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劉茉莉

小白

某天一早，我媽打視頻電話，說老家附近的小公園修繕后開放，組織了一批民間老藝術家搞活動，讓我開開眼。視頻中，有打太極的、拉二胡的，還有唱美聲的，我甚至看到了湘劇名角劉茉莉。

不過，“劉茉莉”是老街坊才有資格叫的，我小輩只能規規矩矩地喊“劉姨”。

劉姨父母喜歡花，種最多的是茉莉，于是給女兒取了這么一個花的名字。

我小時候，常跟著小伙伴們在穿巷而過的花香中，摸到她家矮墻腳下，爬上去摘花。有一次被她看見，大家伙兒拔腿而逃，隔了一會兒，有人來敲我家門，竟是劉姨，她遞給我媽一個小袋說：“給您送點兒花蕾泡茶?！蔽覌屆攵?，拎起掃帚，就給我屁股狠狠來了一下：“這孩子皮，我一會兒揍他。”劉姨蹲下來摸摸我的頭說：“喜歡花，以后我給你摘，爬墻摔著了可不好?！?/p>

劉姨梳著兩條烏黑的小辮兒，說話軟糯，在小屁孩兒的眼里，是神仙姐姐般的存在。自那后，我再也不好意思去偷花了。

劉姨戲劇學校畢業后分在劇團，她人長得漂亮，戲也唱得好，很快成了名角。

一次，劇團排了新戲，劉姨送來兩張票，我媽帶著我去了。木質的舞臺，武生每翻一個跟斗都會發出沉悶的聲響，“高腔”一起，又會引發陣陣喝彩，直到一個妝容精致的女旦登臺，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每個人都聚精凝神，生怕錯過了她的一個回眸、一個揮袖。我媽悄悄告訴我，那是劉姨，扮的是青衣。

在小縣城，青衣劉茉莉就是大明星。鄰居張嬸在劇院里賣票，常帶回來一些八卦：某局長公子隔三差五就來捧場，某老板又送了兩個花籃……

某天，張嬸惋惜地說，劇團團長親自給一位縣領導的兒子說媒，劉姨父母對這門親事很滿意，可劉姨就是不點頭，氣得她爸摔了茶杯。

眾人都疑惑：她，看上誰了？

劉姨看上的是劇團的一名武生。

沒有嫁妝，沒有婚宴，只是簡單請了一桌同事、在集體宿舍中貼了幾張“囍”字就算舉行了結婚儀式。有了孩子后，劉姨搬回到我們巷，我終于有機會見到那個武生，短發、白凈，笑起來很靦腆。那時候，巷尾有一口池塘，大家經常見他在塘邊洗尿布，還爬到枇杷樹上摘果子。

有老人感嘆說：“終究是練武出身的農村孩子，爬樹比猴子還快。不過，茉莉就是另外隨便找一個，也不至于吃這不值錢的枇杷啊。”

但是，我對他印象挺好。他愛笑，大刀、長槍都能舞得虎虎生風，有次見我看得兩眼放光，大手一揮收我做了徒弟，從此讓我管他叫師傅。

時光荏苒，世事變遷。有一天，我媽在飯桌上淡淡地說劇團解散了，我一愣，然后又感覺不意外，那幾年，高級電影院、KTV、游戲廳滿大街流行開來，還有誰去看戲呢？

師傅和劉姨半生都在唱戲，沒想到突然失去了工作。劉姨由熟人介紹，去了街道服裝廠，但沒多久就辭職了，據說那些男工人沒事就湊過去搭訕講葷段子，她受不了，后來，在巷口賣起了涼茶。

師傅先開了一家早餐店，賠了；再開一家煙酒店，又賠了；最后，他在市場里租了一個檔口，賣起了豬肉。

有一天，母親讓我去劉姨那買涼茶，有顧客路過，走出去五米，又折回來，愕然地問：“你……是不是劇團的那個‘小茉莉’？”劉姨淡淡地回了一句：“那是我姐，已經死了。”

師傅變得愛喝酒。有天晚上，整個巷子都能聽見砸東西的聲音和他口齒不清的謾罵聲，劉姨抱著孩子走了出來，有人安慰她，她說，沒事，等他醉了睡過去就好。起風時，她抱著孩子回了小院，不一會兒，大家聽見她家傳來隱隱的哭聲，那像被巨石壓住的哭聲，細細碎碎，卻讓每個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城中村改建時，老劇院被人買下，拆掉后建成了新小區，名字就叫“戲苑”。樓盤封頂時，開發商準備搞一個慶典，請以前劇團的老班子來唱戲，劉姨回絕了，說多年沒練，劇情都已記不清；開發商又托人去找師傅，師傅把斬骨刀往案板上一剁，直接問給多少錢。

在桌上喝足了酒、談好了價的師傅興沖沖地回家，走進小巷時卻目瞪口呆——家里在冒黑煙，快步回家，劉姨正在院子里燒壓箱底的戲服，老鄰居們趕著拿臉盆打水滅火?？匆娝麃?，劉姨決絕道：“要唱你去唱，別拉上我。”

沒過多久，小巷集體拆遷，家家戶戶都忙著談賠償、簽合同、搬家，像一出來不及道別的曲終人散。

后來，我上了大學，離開了小城。屈指一算，我已經有15年沒有見過劉姨。

公園正式開放那天，我和老媽剛進大門，就見到大樹下的空地上搭了小舞臺，有人在上面唱著戲。圍觀的人不少，有人舉著手機拍視頻，也有游客拉著演員拍照打卡。我媽眼尖，認出劉姨，我走向前，恭敬地叫了一聲：“劉姨?！?/p>

我說和老媽特意來看看她，中午一起找家小店敘敘舊，她忙說好。

落了座，劉姨和我媽拉家常。劉姨說，后來，她搬到了城東，如今，孩子也上了大學，而她在老年大學教湘劇。

我遲疑了片刻，開口問：“師傅還好嗎？”

“酒喝得太多，搬出去沒幾年就走了?！眲⒁炭跉獾?。

我媽嘆了口氣說：“以前多斯文，怎么會變得愛喝酒?！?/p>

劉姨說：“活得不如意時，女人哭，男人醉，總得找個法子釋放一下。”

晚上，我打開劉姨的抖音號，看她在舞臺上蓮步輕移、低吟淺唱，竟然有一種穿越時光的錯覺：嘈雜的劇院、清靜的小巷、盛開的茉莉……

人生，應該也是一場戲吧，各有各的浮沉，各有各的悲喜，經歷過后，但愿結局都是小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