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不轉

程剛

現存的故宮5座金水河橋，都模仿了周橋的樣式。如今有學者認為，故宮的斷虹橋，就是元大都周橋的遺存。

在官修《元史》中，并沒有關于元初石匠楊瓊的列傳。在楊瓊離世二十余年后，文人姚燧為他撰寫了神道碑銘，不僅及時地記錄了這位小人物的生平，而且為北京城建史留下了一份珍貴的資料。周橋是元大都的象征之一，就出自楊瓊之手。梳理歷史的脈絡，不難發現，這座橋背后潛藏著封建王朝鼎革的隱痛。

至元十三年（1276），日后舉世聞名的元大都尚未建造完畢。在修筑城池的過程中，造橋原本是司空見慣的事務，然而此時，位于宮城南門外、橫跨金水河的橋卻讓官吏們一個個頭疼不已，他們呈上了各種各樣的橋梁設計圖，卻都不合忽必烈的心意，因而遲遲不敢動工。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負責工程的段貞又因病不能主事，讓大家感到更加為難。

暫時代替段貞主持工事的人名叫董文忠，他是名將董俊的第八子。董俊在伐金時戰死，他的子嗣因此倍受優待。忽必烈對董文忠更是青眼有加，常常喚他“董八”，以示親密。董文忠身為寵臣，此時也不敢擅自決定，只好去向段貞請教。段貞卻一點也不著急，只說：“造橋的事就落在姓楊的人身上，由他去做，不要打攪就是了。”董文忠一聽，便放下心來。

段貞所說的人，名叫楊瓊。

楊瓊是保定路曲陽縣（今曲陽縣）人氏，出身低微，個頭卻很高大。他是家中次子，母親姓李，父親名叫楊德。祖父叫什么名字，楊瓊不知道，只知道祖父在家族中排行第五，至于祖父之前的列祖列宗，他則全然不知。如果是士大夫，大概就要對此深以為恥，可對于平民百姓而言，這實在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在楊瓊的少年時代，故鄉曲陽便已不是金的領地。他常聽長輩們說起中都曾經的景致，有唐時建成的廟宇，有遼人留下的宮苑，還有一座大酒樓，樣式與當年宋人在開封建的樊樓一模一樣，人們在中都鬧元宵，風俗也與宋人相近，女子都會在鬢邊戴上雪柳（一種用絹或者紙制作的花草），然后再出門賞燈賞月。楊瓊也聽說過中都陷落的情形：官員們有的殉節，有的出逃，玉殿瓊樓被焚毀，大火在城中燃燒了一個多月，許多女子為了保全貞潔而自盡，土地被鮮血浸染成紅色，骸骨堆成了一座雪白的山丘……長輩們不愿提起的，是保州（保定）落入成吉思汗之手的那天，多少無辜之人慘遭屠戮，所幸工匠得到赦免，不少人為了活命而謊稱自己是工匠。楊瓊常常想這些事，想得久了，有時竟以為自己親眼見過那些悲慘的場景，便在求神問佛的時候，暗暗為那些無名的亡魂祈福。而中都這個名字，他只敢在心里想想，因為那里在陷落之后，就更名為燕京了。

幽燕一帶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據說早在唐朝時，家家戶戶都有從軍的人。曲陽雖然是個以石刻聞名的地方，但是因為離中都不算太遠，又逢亂世，所以也沾染了一點習武的風尚。楊瓊的許多伙伴后來都去了南邊的前線，有的回來了，有的沒能回來。留在故鄉的他，聽說了更多城池陷落、生靈涂炭的故事。他因為記得曲陽也曾是宋的領地，所以不愿對原本是同胞的人刀劍相向，也就無心在沙場上建功立業，于是跟隨叔父楊榮學習雕刻。只有面對著沒有生命的石頭，楊瓊才能夠心無旁騖地揮刀。家人都說這樣很好，楊家正因為是工匠，才從屠刀下生存下來，將來也要這樣生存下去。

即使在石匠中，他仍然是不合群的那一個。中統元年（1260），忽必烈剛剛即位，召集一批工匠去開平府（今內蒙古自治區錫林郭勒盟正藍旗上都鎮），楊瓊也在其中。一路上，其他人都為塞外風光驚嘆不已，有說有笑，唯有他一刻也不愿放下手中的玉石。蒼茫遼闊的草原令他迷惘，他分辨不出方向，不知道故鄉在哪里，曾經的中都又在哪里。他頻頻記起那些去了南邊的伙伴，想象著他們如何跨過千山萬水，回歸故里。抵達開平府時，他已將自己攜帶的兩塊玉石雕成了一只獅子和一只鼎，這兩件工藝品深得忽必烈的歡心，被贊為絕藝，楊瓊因此一躍成為燕南諸路石匠中的頭目，可他卻無法感到喜悅，因為他看見了開平府的“人市”，奴隸們在那里被售賣，其中就有被俘的宋人，楊瓊知道這樣的人會越來越多，這些人的故鄉都將變為下一個中都。

