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爍：為漫畫而活

未央歌

王爍，筆名“anusman”，漫畫家、漫畫研究者。1984年出生于遼寧省，2007年本科畢業于清華美術學院版畫系，2012年于法國的歐洲高等圖像學院（EESI）漫畫專業取得碩士學位，2017年獲得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設計學專業博士學位，先后任教于中央美術學院和北京電影學院。

筆者初次見到anusman時，是在漫畫店里舉辦的一場新書簽售會上。他穿著衛衣、板鞋，扎著毛茸茸丸子頭，說話輕聲細語、有問必答，并且在每本《神仙貓》的扉頁上畫了畫……

《神仙貓》有23個故事，王爍把它當作日記的底本，一個故事就有一個他想記的東西。他很清楚每個故事的源頭是什么——要么是在現實中看到的某個事物，在書中讀到某些內容產生的聯想，要么就是一個形象、一種感覺或者是自己當時的一種情緒。比如《四個球》這個故事，源自他看到的一則有關一個低收入男人的新聞。王爍看后感覺不是很舒服，于是就虛構了他還有三個兄弟的故事，但在故事里面展示出來的是四個雪球的形象，四個雪球四種命運。

十頁的篇幅，他耐心地展開這個故事：“小時候家住在礦山里，現在我還記得兒時的日子，冬天下雪時，一個人堆雪球；雪球可以堆很高，幾次落雪后它便成了公主，我想象她有幾個孩子，把四個孩子生出來后公主就死掉了；它們是公主留下來的四個孩子，它們究竟會成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耐心地照顧它們，并依次寫上編號；第一個孩子在靠近山下的小溪旁，雪下了一場又一場，它變成了一個冰碗安然地睡著，我把它“嫁”給了一碗飯；第二個孩子在陵園門前的石獅子嘴里，它和對面嘴里的石球“相愛”了，盡管離得很遠；第三個孩子去了城里，它“愛”上了一個礦廠的燈泡，歷經千辛萬苦終于接近了燈泡，但它卻為此死了，也許直到死時它也沒看到燈泡的全部；第四個孩子一直跟著我，在家后院的馬棚里，它遇到了馬糞，它們一直在一起，并在下一個冬天的時候都凍成了冰；我想在秋天吃四種味道不同的冰糕并回憶起童年的朋友們，該是件多美好的事情啊?！?/p>

王爍在得知紀錄片制作人陳曉卿老師推薦的一家冷面店后，和妻子前去品嘗，漫畫《掌食記》是那天的記錄。

王爍的講述波瀾不驚，但現場已有讀者輕輕拍著自己的胸口，眼睛開始濕潤。

在《四個雪球》之前是一則筆觸童稚的《芝麻餅干》——共37頁，一頁一畫，從文字書寫、畫面描繪到故事講述，都像個不超小學一年級孩子的畫作?！拔矣幸恢淮笙螅規ズ吅人?，然后我們一起回家……”王爍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孩子去講述故事，追求畫面語言和故事內容的統一。

王爍說自己有好多故事都是這樣從一些特別小的事開始，然后由點慢慢延展變成完整的故事。無論是紛繁復雜的外部世界，還是難以言說的內心，他一直都通過漫畫來觀察、體會、面對。他不回避慘淡不堪的現實，珍視自己對世界的觀察和感悟，從2008年開始，他的繪畫就再也沒有停下來。

不過，對于讀者，他并不追求所謂的同頻共振。大家即使不明白他每個故事的底色到底是什么，不明白他想表達什么，也沒有關系。“就好像我們在對面的公園看到一棵松樹，是修剪園林的人精心修剪出來的，但是你看的時候，可能關心的并不一定是園林人要修剪的形狀?！彼宄x者無意翻到某一頁，有人可能想到的是自家有盆類似的花，有人會忽然想去公園轉轉；有人可能看到了某個人和他的家人比較像，或者也曾到過這樣一個河邊；有人可能覺得某個畫面很像他小時候的場景，然后他又想到小時候的一件事，他可能會聯系一下家里人，或者是吃一個兒時特別喜歡吃的東西……每個看他漫畫的人，從畫里看到什么他都覺得很好，說明這些畫面是不刻意地、自然存在著的，“讓漫畫回到漫畫，這才是最大的樂趣?！?/p>

