪?,F在,滿面春風,容光煥發,嬌艷欲滴。
她一點不謙虛地說,那是。秋波似的眼光,瞄向小鄭,含情脈脈。我姐,認得干姐姐。其實,她從沒認我干姐姐,我也沒有拿她當我的妹子,我和她是朋友,知心的朋友。
干姐姐好,干姐姐好年輕、好漂亮,霏兒多虧有您的照顧。小鄭不但帥,聲音還好聽,富有磁性的男中音,說的話也好聽。
估計,我的年齡,柳霏兒和他說了。他一定以為我是一個老婦了。按照實際年齡,我確實將跨入老婦的行列了。但現在我這年齡階段的人,不論男女,都要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保養好的,尤其身材好的,粗一看,像三十出頭的人呢。
我儼然以姐姐的身份,以霏兒娘家人自居的姿態,脫口問,小鄭哪里人???在哪里高就?父母做什么的?
柳霏兒笑著說,姐,查人家的戶口呢?
我說,沒有沒有,隨口一問。
其實,我不是隨口一問,我得為霏兒把把關。男孩的職業和家庭情況,是非常重要的。當然,也是我這個年齡階段的人所看重的。現在的年輕人,憑的是感覺,看的是眼緣。就像柳霏兒。
小鄭說,四川的,和霏兒老鄉。開了家國學文化工作室,教孩子國學。父母都是老師。小鄭的臉上,有一絲絲不悅。我捕捉到了。哎,我就是討人厭。
姐,咱不聊這個。柳霏兒說,今天我帶小鄭來,一是讓姐姐認識,讓姐姐也為我高興高興;二是我要跟小鄭干了,簽約他的工作室,做一名寫作老師。這也是我一直以來的理想。教學之余,寫寫文章。
小鄭見我和柳霏兒談和他相關的話題,識趣地走開了,說,姐、霏兒,那兒有我的一位朋友,我去招呼一聲,你們聊。說完,輕搖折扇,踱著書生步,朝酒館的一隅而去。
柳霏兒的這個決定,我是完全支持的。
寫網文,寫約稿,雖然錢掙得多一些,但要趕稿,不停地寫。柳霏兒通常晚上寫,一寫一個晚上。說晚上安靜,透過窗戶,有星星,有月亮,有昏黃的燈光,有涼爽的晚風。寧靜美好的夜晚,伏案而寫,產量高,質量也高。
但熬夜傷身,何況經年累月。我就不能熬夜,一個晚上沒睡好,第二天肌肉酸痛、頭腦發脹、無精打采、有氣無力,容顏一下蒼老許多。有句話,叫一夜不睡,十夜不醒,于我就是。還有一句話,好的睡眠勝過一切護膚品,我也如是。
我問,小鄭給你開了多少工資?哎,我又俗了,討人厭。
沒有工資,他的工作室,我投了錢,我是二老板。柳霏兒笑著說,我給我自己開工資。
我沒罷休,又問,你投了多少錢?我真是太俗了,人家小兩口的事,要你瞎操心。
柳霏兒笑了笑,沒回答。隱私,尤其是錢財。雖然我和她的友情很鐵,但再鐵,鐵不過情侶。
我不放心,再問,你倆認識了多少天?怎么認識的?半年前,她還處于失戀的痛苦深淵,沒多久,又深陷戀情,而且還投錢投身。
半個月。霏兒說,無意中看到他發的國學短視頻,覺得好,就關注了,又互加了微信,然后,就好上了。
???我一聲驚呼,接著沉默,片刻后我說,霏兒,你得慎重。
我有數的,姐。
哪天帶我參觀你們的工作室?
好的好的,姐,哪天都可以。
小鄭過來了,手中還多了一張紙。我和霏兒的聊天戛然而止。小鄭說,我即興填了一首詞,模仿的是柳永的一首《雨霖鈴·寒蟬凄切》,我拿去讓臺上的小姐姐唱。
柳永,北宋著名詞人,婉約派代表。他一生詩詞無數?!胺灿芯?,皆能歌柳詞”,說明他的詩詞,在民間流傳很廣,被街頭小巷的老百姓傳唱。
柳霏兒說,給我看一下。
小鄭把紙遞給她,書生狀,作了個揖,說,小生不才,還請霏兒姐姐多指正。
柳霏兒噗嗤笑了出來,學他樣,回了個揖,說,公子大才,小女子有幸拜讀,好詩好詩。
酒館內,歌聲縷縷,如泣如訴,像月光、像流水、像瀑布。繞梁,余音裊裊,悠悠揚揚,空靈婉轉。撫過心田,所有最靜好的時光、最燦爛的風霜、最初的模樣,都緩緩流淌起來。
就像酒館老板,為文學初心、文學情結,開了山歌酒館。以及到此喝酒吟詩論文的墨客。
六
他失蹤了。
三個月后,深夜,我擱在床頭柜的手機發出一陣急促的鈴聲,把我吵醒了,我心頭一震,一慌,感覺胸腔里的一顆心像要跳出來似的。黑暗中,我抓起手機,微弱地問,誰啊?什么事?