在開平府，楊瓊做著修建宮殿城池的工作，直到至元元年（1264），聽說燕京恢復了中都這一名稱，他開始期盼著有朝一日能去那里，將破敗的中都修葺一新。

終于，在至元四年（1267），忽必烈宣布重建中都，并將遷都于此。楊瓊得到任命，作為中都一帶的山場石局總管，負責宮殿、廟宇、橋、閘等建筑中的石刻工作，正當他以為自己可以得償夙愿時，又得知中都的城址已經重新選定，在舊中都的東北方，那里原本是金的太寧宮，也叫萬寧宮。

太寧宮一帶，地處高梁河下游，有一片天然湖泊，金人在此建造了一座假山，名為瓊花島（又寫作瓊華島，在元代被稱為萬壽山或萬歲山。北京市北海公園的白塔山，就是瓊花島的遺跡）。楊瓊在幼年時就聽說，建造瓊花島的石頭，是從宋的舊都東京開封運來的，是宋徽宗的心愛之物，當他親眼見到瓊花島，看那些石頭玲瓏精致，的確非同凡響，更覺得傳言非虛。楊瓊又見山頂有一塊石頭被雕刻成龍形，有水流從龍口噴出，愈加佩服前人的匠心獨運，并猜測那個前輩石匠也是曲陽人。

瓊花島上有一座名為廣寒殿的宮殿。有人說是因為七年前忽必烈初到燕京時就在廣寒殿里歇腳，所以才把新的城址定在這一帶。也有人說，金人的巫師曾見塞上有王氣，于是大興土木，在中都東北方的郊外建了太寧宮和瓊花島，試圖以此鎮壓塞上的王氣，延續金國的運勢，這一帶因為是風水寶地，所以才會被選為城址。楊瓊聽了，心中暗想，如果風水真的有用，中都怎么會陷落呢，然而再想到金的無數宮殿之中，如今只有太寧宮尚且完好，又覺得冥冥之中有什么在保佑著這片土地。

不過，沒有人會就選取城址的事宜來詢問楊瓊的看法，在滿朝文武的眼中，最優秀的石匠也只是一個卑微的手藝人罷了。觀看手藝人之間的競爭，對于王侯將相而言，則是一件樂事。

元大都的宮城南門名為崇天門，星拱門和云從門分列在崇天門的東西兩側，作為陪襯。星拱門南邊是御膳亭，亭東設有拱辰堂，作為百官會集之所。從崇天門往南走大約二百步，就到了金水河，再走幾十步，就到了靈星門。靈星門外的千步廊直通大都的正南門——麗正門。

忽必烈賜下一枚銀符，賞給石匠的頭目。不過此時，中都的石匠里，還有從西京（今山西大同）調來的一位邱總管，和楊瓊品級相同。段貞并沒有為此再申請一枚銀符，而是將石匠都召集起來，說：“如果認為楊氏該得這枚銀符，就站到東邊，如果認為邱氏該得，就站到西邊。”見石匠們紛紛站到東邊，才把銀符給了楊瓊。

楊瓊謝恩領賞，心里卻不是滋味，他深知修建大都的工程浩大，無論是他自己，還是邱總管，或者是其他工匠，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棋子，日后人們提起這座都城時，會說起高高在上的忽必烈和那些有名的大臣，而不會說起他們這些工匠，工匠們不僅要將一生的心血都耗費在這項工程中，而且還要在大人物的面前，為了一枚小小的物件互相競爭。

轉眼已是至元九年（1272），新的中都正式更名為大都，滿朝文武都變著花樣向忽必烈賀喜，楊瓊身為石匠頭目，也必須代表一眾同僚追隨這股潮流，他在玉泉山（位于今北京市海淀區）開采石礦的時候，發現一塊形似壽龜的黑玉，趕緊作為祥瑞呈上。段貞知道了，連聲夸贊他聰慧，并說他必然官運亨通。這年冬天，楊瓊果然獲賜一枚金符。

