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的老童

冬天的寒潮說來就來，朔風呼嘯，刮得樹葉在地面打旋，晚上七點，往常繁華的街道此刻行人零星，縮著脖子快步穿過。東方省高級人民法院審判大樓九樓會議室，依然燈火通明，院領導們神色凝重，正在研究人事問題。

前面研究的辦公室主任、立案庭庭長、審監庭庭長等方案，大家共識一致，順利通過。但當人事處處長匯報刑一庭庭長童振秋平職調整任行裝處處長的方案后，平靜的會議室突然嘈雜起來，大家議論紛紛。

院長趙琦輝對政治部主任點頭示意說，“洪兵，你給大家匯報一下。”

沉默片刻，錢洪兵清了清嗓子，“行裝處攤子大、頭緒多、保障任務重，老處長退休后，這個位置空缺了三個多月，不能再拖了，必須盡快配備到位。前期，我們作了認真的遴選考察，機關盯著這個崗位的有七八個，方方面面打招呼關照的也不少。但仔細篩了一遍，一直沒有特別合適的人選。黨組對此很慎重，幾經討論確定了遴選原則，這個處長必須心地老實、辦事公道、屁股干凈，那些所謂的能人、四處找人打招呼的人、廉潔上不托底的人堅決不用。按這條杠杠，刑庭庭長童振秋是個合適人選。他在刑庭二十多年，辦了那么多大案要案，特別是幾個背景很硬、非常燙手的案子，他頂著壓力秉公審判，辦得嚴絲合縫，社會反響很好。平時，也沒跟領導套過近乎、伸過手，把他放在這個崗位上放心。”

院長趙琦輝環顧會議室，眼睛從幾位院領導臉上掃了一遍，“既然剛才大家在議論，那就開誠布公地說一說。”

李瑞東副院長瞟了院長一眼，慢悠悠地說：“這個人能力沒話說，但棱角太過分明。行裝處處長既要辦事公道正派，又要老練穩健，還要態度謙和、熱情周到，而童庭長像塊金剛石，脾氣火暴，硬性十足，有點另類，用他工作起來恐怕沒那么順當。我建議黨組再考慮考慮！”

黃祥云副院長接過話茬：“我覺得李副院長說得有道理，童振秋群眾基礎差了一些，與其他部門協調不是很順暢，還和機關黨委、法警總隊的人吵過架。放到這個崗位不太合適，群眾也會有議論。”

其他黨組成員也各抒己見，討論利弊。

趙院長把寬大的后背往椅子上重重地一靠，右手食指中指習慣地敲擊著桌子。“好了，各位，剛才大家都發表了很好的意見，你們的擔心有一定道理，但我們不妨看得更深一些。看是因為什么情況吵架，是心胸狹窄，鬧無原則糾紛？還是因為堅持正確意見，只是方式方法問題？前期經過多方面了解，這個人政治上靠得住，工作上有魄力，棱角分明，敢于斗爭，干凈清爽。我任院長這幾年，從沒有因為個人私事找過我，倒是為兩個副庭長職務調整的事找我爭取過。大家知道，行裝處處長是火山口上的崗位，風險誘惑大，用一個八面玲瓏會來事的遲早會出事，我和在座的各位都睡不好覺。現在鵝卵石一樣圓滑的干部太多了，像這樣個性強，黨性、原則性也強的同志，正是組織需要的！”說完，又用手重重地敲了敲桌子。

經院長這么一番分析，大家覺得很有道理，幾位院領導紛紛表態“同意”“贊成”。趙院長喝了一口茶，“好，就這么定了”。聲音洪亮、簡短、有力。

這是前幾年東方省高院黨組研究行裝處處長的場景，為討論一個處長開這么長的馬拉松會爭得面紅耳赤，這在東方省高院還是第一次。

人選定下來后，趙院長決定親自出馬找老童談話。老童剛開庭回來，夾著本子徑直奔到院長辦公室。一進門就問，“院長大人，找我有何差事啊？”