柳霏兒的聲音傳來,姐,我,霏兒。
哦!我松了一口氣,吊在喉嚨口的心回到了胸腔內,我的聲音也恢復到了日常。我關切地問,怎么啦霏兒?
我在你家門口。
???
我又一驚。果然,又出事了。我當即斷定,一定是她和小鄭之間出事了。從一開始,我就不看好他倆。當然,我不是盼著他倆出事。
我迅速起身,開臥室燈,開客廳燈,開門。
柳霏兒倒進我的懷里,哭著說,我聯系不上他了,他失蹤了。
我摟著她,輕輕拍她的背,柔聲地說,不哭,不急,怎么回事?和姐慢慢說,我們一起想辦法。我像安慰一名無助的孩子,給予她溫暖和力量。
他說回家一趟,然后,一周前,我聯系不上他了,手機關機,一直關機。再后來,打不通了,電話停機了。昨天,有債主找上門來要債了。我還擔心他出什么意外了呢。柳霏兒哭著斷斷續續地說,我給他的一個朋友打電話,他也在找他。我只認得他這一個朋友。
打他父母電話了嗎?我提醒她。
沒有他父母的電話。
我默然,片刻說,報警吧。
已報了。
交給警察吧。我說,我們接下來的重點是核實工作室的財務狀況,該還的,我們還。我還有點存款,你拿去用。工作室缺老師,我能充個數,我不拿工資。
姐。柳霏兒又哭了。這次,她是感動得哭。
不哭。我給你下點面條,吃了后,睡上一覺。這幾天沒睡好吧,看看你眼睛周圍的黑眼圈,像大熊貓的眼睛了,黑白分明,倒也更可愛了哦。
姐還有心情開玩笑。柳霏兒噗嗤一聲,轉涕為笑。嗨,還是孩子,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雖然也三十出頭了。
但在我的眼里,沒結婚的男女,再大,都還不能算大人。只有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才有對家庭、對子女的責任心,也就漸漸成熟起來,而不能再像孩子一樣,隨心所欲了。
果然,小鄭不是失蹤了,不是出意外了,他是跑路了,應該說是卷了款跑路的。款里面,有孩子的學費,有柳霏兒投入的錢。賬面上,一分沒剩下,卷了精光。不但如此,還有債務。
在知道小鄭跑路后,陸續有人來要錢,說是之前投的,有借條為證,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寫明,某年某月某日,連本帶息歸還。還有欠下的物業費、水電費。還有工作室租賃合同,也到期了。
這是有預謀的跑路,在和霏兒交往前,就開始預謀了。
大騙子,不得好死。霏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睛里閃著一股吃人的怒火,頭發直立起來,似一頭發了瘋的獅子。我要把他寫進我的小說中,千刀萬剮,五馬分尸,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出了這么大的事,自然,柳霏兒父母也知道了,他們從老家趕來,一起處理女兒的錢財被騙案。他們沒有一句責怪女兒的話,和我一樣,只是安慰說,不怕,有爸媽在呢。他跑不了多遠,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等待他的,一定是法律的嚴懲。
柳霏兒要走了,帶著賣了房子的錢,準備回老家了。走的前一天,她來和我告別。
在我家,我為她踐行。我做了不少菜,我拿手的紅燒肉,自然也不可少,只是這一次,我在紅燒肉里加了不少的胡椒和辣椒,應該是很辣了。我嘗了一口,一股麻辣的味道直逼喉嚨,刺激著我的舌根,似有一股熊熊烈火在體內燃燒,頓時,全身冒汗,眼淚、鼻涕也直流。我從沒有吃過這么辣的菜,我被辣得直嗆,卻又覺得快樂。
原來這是有科學道理的,辣椒素不僅會刺激味蕾,還會刺激大腦釋放內啡肽和多巴胺,讓人覺得快樂。痛并快樂著,這也是對待人生的一種態度。
就像此刻,柳霏兒吃得很嗨,很爽,很愉悅。她不停地吃,不停地和我說,說她寫的小說,小說中的人物,她和人物的合二為一,她寫小說時的心境。說她小學以來,所交往的男生,那些開心的,不開心的,甜蜜的,痛苦的,都在她的記憶中,都是她創作素材的來源。
柳霏兒打著飽嗝說,我感謝他們,感謝我所經歷的。我最感謝的,我親愛的姐。
我微笑地看著她,在她的臉上又煥發了對生活的熱愛。我說,霏兒,常來看看我,我這兒,也是你的家。
柳霏兒結婚了,新郎是個很帥的小伙。柳霏兒生孩子了,雙胞胎,一男一女,組成了一個“好”字。
作者簡介:
金麗紅,江蘇蘇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蘇州高新區作家協會副主席。先后在各級報刊發表小說、詩歌、散文等文學作品近80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一念悠起》、中篇小說集《城外的月亮》和小說集《雪舞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