除了《神仙貓》，王爍還有一本綠色封面的書，名為《門當弗對》，有意思的是這本書一半是挪威漫畫家的作品，一半是他的。王爍介紹，這本出版于2019年的書，是為了紀念中挪建交，雙方大使館從兩國各找一名漫畫家，期望通過漫畫的形式進行文化交流。

挪威使館方解析說兩位畫家各有特色，但有個不同的特質是，王爍的畫里人物很多，而挪威漫畫家的作品里通常只是一個人，很像這兩個國家的感覺。比方畫老人，王爍畫的是很多老人在跳廣場舞，而挪威的畫里總是一個老人在練瑜伽；表現周圍的動物時，對方的畫面里總是畫家獨自坐在屋子里，用高倍望遠鏡去看對面的海島，看到海島上面有鯨、馴鹿、海豹……而王爍畫的“周圍的動物”其實都是人。鴿子是手比出的鴿子形狀，兔子也是手影形狀，鳥是人放的風箏，馬是孩子騎著的爺爺，還有一些小動物是折紙……王爍在畫這些的時候，壓根就沒考慮到這些。

事實上，他也不會刻意規定自己必須畫什么或者怎么畫，但通常當下真實觸動自己的事情，他都會用漫畫及時記錄。比如他每天都會散步，在街上看到一個保安，他就在備忘錄記下“冬天的保安”幾個字，當作故事的基底。他毫無保留地給我展示自己手機的備忘錄——黑底白字的備忘錄里，記錄了一條條關鍵詞、長短句子、段落。很多都是他散步時的所思所見。

這三本書分別是作者漫畫的故事文本、研究論文集和一本漫畫合集。

《那走吧》是作者2022年在家中所畫，那段特殊的時間，讓作者想到假設有天沒了車，我們該怎么生活呢？

那本名為《掌食記》的小薄冊子，記錄的是他和太太去白塔寺附近吃冷面的故事；《云中之地》畫了三代北漂音樂人的故事；《寂靜的》則講述為了不讓人反抗、發聲，把人的手砍去把嘴封住的故事；《傷痕集》則是把他這兩年在網上已發表過的四個故事合訂起來，有關于失業、網絡暴力等內容，最后一個故事名為《那走吧》，講述的是當一對夫妻得知所有交通工具第二天都要被禁用，而決定把所有交通工具都坐一回的故事。

看王爍描繪現實的漫畫故事，就會發現，他畫中主角多是普通人、小人物甚至是在現實中常被忽略的邊緣人。他很珍視角色的精神天地，無論其身份有多卑微。他很著名的“門先生”系列，甚至是“anusman”這個筆名即來自所繪畫的第一個漫畫角色。他的漫畫并不追求畫得精致、完美，因為“那是通往廟宇的入口，可以建造得華麗，但不必非要那樣”。他甚至會把自己有段時間創作的漫畫叫“文盲畫”——故意畫得簡陋，畫得傻兮兮地。因為他覺得畫成這樣才是讓自己舒服的。

王爍并不認為“畫風”和“畫技”多么重要，關鍵是畫的內容。這有點像家里只有一個鍋和白菜，那就做一鍋白菜，沒必要因為沒有肉而去餓肚子。漫畫之于他是生活的必需，每天都想要做的事情?！熬拖裼行┤嗣刻於枷氤鋈ヅ恼?，有些人每天想喝杯咖啡，有些人每天都想寫點什么，我就選擇畫漫畫”。他每天早起都會畫兩三個小時，一口氣把頭天晚上想好的故事畫完。