“嗯，果然是神判，喜事呀。”

“哦，愿聞其詳。”

院長微笑著說：“老童啊，行裝處長這個空位，許多人都想呀，黨組思來想去決定讓你接這副重擔，我知道你有能耐。其他院領導知道你的臭脾氣，都不愿碰你的釘子，這個當面鑼就由我來敲嘍。”

老童擺擺手，喊道：“這算哪門子喜事，你是挖了火坑讓我跳啊，這個后進處全院誰不知道？”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院長，別給我戴高帽子，我來！”

“喲，是不是嘴上犟犟的，心里旺旺的，早就想吃這塊大肥肉了。”院長打趣道。

“哼，要為這個打死我也不來，許多人說這是個燙手山芋，我偏想挑戰一下給大家看看。”老童的嗓門提高了一個八度。

“行，果然是條漢子，這理由倒是夠另類的。”趙院長拍了拍老童的肩膀，“不過，行裝處確實復雜，你去了別操之過急，得講究點方法和藝術，有困難隨時找我。”

“請院長放心，你就看我童某的吧！”老童不由得攥緊了拳頭，話音擲地有聲。

等真來到行裝處后，老童才知道自己跟院長說了大話。行裝處這渾水不好蹚呀！真的是雷多坑深，那些食堂供應商、信息化設備、被服廠家，像蒼蠅一樣圍著你，想方設法拉你下水，得處處防著貪腐的風險陷阱。前任副處長和財務會計就因為貪污受賄進了監獄，就是活生生的鏡子。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老童苦思冥想，苦笑著對自己說：“行裝套路深，我要回農村。”

對這位剛剛走馬上任的童大處長，行裝處上上下下都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看他有什么施政綱領，琢磨著他的葫蘆里會賣什么藥，但是一周下來也沒見他有什么動靜。老部下綜合科黃科長急了，他一邊盯著電腦出神，一邊想心思，突然“丁零零，丁零零”電話響了，果然是童處長的聲音。“黃科長，通知全處人員馬上到五樓會議室開會。”“明白！”放下電話，黃科長腦子飛速盤旋，童處這么火急火燎，看來是動真格的哩！

“同志們，我剛來幾天，就收到一份大禮，真是喜從天降啊！”童振秋拿出一個大信封高高舉起，又重重摔在會議桌上，“這是剛才一個叫洪福天的供應商送的，說要和我交個朋友，讓我關照在我們食堂的生意，我讓他拿走，否則交上去曝他的光，這家伙居然以為我在演戲裝×，一溜煙跑了。對不起，我得來真格的了。”

“黃科長，會后你把這筆賄金上交給紀檢組。我初來乍到，他就明目張膽送禮，你們在行裝處時間都比我長，有沒有給你們送，怎么處理的，有誰現在敢拍胸脯，說沒吃過供應商一頓飯、沒收過一份禮的？你們捫心自問、仔細反思，有問題的十天內上交廉潔賬戶。否則一旦查實，一律移交紀檢組發落。大家要明白，工資是泉水，盡管不多但月月有，清甜可口；貪污受賄是臟水，是洪水猛獸，會淹死你、咬死你。這個道理不要我說，大家好自為之。散會！”

會議一結束，全處就炸開了鍋。童處長也太生猛了吧，剛來幾天就高舉殺威棒，準備開殺戒，不按套路出牌，真是另類！他這么做，可動了一些人的奶酪，斷了別人的財路，他們能放過老童嗎？有好戲看嘍。老童也許是做個樣子而已，時間長了，也會被拉下水。大家議論紛紛。

老童知道這么做，一定會遭致猜忌、圍堵和反撲。但開弓沒有回頭箭，那我老童就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一縷陽光正照在辦公室窗臺的三江石上，石頭上顯現的層林盡染秋霜圖分外明亮，有一種秋的風骨。

