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

三弟小名叫軍，長一對虎牙，外號三虎。小時很帥，圓臉，大眼睛，笑時露一對虎牙，虎頭虎腦的。匪，爬高沿低，腳手不閑，光闖禍。還尿床，被褥畫滿大小地圖。貪玩，不愛學習，常忘記寫作業(yè)。湊合寫了，錯多對少，沒有畫的地圖好。所以小學畢業(yè)就不再上學，成了生產(chǎn)隊的“男半勞”。

生產(chǎn)隊性質(zhì)是生產(chǎn)，主要專業(yè)是拉架子車。架子車兩個轱轆一副轅，人進去，抓緊車轅，繃緊襻繩，弓腰，蹬腿，嗖地一下，就跑出去很遠。三弟十四五歲，正是撒歡不知疲倦的時候，自然樂于駕轅拉車。起圈、拉土、送肥、交公糧、修水利……哪兒有架子車，哪兒準有三弟。而且車裝得滿，腿跑得快，一邊跑一邊喊著“結(jié)拜嗨”號子，但誰也不知那話的意思。每每遇上難活苦活，頭一揚，胸一挺，喊聲“結(jié)拜嗨”，就天不怕地不怕地沖鋒陷陣。慢慢地，人都忘了“軍”和“三虎”的名字，千篇一律叫他“結(jié)拜嗨”。就這樣，隨著車轱轆飛轉(zhuǎn)，那個駕轅拉車的“結(jié)拜嗨”少年，驟然成了一個虎虎生威的大小伙子。

三弟不再畫地圖，卻認得了地圖。看著地圖，就能出遠門，闖世界。去眉縣修水利，到耀縣拉煤，進秦嶺運木料，上甘肅買化肥……從耀縣用架子車拉煤，來回三四百里，翻許多山和溝。三弟卻不怕，權(quán)當逛皇會，牛眼一瞪，虎牙一齜，拉著車就出發(fā)了。一路出盡“飛車走壁”的風頭，“結(jié)拜嗨”號子撂得滿山滿溝都是。幾天后，當我到?jīng)芎悠孪氯ソ訒r，他已成了黑人，唯有兩只牛眼和虎牙證明他就是“結(jié)拜嗨”三弟。

三弟不但識得地圖，也深悉孔孟之道的許多傳統(tǒng)，并和六年小學僅學的知識結(jié)合得恰到好處。他開始重視計劃辦法，規(guī)范行為舉止，懂得為人處世，講究人際關(guān)系，所以老少爺們都喜歡，十八歲就當了生產(chǎn)隊長。三年隊長，辦了兩件贏人事。一是種西瓜，種得多，瓜大瓜甜，除社員吃，還賣個好價錢；二是開粉房，紅苕粉，掛在場上曬，老遠看去，白嘩嘩一片，嚇得人以為涇河發(fā)大水。兩件事都為弄錢，年底給社員多分。那時弄錢不好弄，還冒險。不順心，兩手一甩，不干了，像小孩玩“過家家”，說散就散。后來征兵，報了名，查了體，卻爭不過人，沒去成。又去寶雞修水利，想不到修的水利竟是我管的那條大渠。有一天，他帶著門中弟兄來局里看我，在縣城逛逛，每人兩碗臊子面，吃后又上了渠。臨走，他悄聲勸我，說未婚嫂子還等著你，快寫信和好吧，村里某某比你小，兒子都快上學了。

那年夏夜，我從咸陽騎車回家，突見一人，急急趕路，怕是為壯膽，一邊走一邊胡喊亂唱。我仔細辨聽，原是三弟著名的“結(jié)拜嗨”。下車一叫，果然是他。只見他肩扛一捆蒜苔，腋夾一包白布，說是剛從石頭河工地回來。我便迷怔，問，買白布弄啥？三弟齜著虎牙，有點羞怯，說他準備結(jié)婚，買粘膠布作被里子。我一陣驚喜，為三弟祝福，更為他會計劃過日子而羨佩。“大麥不黃小麥黃”，對我來說，遲黃早黃無所謂，關(guān)鍵是遲早都要黃。

