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千,本名劉銳,2006年生于云南昆明,高中在讀。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山花》《詩刊》《滇池》等,入選《新詩選》,著有詩集《身如琉璃》。曾獲第六屆零零國際詩歌獎華語獎(2023)。
寧靜與死亡的相對性
衰老的祖父退出了水泵房。
為了趕走失眠的詛咒,他往魚塘放進
工作不停的氧泵。咕嚕響的動靜像鼻息,
漸漸變成催人昏睡的背景噪聲。
時間是絕對的意志。他相信,如果,
世界過于寧靜就會變得不祥,當
死神靠近時,他將睡在意識的寂靜之中。
永恒抖動著,讓生活的秩序
變成一張絨毯在光線和灰塵的舞動中顫抖。
當他的兒子回到嘈雜的房間,
小孫女正抱著魚缸般的骨灰盒,
第一次認識到死亡與生命的對稱。
仿佛室內的噪聲近在耳邊又似在夢中,
而細碎的言語如同那永遠不息的氧泵,
說著什么,似乎什么也沒說。
窗玻璃在午睡時間被惡作劇的彈珠擊碎,
一個空洞等著被修補,但凝望它時
又像是在禱告。他的兒子——
一個父親正對他的小女兒默誦著這樣的記憶:
他對泵的噪聲信任甚至超過了心跳,因為這噪聲
有著比生命還要偉大的寂靜。
背對童年
叩響那道鐵鎖,雖然無人應門
依舊能夠想象里面的情景:
孩子們脫掉鞋子,在藍色篷頂的蹦床里
較量著誰才有能力跳得更高,
歡樂的畫面在我的回憶里騰空躍起——
那是馬駒的肢體語言,表達著它們的興奮。
此刻我的童年仍然大門緊閉,
只給我的雙手留下漆紅色的銹味。
在記憶最幽暗的部分,那臺錄放機里
斷續傳來一個年輕的女聲,
口述著不同的童話。她永遠不會衰老,
而故事里善良的角色也會一直幸福下去。
我還在期待著偶遇那個女老師,
彼時她尚在中年,剝著橘子聽我們
描述家庭生活以錯誤的語序,
在話題終結之后她就將一瓣橘肉
親手送進我們的唇齒間。
她的卷發早已灰白,仿佛那些
不能播放的磁帶,被搗蛋的小家伙
扯得到處都是,安靜地堆在歲月的旮旯里。
她的愛有余,對待我們的耐心
一點點地遞給她的田園犬。
那個年輕的女聲一直存在,
甚至它的本質是女老師的化身,
而它會永遠沉默下去,直到我從它的啟示
獲得新的能力,能夠原諒柔弱的詞語
在我的詩里出現,讓它們有親密的可能。
當我背對自己的童年,它用盡全力
扭動我身后的發條,卡在我喉嚨的、
語言的齒輪開始有所松動,
或許有沉默的詩到來,變成我的喉結。
如甕之年
祖母的身體因意外和衰老而長出了金屬。
不止一次,她囑咐我們,
下葬前,要把這些身外之物,
清出她的骨灰甕。葬禮上,
我就這樣抱著它,這是她——
我的祖母在這個世界上最輕的質量。
她要在燃燒后變成世界的孤兒,
才能在淚水中
重新成為一個少年的祖母。
冷卻的骨灰也許已經在甕中
被鍛煉成了儀表,指針連接著
世界的時間,我抱著它,感覺到了
里面的跳動,似乎她的靈魂
也需要我這樣的摟抱。
似乎這是深刻的脆弱,告訴我
她曾經的胸膛其實是我的債務,
等著我今天的償還。
(選自《詩刊》2024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