普遍動員后，接著“精準射擊”，對直接管理財務、總務、物資采購的人員逐個談話教育，反復敲打，要求他們主動整改，把吃進去的吐出來。第二天開始，陸陸續續有好幾個人往廉政賬戶交錢。

信封風波后，老童覺得食堂食材供應有貓膩，就把自己信得過的綜合科黃科長叫到辦公室，“你是轉業軍人，作風硬朗，最近一段時間派你到食堂，每天負責驗收主副食的數質量，定期到農貿批發市場詢價。”

黃科長挺了挺胸脯，答道：“處長放心，我知道這也是一種戰場。”回辦公室的路上，黃科長想起轉業報到時的情景。當時，有好心人提醒他：“這個童處長是個狠人，你得小心點。”

那是一個秋天的午后，陽光和煦，丹桂馥郁的香氣一陣陣鉆進鼻底，令人心曠神怡，大黃略為緊張的情緒在香氣中漸漸舒緩。

一路上，大黃腦補著初見面的大概場景：報告進門后，童處長從鼻子里哼出“請坐”，作為一個機關老處長，面無表情，嚴肅而忙碌，說話老成持重、惜字如金、一句頂一萬句，邊看文件邊嗯哈應付兩句，打發走人；或者是滿面春風，東拉西扯，看起來很親近，但就是隔著一道玻璃門，怎么也邁不過去。

大黃一進門，童處長起身伸出手，竟讓他有些手忙腳亂，遲疑了一下握住，溫暖而有力。落座后，打量了一下，老童中等個頭，頭發黑白相雜，架著眼鏡，清瘦干練。辦公室窗臺上、案頭上放著各種形狀、顏色的石頭，左側墻上掛著一幅蒼虬有力的書法，是陳毅元帥的《青松》，右側墻上掛著國畫《寒梅傲雪》。

原想初次見面，客套幾句就結束了，沒想到竟打開話匣子談了一個多小時，與“老機關”和狠人的形象迥然不同。心中一喜，童處長是個張口見心、渾身透亮的人，跟著這樣的領導干心里踏實。然后，他一步一步朝前走，副科長、科長……

黃科長打心眼里感謝童處長的信任，像貓頭鷹瞪大眼睛盯著，第一天下來，就發現了缺斤少兩和價格虛高的問題。老童當即把總務科科長李滿堂和供應商狠狠批評了一通，責令整改。

過了兩天，老童讓黃科長又殺了一個回馬槍，這次總務科李科長賠著笑臉跟著黃科轉，邊遞香煙邊套近乎。“兄弟啊，食堂這邊有什么事你盡管說，老哥保證給你安排得滿意，有些事就別那么頂真。”

“李科長，不是讓我滿意，而是讓所有干警都滿意。”說著拖來一筐豬肉過磅秤，與送菜單一比又少了六斤。“才幾天又缺斤少兩，這怎么讓大家滿意？”黃科長拉著李滿堂去找童處長反映問題。

原來，李滿堂和洪福天早就穿一條褲子，結成利益共同體了。這次老童沒饒過李滿堂，上報紀檢組查實給予黨紀處分并降為副科長。

從此供應商再也不敢糊弄食堂了，食材品質好了，采購成本降了，干警們就餐時的笑容又多了起來。可供應商叫苦不迭，背地里喊他童扒皮。李滿堂對老童也恨得牙癢癢。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間就是盛夏了，東方省省會武州市是長江上的大火爐，連日來驕陽當空，熱浪襲人，樹葉蜷曲耷拉著，蟬鳴鼓噪，讓人心煩意亂、無精打采。行裝處幾個老油條，上班摸魚、遲到早退，作風稀拉，老童早有所耳聞。這一天幾個人照例遲到。八點半，老童突然召集全處人員開會，講評上周工作，布置本周任務，等到八點四十，才到了三分之二，財務科科長陳曉陽等十來個人還不見人影。

