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蘭
(自貢市鹽業歷史博物館,自貢 643099)
杜甫是中國文學史上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他的作品多描述的是唐代的社會生活,其中不乏關于唐代鹽業生產的詩作,這些作品為我們了解唐代鹽業的發展以及基層鹽民的生活狀況提供了有價值的材料,比如《鹽井》《出郭》《艷瀕》《客居》《柴門》《夔州歌十絕句》等,其中以《鹽井》最具代表性。杜甫詩作中關于鹽業的描述與他個人的生活經歷是息息相關的,他所述的關于我國甘肅、四川等地的井鹽生產情況大多是流離各地區時的所見所聞,屬于實景描述。在《鹽井》一詩中,杜甫從文學角度出發描述了唐中期長道縣的井鹽生產和運輸情況,但如果我們結合歷史文獻中關于井鹽的記載,就會對當時的鹽業生產實況得出貼近歷史事實的結論。
學界對杜詩的研究很多,但是對其中的鹽業細分還鮮少論及,聶大受[1-2]在論述杜甫隴右行跡時有所介紹,左漢林[3]在考察杜甫由隴入蜀行蹤遺跡時亦有提及,僅許智銀[4]綜合闡述了杜甫筆下的唐代鹽業經濟。筆者不揣淺陋,在已有的相關研究成果基礎上,結合歷史文獻中關于唐中期鹽業政策的記載,探討《鹽井》詩的創作背景,辨析詩的內容,以求教于諸方家。
杜甫生當唐朝由盛轉衰的時代,目睹玄宗天寶十四年至代宗廣德元年(公元755—763年)長達8年的“安史之亂”給人民造成的苦難,他顛沛流離,因此對生活的感慨很深。這一時期,杜甫寫下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的著名詩句,緊接著寫下了表達人民苦難的《羌村三首》和著名的“三吏”“三別”(即《新安吏》《潼關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這些詩篇深刻地反映了封建國家、安史叛軍和人民群眾三者復雜的矛盾關系。《鹽井》詩承接了“三吏”“三別”這些詩篇的立意,把筆鋒直接指向了搜刮壓榨程度驚人的腐朽的王朝統治,這首詩千百年來在民間廣為傳誦。
唐肅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夏末,“安史之亂”的戰火還未平息,關中大旱,難民外逃,“時關輔亂離,谷食踴貴”。48歲的詩人杜甫不愿意再為官從政,放棄了官職,流寓隴右,開始了“因人作遠游”的艱難歷程。此年七月,杜甫攜帶家眷從長安出發,先至秦州(今甘肅天水),寓居約三個月。后因生活所迫,又離開秦州,經西和(今甘肅西和縣)、同谷(今甘肅成縣)、劍閣等地,流寓成都。杜甫在途徑成州(今甘肅西和縣)時作了數十首詩篇,《鹽井》便是其中之一。在鹽官,杜甫看到煮鹽的青煙彌漫著整個平川,鹽工們在辛苦緊張地日夜勞作,官商不勞而獲,殘酷地壓迫剝削鹽民。杜甫滿懷憤怒,寫下了同情鹽民、斥責官府的《鹽井》詩。可以說《鹽井》這首詩是緊接著“三吏”“三別”詩篇之后又一篇控述人民所受苦難原因的佳作。
隋文帝統一全國后,輕徭薄役、休養生息,廢除了鹽、鐵、酒的專賣,對食鹽既不專賣,也不征稅,食鹽之利與百姓共享。隋煬帝橫征暴斂,也沒有涉及鹽利。唐朝初期繼承隋朝的鹽、鐵、酒政策,因此從隋開皇三年(公元583年)至唐開元初年的130年間鹽、鐵、酒無稅,在寬松的政策下,鹽業得到快速發展。