其實讀初中時，母親就給我訂了婚，女方是涇干中學的高才生。也許是逆反心理，也許是好高騖遠，總之那時我對婚姻之事不感興趣，也對那名漂亮的女中學生無動于衷，致使她空等四五年，這才有了“大麥不黃小麥黃”的故事。遺憾的是，母親既沒看到“大麥黃”，也沒看到“小麥黃”，過早地離開了我們。母親去世后，繼父將三弟撫養(yǎng)成人，并為他娶親成家。

后來得知弟媳娘家是大地主，在當時“唯成分論”盛行的背景下，三弟這種逆向而行的精神委實令我佩服。只是，聽村人說，小兩口經(jīng)常打仗吵架。記得我在家住過兩三個月，目睹了他們打仗的場面。他們廝打著在地上滾蛋蛋，弟媳騎在三弟身上，又扯頭發(fā)又挖臉。我好不容易拉開他們，并極力護著弟媳，以免她受到三弟的反擊。

我在家的日子里還發(fā)生過幾件事。一是有天三弟對我說，未婚嫂子在村西頭劉宗林家等我，他要我去好好談?wù)劊挲g大了，不敢再耽擱。我去了，怎么見的面，怎么開的口，現(xiàn)在一點也想不起來。但唯一記得的是，當分別后，我特意望著她沿二支渠遠去的身影，心中忐忑不安，深為她的執(zhí)著而感到惋惜和自責。二是有天晚上，我剛?cè)胨蝗晃萃忭懧暟盐殷@醒。我以為三弟和弟媳又打起來了，忙開門去看，啥動靜都沒有。我叫聲三弟，也沒回應(yīng)，繼父說他晚上在瓜地守夜。但我仍不放心，知道隊長給我尋事，多次從我家后門到前門打個通過，所以我又到前后門查看一番，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就回屋睡了。三是有天晚上，我和一個女知青在村南斗渠岸閑聊，突然有人從我們身旁沖過去，看背影很像隊長。我猜他是沖我來的，目的是想抓個現(xiàn)行。但那時我趾高氣揚，全不把女知青放在眼里，連碰她一下也沒有。反倒是隊長，多次奸污這個女知青，觸犯“高壓線”，后來被法辦坐了五六年牢。

自那以后，我一直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也許應(yīng)了“打著親，罵著愛”這句話的驗，三弟兩口吵吵鬧鬧生下兩個男娃，日子慢慢好起來。幾年后，我突然接到電話，說三弟失蹤了，我立即請假回家。聽村人說，三弟和弟媳吵架后，帶了兩百元，說是去甘肅買化肥。到了咸陽，他把自行車放在我的朋友家，之后就再無音信。我去報社和電臺發(fā)了尋人啟事，又與環(huán)哥四處尋找。眉縣、耀縣、寶雞、甘肅，見人就問，逢車就看，忙了一個多月，卻毫無結(jié)果。后來從寶雞火車站得知，隴海鐵路天水段發(fā)生過一次塌方，一列貨車被埋，有人搭車一并遇難。問其姓名骨殖，卻毫無下落。從此，我收了心，不再尋找。但村里常有傳言，說某某在某地見到三弟了，某人某晚在城壕聽到三弟喊“結(jié)拜嗨”呢，等等。一一查證，卻毫無根底，始終是個謎。

三弟，你在哪？難道你不識地圖忘了回家的路？難道你的牛眼虎牙連信也不會寫電話也不會打？三弟呀，四十多年了，我多么想再看你一眼“飛車走壁”啊！多么想再聽你一聲“結(jié)拜嗨”啊！

直到今天，誰也弄不清三弟那句“結(jié)拜嗨”的意思。是戲臺上的“三句半”嗎？是禪宗的棒喝嗎？是地下黨的接頭暗號嗎？……我一直思考，卻一直想不通也弄不明。只是，每當想起三弟就想起“結(jié)拜嗨”，每當想起“結(jié)拜嗨”就想起三弟。想著想著，便由不得凄凄然，糊涂了，落淚了。

作者簡介：

夢萌，陜西咸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長篇小說《愛河》《 悲喜娛樂城》《傾城》《金嘍啰》《新部落》，中短篇小說集《綠太陽》《和諧的比例》，長篇紀實文學《水經(jīng)澤被》，文論集《論夢萌與夢萌論》，散文集《隨意即風景》《多夢人生》《真情最好》，報告文學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