老童瞪著眼：“各位科長干什么吃的，你們科人員為什么沒來，什么原因，都跟誰請假了？”裝備科秦科長幫打掩護說：“我們科朱美娟生病，到醫院開藥了。”鑒定科張科長說：“顧長瀚剛才還在的，可能到其他處協調事情去了。”

老童的目光像一把利劍直刺秦科長：“什么病，到哪個醫院開藥了？”

“好像是扁桃體發炎吧。”秦科長遲疑了一下，低聲說道。

“真是這樣的？”

“真的。”秦科長硬著頭皮答道。

“行，你把手機免提打開，打電話給她，問她現在在哪里，看什么病。”童處長聲音不高，但很有震懾力，整個會場沒有一絲雜音，字字直敲秦科長心臟。

秦科長沒想到老童來真的，臉一下子刷白，“處長，她，她，她沒去看病，在家搞裝修呢。”

“張科長，你們小顧呢？”見這陣勢，張科長嘟囔著：“處長，不好意思，他沒請假，具體原因不知道。”

“各位，請記住誰跟我耍心眼，誰就是缺心眼。行裝處雖是后勤服務單位，但工作可不能拖后腿，審判執行的公正與效率需要行裝人服務保障工作的加速度、精準度和溫度。按時上下班，這是起碼的要求。今天凡是沒有履行請假手續遲到的，寫出書面檢查，沒來的下周交班會作檢查。同樣，歡迎大家對我實行監督。”緊接著，老童又組織“崗位比武練精兵、業績考核排座次”活動，制定業務工作運行細則、考核獎懲措施，一套組合拳下來，全處沒有人再敢磨洋功了。

訴訟服務中心是服務人民群眾的窗口，怎么建得讓人民群眾滿意。老童思忖了半天，突然腦洞大開，劍走偏鋒，與立案庭聯系，從上訪群眾中挑代表，他帶著兩庭科人員逐個登門征求意見，了解訴訟服務中心有哪些不夠人性化的地方。

兩庭科曹科長整懵圈了，這躲著上訪群眾還來不及，怎么還惹火上身主動找他們。李瑞東副院長更是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眼下正要召開省黨代會，他負責信訪穩定工作，這不是故意給我上眼藥嘛。他拍著桌子吼道：“童振秋，你瞎胡鬧，出什么幺蛾子，如搞成群訪事件你收得了場，負得起責嗎？怎么向上級交待？”

老童笑笑：“院長別擔心，我們真心為群眾著想和服務，群眾怎么會找茬鬧事呢？況且每個人的情況我都摸得很清楚，肯定會處理好，有事我擔著。”李副院長臉漲得通紅，指著他，“你，你，你這個另類的犟牛等著瞧，有你好果子吃。”

老童與六名上訪群眾代表一一見面，讓他們提意見，歸納起來為缺少直飲開水機、椅子太少、充電插座不夠、復印材料不方便、沒有殘障通道……老童一一記下來，許諾群眾代表，盡快吸收優化。號稱“生命不息，上訪不止”的老上訪戶顧維群激動地說，請我們上訪人員提意見，還是大姑娘坐轎子頭一回，弄得我們都不好意思上訪了。

老童帶著機關同志認真研究完善便民措施，親自到施工現場督辦群眾建議的落實，還安裝食品自助售賣機、添置急救設施設備、建立遠程視頻接訪系統，為當事人提供一站式多元化的服務，把訴訟服務中心建成溫馨的群眾之家了。建成后，十幾家法院前來參觀取經，連聲稱贊想得周全、建得精細，服務功能確實多。

老童上任的第三年，行裝處破天荒被院里評為先進處，多年后進的帽子終于摘掉了。領回獎牌的那天，老童特意組織全處人員與金燦燦的獎牌拍了一張全家福。獎牌在每個人的手中端詳著、傳遞著，信心和激情也重新在每個人臉上蕩漾著。