隨著唐社會環境發生劇變,食鹽的產銷開始從無稅制向有稅制、從非專賣制向專賣制過渡。鹽業生產的蓬勃發展,與食鹽生產者的關系最為密切。封建國家鹽務政策的變更,必將直接影響生產者的切身利益。唐初期對于鹽井征稅尚不普遍,《通典》載征稅的鹽井僅有90所,且全部屬劍南道,推測征稅對象只是部分納入官管的鹽井。無論是否承擔井稅,灶戶均應有一定的個體經濟規模,武則天時對陵井實行“置灶煮鹽,一分入官,二分入百姓家”的制度就是一個證明。《通典》卷十記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鹽井91所有兩種情況:一是成州長道鹽井,和幽州、大同、橫野軍鹽屯,同樣實行“節級有賞罰”之制,是鹽產品全部歸公的完全官井;二是陵井等90所鹽井,僅行征稅納錢之制[5]192。
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爆發的“安史之亂”,不僅打亂了唐朝的政治格局,也使唐政府的經濟政策發生重大改變。戰爭帶來嚴重的財政危機,以及丁口轉死、田畝轉換的現實問題,所有這些因素迫使唐政府從單純依賴農業稅,轉向重視間接稅的征收。由此,榷鹽法得以創建實施。在封建社會中,“榷”字的含義是“專略其利”[6]。“安史之亂”初期,因籌集軍費的需要,已使唐政府迅速注意到那些能及時為自己帶來財賦的物資。因此,在戰爭之際,鹽對于政府的意義日益突出。乾元元年(公元758年)三月,第五琦被任命為鹽鐵使,改革鹽法,實行榷鹽制,“就山海井灶收榷其鹽”[7],“盡榷天下鹽”[8]1378。彼時鹽法的實行已面向唐朝廷所控制的一切產鹽區。其內容主要包括:一是在鹽產區設置監院,負責“收榷”與“出糶”食鹽;二是訂立食鹽專賣價格,為每斗110文;三是建立亭戶制度,使“舊業戶洎浮人欲以鹽為業者”,“免雜徭,隸鹽鐵使”;四是建立懲治私鹽法律,規定“盜煮私市罪有差”[9]132-133。榷鹽法的實施使得第五琦初步建立了以監院為基礎的食鹽專賣體系,并形成食鹽民制、官收、官運、官銷的產銷方式,唐代的食鹽專賣制度由此初具規模。
《鹽井》詩所描述的鹽井位于長道縣,今屬甘肅省禮縣鹽官鎮,因盛產井鹽自古聞名。古代鹽官的地理位置十分獨特,從隴南的大范圍說,鹽官處在蜀隴要沖和關隴古道的中間,是關隴古道和蜀隴古道連結線上的軍事要塞和重要商埠,也是絲綢之路通蜀的必經之路,歷代兵家必爭、商賈云集,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地位十分重要。據考證古碑文和出土文物,鹽官很早就開始產鹽。明代嘉靖年間《重修鹽井碑記》引自前古碑文記載,鹽官鹽井源流“肇自后周”(后周即東周)。近年西安近郊出土的秦封泥“西鹽”,經專家鑒定是秦代或戰國時秦國在當地設有鹽官的實證。這兩處史料表明,戰國時秦人在當地就設有鹽官是毋庸置疑的。秦國不僅在當地設官管鹽,還建立了鹽政管理體系,后煮水為鹽歷代相承,設官管鹽沿襲不斷,久而久之官名易為地名,官名地名并用。
歷史文獻中有不少關于鹽官產鹽的記載,借助文獻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杜詩。《新唐書·食貨志》載:“有唐鹽池十八,井六百四十,皆隸度支。……成州、巂州井各一……”[8]1377,《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十二《山南道三·成州》“長道縣”條云“鹽井,在縣東三十里。水與岸齊,鹽極甘美,食之破氣。鹽官故城,在縣東三十里,在蟠家西四十里,相承營煮,味與海鹽同”[10]573。