至元十三年（1276）時，楊瓊已是采石提舉，管理著采石提舉司，這是一個兩年前才成立的新機構，“提舉”意為“掌管”，原本是宋人的官名。楊瓊手下有大約兩千戶采石工人，都來自大都附近的地方，其中不乏他的同鄉。同鄉都羨慕他如今的地位，他卻深知“高處不勝寒”的道理，在工作之余，又做了一個白玉石盤獻給忽必烈，而對于在金水河上架橋的事，也考慮再三，常常在工地附近邊走邊想。

楊瓊不知不覺走到麗正門前，中書省也設在這一帶。他想起那些官員，一陣壓抑之感涌上心頭，于是轉身往西走去，在順承門附近的市場遇見幾個窮漢，他們都是舊城里的人，生活窮困，以做短工為生。窮漢們都知道楊瓊是最好說話的工頭，就圍上來問最近有沒有事情可做。楊瓊笑著答應了，又把手頭的錢盡數拿出，叫他們先去飽餐一頓，明日就開工。

窮漢們一陣千恩萬謝，楊瓊和他們一起出了新城，從舊城的光泰門步入曾經的中都。和規模宏大的大都相比，這里如今顯得更加狹小破敗。可楊瓊知道，大都在城池布局上，對中都多有借鑒之處，而中都的布局則取法自宋的東京開封，開封后來又一度成為金的南京。金已經不復存在了，宋的覆亡也在旦夕之間，然而城池的布局仍能夠被悄然地繼承下去。

窮漢們簇擁著楊瓊，向西南方向而行，說要去舊城里最好的飯鋪。路過原本是皇宮的地方時，一個窮漢忽然說起皇宮南門宣陽門原本多么氣派。不遠處有一座破敗的橋，另一個窮漢指著橋，說那就是有名的龍津橋，又叫天津橋，曾經何等華麗。楊瓊其實早已知道這些，也知道這些窮漢年紀不大，一定沒有親眼見過中都當年的勝景，都只是在重復長輩們的話罷了。

楊瓊看著原本潔白如雪的白玉欄桿，此時已經殘破不堪，觸摸著欄桿上殘存的花紋，依稀能辨認出宋人喜愛的樣式，心里忽然有了靈感。他曾聽一個被俘而來的宋人工匠說起，開封的御街附近有一座天漢橋，橋上雕刻著各式各樣的水獸和云朵，人們常常在橋上賞燈賞月。那個宋人工匠又說自從靖康之變后，南渡的宋人大多再也沒有見過汴梁的天漢橋，只在書中讀到過。楊瓊又想，那名宋人工匠只怕今生今世無法回到南方的故鄉，可如果能在此處見到帶有開封風情的橋，也許就可以緩解思念故國的憂愁。舊城里的這座殘破的天津橋，日后必定會被拆除，金的遺民若是能在不遠處見到一座形制相似的橋，也可以對此憑吊故國。也許有一天，忽必烈建立的王朝也將覆滅，大都也將淪為和中都、開封一樣的下場，那時一座殘存的橋也將成為后人懷古傷今的地方。

元代的戶籍中，有一種叫“匠戶”。入匠戶籍的人，都有一技之長，比如雕刻、冶煉、淘金、曬鹽、制茶等等。這一戶籍身份，世代相承，工匠的兒子仍然要做工匠，女兒則以女紅為業。

不久，大都皇宮外的金水河上架起了三座白石橋，名為周橋，上面刻滿了龍鳳祥云，晶瑩剔透，華麗非常，橋下又安置了四條以白石雕成的龍，栩栩如生，人們遠遠望去，真以為有四條白龍在水中嬉戲。

楊瓊因造橋有功，得到了許多黃金。他用這些黃金在大都城東的齊化門外購置田地，又在房山一帶購置田地，讓楊家的子侄務農、讀書，找尋機會幫他們脫離匠戶身份。在段貞這樣的士大夫看來，這都是極為明智的舉措。楊瓊的次子楊謙，后來和董文忠一樣，做了忽必烈身邊的近臣。晚輩們適應了新的身份，楊瓊覺得很好，并且覺得自己就這樣當一個石匠也很好。

楊瓊將一生用于石刻，耗盡心血。他去世時，忽必烈仍然在位。忽必烈死后，其孫即位，是為元成宗。段貞在成宗統治期間又經歷了幾次起落，一度接近權力的頂峰，然而段貞的成就，終于湮沒在歷史的塵埃里。

大都建成后不到一個世紀，就被明軍攻克，此時周橋附近，滿是高大的柳樹，郁郁蔥蔥。

（責編：李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