裝備科科長使勁搖著老童的胳膊，大聲說：“以前我們行裝處在其他兄弟處庭面前抬不起頭，落后久了就自暴自棄。自從你來了之后狠狠地修理我們，現在睡獅猛醒，揚眉吐氣了！”

“對，行裝處從此站起來了！”那晚，老童讓家屬炒了兩個小菜，和當年打過鬼子的老父親兩人開懷暢飲，喝得面色酡紅。飯畢，老童晃晃悠悠地挨個兒檢閱著收藏的石頭，仿佛將軍巡視著威武的士兵。那石頭好像他的知音，在一撫一彈間，感受著老童的喜怒哀樂，發出悅耳的聲音繚繞在主人的耳畔。

喜悅總是短暫的，而煩心事會不斷找上門來。李滿堂因有前科在身，調升四級調研員被耽擱下來，看著其他一起工作的同事都調了職，心思開始活泛起來，盤算著調職的事。可又不好意思找老童開口。遂把曾經一手栽培老童的老院長請出來，打個招呼讓老童高抬貴手關照關照。他興沖沖地跑到老童辦公室請他吃飯，老童知道這個飯局是鴻門宴，便回他說：“沒空，你有什么事直說。”

他訕笑：“嘿嘿，沒什么事，您平時工作忙，雙休日請你喝點小酒，放松放松。”

“哦，更沒空了。”

李滿堂一看這架勢，忙說：“老院長聽說請你，特地推了其他應酬來，你不去不大好吧。”

老童一聽就火了，怒道：“你還想拿老領導來壓我？沒門！你回話，就說我童某人不參加。”李滿堂精心設計的“局”一下子摔得粉碎，胸口仿佛被重重砸了一拳，灰溜溜地走了。事后，老童拎著水果登門向老院長說明原委，才得以消除了誤會。

當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只要老童認準的理，他就會巷子里踢球——直來直去，不懂得在生活中拐彎抹角地周旋。他有一句名言：“我做不了領導最喜歡的人，但我一定要成為領導最放心的人。”

十一月的武州市，氣溫忽上忽下，捉摸不定，今天還是我言秋日勝春朝的明媚溫暖，明天翻臉變成秋風蕭瑟天氣涼得寒意陣陣，直教人如何穿衣都手足無措。這天上午，秋雨淅淅瀝瀝，枯黃的梧桐葉鋪滿了辦公樓前的廣場。院黨組召開會議，研究機關信息化建設和文體活動經費，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得很熱烈。辦公室李向陽主任說，三年疫情，干警們兩點一線，下班后待在單位的時間比以前長多了，不少同志提議搞一個咖啡吧，邊喝咖啡邊看書邊交流業務，這也算建設學習型法院，預算約50萬元。

分管的黃祥云副院長高調支持：“李主任的這個建議好，體現了人文關懷，彰顯了我們東方高院高雅的文化格調，建議黨組同意安排。”對這錦上添花的事，其他幾個領導也樂見其成，紛紛表態同意，說這也是我們為干警辦的一件暖心實事嘛。

趙院長扭過頭，看看坐在后排列席會議的童處長：“老童，今年經費還夠吧，寬裕的話，行裝處會同辦公室共同抓落實，把好事辦好。”

童處長心里盤算著，咖啡吧這件事，前期聽人說，辦公室李主任的親戚曾來圖書館倉庫拍照、測量，當時覺得有些蹊蹺，沒往深處想，現在看十有八九是他親戚想攬這個活兒，于是巧立了項目。現在頭頭們都同意建咖啡吧，我再說出否定意見，既得罪人，又是螳臂當車，想攔也攔不住。

正猶豫不決之時，想起剛剛去世的老父親一生剛正不阿，臨終前仍囑咐他要像竹子一樣“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既然我是法院執行花錢辦事紀律的守門員，就得守住最后一道防線。老童看了看大家，憋不住說：“我談談個人的想法，這確實是件有益干警減壓休閑的好事，可現在政府提倡過緊日子，疫情形勢下經濟下滑厲害，經費是捉襟見肘啊！況且建設項目年初沒有預算，剛擴建的圖書館環境寬敞，條件不錯，書桌、沙發、音響齊全，辟出一個區域，添幾臺咖啡機也就七八萬元搞定，如果專門花錢再建一個咖啡吧，馬上巡視組來巡視，被人家揪住問題就麻煩大了。”