有讀者拿著王爍那本純文字的《笨故事》問他，是否有可能用文字記錄某些事后，發現不用畫了，因為文字寫出來還是表達更精準些。他答，畫了那么多年，自己對有些故事的興趣依然絲毫不減，畫了一遍還覺得不夠，就會一遍一遍地畫，于是有些主題會有好幾個故事在同一本書里。比如“HaiGuiBuShiRen”（音：海龜不是人）這個故事他就畫了好幾個，畫到舒服為止。

在很多感到迷茫的時刻，也是漫畫伴他走了出來。他并不把漫畫當成是“神藥”，也不覺得這是種逃避，在畫出這些故事時，他覺得自己在一個時間段內是在忘我的狀態下思考，是與身邊有關聯的，而當完成一次創作后，他總是能在其中感到一種自信。畫漫畫對于王爍從來都不是消耗，而是不停地給他能量和養分，讓他能通體舒泰，能“玩”得開心盡興。

王爍還把漫畫“玩”到了博士論文上，他用毛筆畫了三天后，又換鋼筆再畫一遍。在他看來，“更像用漫畫的本體語言去描述我想講的東西。特別是在畫沒有文字的漫畫上，我發現里面有些是文字不能表述出來的東西?！?/p>

王爍覺得圖像有它自己的節奏，這讓他特別癡迷。創作多年后，圖像在他這里從未喪失光彩，靈感也似乎從不枯竭，他用漫畫不斷地和外部世界及自己的內心建立聯系，這像是某種智力游戲。王爍說，因為漫畫的緣故，他總在生活中尋找各種事物之間的奇妙聯系。

他的漫畫總會有幾個關鍵詞：“圖文互文”“圖之形變”以及“分格術”。多種多樣的圖文關系，算是王爍漫畫的標志性特點。他的連續漫畫有無字和有字兩類，在有字的作品里，文字除了作為旁白或對話出現，也常與圖像形成各種“互文”關系。比如他會利用漢字的字形特點，讓它突破“書寫符號”的功能，參與到圖形的敘事中。

這些是王爍不停畫不停思考的結果。從畫第一篇漫畫開始，他便恪守一個原則，只做自己所認為的漫畫，即便如此，在一開始的時候，他也會覺得特別辛苦——要先寫故事大綱，再畫分鏡，這讓那時的他覺得畫完一個故事，流程特別長，最后自己好像被故事覆蓋了，沒有感覺到愉悅。

之后他自費出版了在博士論文基礎上完成的理論研究《漫畫的格》。嚴格來講，這應該是國內第一本猶如“漫畫字典”般對漫畫進行全面梳理的書籍。作為漫畫研究者，他想象漫畫是一門語言：用漫畫寫論文或者所有可用文字表現的文體都會有對應漫畫的方法，讓他畫了15年也不覺疲倦。

《門當弗對》是“中挪文化交流”中的漫畫項目，兩位來自不同國家的作者以無字漫畫的方式畫同樣的四個主題。

除了繼續不斷地畫下去，他也特別愿意分享創作和研究所得。比如最近，他發起了一對一教學項目——行動漫畫。簡單說，是教愛好者們如何在現實空間觀察和記錄，并用漫畫的方式表達出來。之前他也樂于分享，曾經還試過把自己的經驗和認知匯編成書、開展分享會、整理成文字以及錄制音頻。但他總覺得與當下的事物有距離，于是試著將自己的感受和技術直接面對面地說出來，訓練學員用漫畫來講故事、提取生活片段、表達思想和觀念的能力。

行動漫畫至今已開展一個月，問及收獲，王爍粲然一笑：“我收獲了大家的故事。”他和參加項目的學員，結伴在外行走，分享彼此的故事。對非?？粗芈嫻适碌乃麃碚f，沒有什么比聽到真心的故事更美好的了。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