黃副院長黑著臉，李主任低著頭默不作聲，空氣有點凝固。

趙院長又問：“老童，你再問問財政能不能建？”老童干脆利落地答道：“院長，這個不用問，政策規定得很清楚，肯定不行。重復建設、浪費開支，錢是小事，這決策失誤事大啊。”

趙院長一聽“決策失誤”四個字，觸動了神經，半開玩笑道：“不是我和老童不同意，是制度不同意呀。”

會后，辦公室李主任氣呼呼地找到院長，“這個老童太放肆了，否定我的建議就算了，眾目睽睽之下，您發話也不給面子，拿什么原則制度壓人，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院長笑了笑：“他這么鐵面無私，就更不能撤他了。”李主任啞然，悻悻地走了。

時間像老童的腳步，風風火火往前趕。一晃老童正處已十一年，平調到行裝處也五個年頭了，兩鬢的白發由遮遮掩掩地閃現，變成肆無忌憚地蓬勃起來。老童的政績全院有目共睹，黨組已將他列入二級巡視員提升對象，組織部考察后就水到渠成了。

一天在去主樓的路上，接替老童的刑庭魯庭長拉住他，老哥快有喜事了，你看就像今天的天氣一樣陽光明媚啊。老童笑道：“八字還沒一撇。”正說著，突然一陣風刮過來，似乎老天要下雨了。

果不其然，沒過兩天，一封、兩封、三封，告老童的信像一支支暗箭，從各個角落射向省紀委，那些被整治的供應商和行裝處的內鬼跳出來，掀起一場“倒童”風暴，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專橫霸道、打壓部屬、毆打群眾，敲詐勒索、刁難撤換供應商、造成重大經營損失，收取賄賂、用巨額資金玩石，與女法官勾搭成奸、敗壞風氣……”所列罪狀觸目心驚，每一條都夠童振秋喝一壺。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老童犯事了”的消息像疫情一樣迅速蔓延開來。對老童越來越看不慣的李副院長幸災樂禍：“他這么狂，出事是遲早的。”

老童猜測，寫他的告狀信很可能與被他修理過的李滿堂和供應商有關。他向院長表態，身正不怕影子歪，盡管來查好了。

老童不知道的是，李滿堂這家伙竟和洪福天等幾個供應商花錢雇黑偵探，讓他跟蹤老童下班后的行蹤，發現問題立即拍照錄像，許諾一定重獎。黑偵探一聽來勁了，像打了雞血一樣，每天如影隨形，尾隨跟蹤老童。十天下來，發現老童每天下班后，不是回家陪老人，就是去清風堂茶社，與幾個朋友賞石習書，沒抓到什么把柄。黑偵探有點沮喪，是不是該取消盯梢行動，別做無用功了，但洪福天與李滿堂不死心，吩咐繼續跟蹤，一定要挖出猛料搞臭老童。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黑偵探發現老童穿得特別精神，出現在錦廚飯店前，兩眼放光，打電話告訴洪福天，這次有可能抓到老童的把柄，讓他們立即來抓現行。洪、李二人直撲飯痁，準備收網抓大魚。到了飯店一打聽，原來是老童全家給90歲的老母親辦祝壽宴。二人開心地擊掌，更高興了，說不定有老板和下屬借機獻殷勤送大禮。讓偵探假裝服務生溜進包間張望，結果大失所望，就老人和三個子女一大家子，一個外人的影子也沒有。

三人垂頭喪氣離開，氣得大罵童扒皮太狡猾，白白給了一筆偵探費。洪福天和李滿堂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連續炮制幾封誣告信告老童。紀委要來查的消息剛傳出來，他倆就一起喝酒慶祝：“等著看童大處長的好戲嘍，他倒臺，又是我們的天下了！”

“既不冤枉好人，也不放過一個腐敗分子，你們快查嚴查，搞個水落石出。”省紀委書記找來第五紀檢監察室肖主任帶隊徹查。精干的六人小組駐扎省高院，一周下來，翻箱倒柜也沒發現老童的違規違紀問題。年底，老童正常調升為二巡。

對老童來說匿名信始終是他喉頭的一個鯁。一天散會后，老童喊住李滿堂：“老李啊，你幫我分析分析，這匿名信會是誰寫的？”

李滿堂故作驚訝：“還有這等事，你這么廉潔，誰會告你啊。”

“不會是你整的吧？”老童雙眼逼視著他。

“我，我，怎么會呢？”李滿堂矢口否認。

突然，李滿堂感到耳邊一陣涼風，“啪、啪”兩聲清脆的耳光刷在臉上，李滿堂眼冒金星，又暈又疼，身子發軟。

“現在你可以到院領導那兒告我，說我揍你了，給我處分我擔著，這兩巴掌是告訴你，男人要頂天立地，敢作敢當，背后耍陰招，算什么東西？慫貨！”老童恨恨地說。

李滿堂囁嚅著，還想狡辯。

“告訴你，別給我裝孫子，監控顯示，那天到錦廚飯店的，熟悉我的只有你和洪福天，不是你還是誰？再興風作浪，打斷你的骨頭，滾！”

“處長呀，是姓洪的那混蛋找到我，我一時糊涂，昏了頭！”

“實話告訴你，院長準備倒查，揪出誣告信背后的黑手，我知道是你，念你快退休，再背個處分怎么做人，就勸說院長放你一馬，你好好反省吧！”

李滿堂一聽，撲通一聲跪下來，淚流滿面：“童處長，你這兩巴掌打醒了我，我不是人，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對天發誓，今后改邪歸正，跟著你好好干。”

老童看他態度誠懇，扶他起來說：“老李呀，剛才我一怒之下打你是不對的。你也是老機關了，希望你說到做到，不要丟老同志的臉，咱們既往不咎。”

還沒有安生幾天。一天上午樓上突然傳來爭吵聲，“老子不干了，愛咋的咋的”。李滿堂和動力科陳科長吵得很兇。“你不要倚老賣老，少了你地球不轉了。天那么冷，讓你把水管檢查一遍，做好防凍措施，你壓根就當耳邊風，現在水管爆裂了，水漫金山，你去把這些水喝了。”老童側耳細聽，原來陳科長被院長熊了一通后，把氣撒到李滿堂頭上。

老童當即把李滿堂喊到辦公室了解情況，“真不是省油的燈，沒幾天，怎么又不服從管理了？”

“處長，我真不是故意的，最近單位和家里頭事情特別多，一時疏忽犯了錯，他不能這么不顧及我臉面，大庭廣眾之下罵我啊，我牛脾氣上來，沒控制住自己。”原來李滿堂父親查出肺癌，需要一大筆治療費，孩子大學畢業還沒找到工作。這兩天白天上班，夜里跑醫院照顧父親，還要四處打聽幫兒子找工作，身心交瘁，精神恍惚，工作上就出了這么個紕漏。

老童知道事情原委后，批評道：“老李啊，工作失誤和與科長頂牛是不對的，但家里有這么多困難，要和我們說，組織的力量總比個人大，相信一定能渡過難關。”

這一說，老李的臉紅了：“我犯了那么多錯，實在沒臉說啊。”

老童擺了擺手：“過去的事不提了，放下包袱，輕裝上陣，做到工作和家庭兩不誤。”說著拉起老李的手，先到省人民醫院看望他父親，找到醫院腫瘤科主任，拜托盡全力治療。又詳細詢問了老李兒子的專業特長和就業意愿，看到老李夫妻倆一副無助的樣子，老童一陣揪心。

回家后，從不求人的老童上下翻著手機通訊錄，好半天才想起高中同學李文斌的環保企業辦得挺紅火，拿起電話，想想又沒好意思直接開口提老李兒子的事，改口說好久不見，周末請老同學聚聚，敘敘舊。李文斌納悶，童振秋可是清高的主兒，怎么主動請我吃飯了？

周末，老童在城西一家叫都市里的小村特色菜館請老同學吃飯。一進門，李文斌帶著揶揄的口氣喊道：“哎喲，今兒個陽光普照，八百年不請客的童大處長怎么也庸俗起來，與我們平頭百姓共餐同樂了，一定有什么喜事好事吧？”

“給你的企業輸送優秀人才，助你發展一臂之力。”

老童指指一旁的小伙子：“這是我們單位老李家的公子，大學剛畢業，精通財務管理，但是家里連遭不幸，想請你關照關照，安排個合適崗位，解決就業難題。”

老同學念想老童多年來才第一次開口托他辦事，爽快地答應安排到會計崗位先試用，考察滿意后再簽合同。老童長吁了一口氣，當年為自己兒子工作的事都沒求過人，今天居然為李滿堂的事托人情，他都有點不相信自己怎么張口的。

事后，李滿堂拉著老童的手，緊緊地握著，眼眶紅紅的，激動得半天連話都說不出來。

無情未必真豪杰，鐵漢也有柔情時。老童不僅關心部屬，還是個大孝子，只要有空在家，他都要給九十多歲高齡的母親泡泡腳，跟她聊聊天。老母親每次都要和他嘮叨：“兒子啊，媽不要你干多大事業，只要全家人平平安安就行，都快退休的人了，有些事別太頂真。”

“我有數的。”老童憨笑。

“媽，你別聽他忽悠。前幾天上班，看到路上兩輛汽車相互別車，差點碰到路人，他還去教訓兩個司機，一把年紀了還像個毛頭小伙，真替他擔心！”妻子抱怨道。

“哎，隨他爸，一輩子愛打抱不平。”母親的口吻中自有一種憐愛。

“媽媽，退休就好了，天天陪著你。”老童在母親面前像個孩子。

“那感情好……”母親慈愛地笑著。

退休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了，他在憧憬著今后的生活，像以前一樣和那些老友悠閑自得地在一起玩賞石頭、切磋書畫。當年，他任行裝處處長后，曾宣布誰也不要找他以權謀私撈半點好處，否則朋友做不成。一個研習書畫多年的朋友開了個書畫工作室兼茶館，提出高院接待用他的茶葉，保證同等質量價格比別家低，但老童一口回絕。一些朋友認為他假正經，開始疏遠他，老童漸漸成了孤家寡人，那些日子一種揮之不去的孤獨感常常縈繞心頭。他捫心自問，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太絕情了，得想法子來彌補。后來，老童走進朋友的茶館，自掏腰包買了幾斤上好的龍井茶，送給自己的書友、石友。他們被老童的真誠和正直感動，理解了他的苦衷，又常在一起揮毫交流了。現在回頭看，四十年法院生涯彈指一揮間，不知不覺白了少年頭，人生的車輪就駛到了退休的夕陽紅。

是呀，今天是一個晴朗的冬日，天空碧藍，空氣清新，太陽照耀下涼絲絲的空氣泛著暖意。花圃里片石瘦削直立，幾株蠟梅綻開一簇簇嫩黃的小花，在陽光下分外賞心悅目。老童駐足看了一會兒，回到辦公室，把文件資料和辦公用品整理移交停當后，仔細擦拭著陪伴他多年的石頭，右手指關節微叩，發出鏗然清脆的聲音，余韻悠長。

仿佛他剛來時一塵不染、陽光滿面的樣子。

作者簡介：

繆志剛，男，江蘇省如東縣人，1973年生于江蘇如東，現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