《新唐書》卷四十《地理志四》記載,秦州天水郡的長道縣,“有鹽”[11]。康熙《西和縣志》載嘉靖丁未所立《鹽井碑記》:“西和治東古跡漢諸葛祁山堡東鹽官鎮古有鹽井……井之源流肇自后周……唐杜甫有詩,具述其所由來故。”(1)王殿元撰,西和縣志辦公室點校《(康熙)西和縣志》,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藏書,1970,第36頁。民國《西和縣志》:“鹽井城,在縣北九十里,三國時名鹵城,唐名鹽井城。”(2)朱繡梓:《(民國)西和縣志》,西和縣志辦公室點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藏書,1970,第324頁。鹽官鎮現存一座鹽神廟,又稱鹽井祠,供奉鹽神,鹽井就在鹽井祠內。據1954年、1958年鹽官場務所給省地鹽務局《關于調查鹽井史料的報告》記載:“鹽官鹽井井深五丈一尺,井方二尺八寸。井底有水源兩處:一處為甜水眼,水眼用毛氈、石頭、木板頂封;一處為鹵水眼,鹽井的水主要是鹵水眼流出的鹵水。通常鹵水漲至半井筒以上時,即不再漲升。因煮鹽生產時有銜接不上的情況,鹽井旁另設五個備用鹵水池,池底用紅泥土封不滲漏,每池深八尺。鹵水用不完時,汲鹵水盛于鹵水池以備用。”后鹽井祠又多次整修,杜甫的《鹽井》詩被刻在碑上豎立在鹽井旁。鹽官鹽井擁有悠久的產鹽歷史,又以杜甫題詩而聲名遠揚,現作為井鹽遺址成為了鹽官的一個名勝古跡。如圖1。

圖1 鹽井祠
《鹽井》是一首五言古詩體,為了論述方便,茲將全詩照錄如下:
“鹵中草木白,青者官鹽煙。官作既有程,煮鹽煙在川。汲井歲搰搰,出車日連連。自公斗三百,轉致斛六千。君子慎止足,小人苦喧闐。我何良嘆嗟?物理固自然。”[12]
要了解詩意,先了解詞義。鹵,《說文解字》云:“西方咸地也。”(3)許慎:說文解字,北宋本校刊,汲古閣藏板。鹵中,指產鹽的場所中。作,營作,官作指官營的鹽業。程,量也,計量考核之意。川,《周禮·考工記》:“兩山之間,必有川焉。”[13]這里指小河。搰搰,音骨骨,用力貌。《莊子·天地篇》:“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14]車,這里不指普通的車輛,更非指汲鹵車,而是指運鹽的車(下面對此問題專門另作詳析)。斛,《說文解字》云:“十斗也。”(4)同上。君子,泛指在上的統治者。小人,指貪財的官吏和商人。苦,意謂為某事物所困擾。杜甫的哲學思想中有儒家思想,也有道家老子、莊子思想。這里的君子小人,按《論語·里仁》是“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15]。但按詩的尾句“物理固自然”來看,是老、莊的“清凈無為而自治”的思想。《莊子·駢拇篇》:“彼其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16]這是杜甫此詩所本。這里的“喧闐”就是指交易市場中的嘈雜喧鬧聲,故也可以作為貨物買賣,追逐高利的代名詞。何,為什么;良,深也,久也;固,本來應該之意。
詞義即明,可以對全詩進行剖析。總的來說,這首詩從表面觸及內在,從現象揭露了本質。可分為三段:前六句為一段,中二句為一段,末四句為一段。
1.產鹽井灶的情景
把詩句用現代語言翻譯過來,內容如下:產鹽的場所中,由于鹵氣的蒸發、凝聚、灑滴,使附近的草木都變成了白色,只有那官府的鹽灶冒出來的裊裊煙霧才是青色的。官營鹽業有計量考核,所以在那小河邊的鹽灶升起了青煙,正在煮鹽。年年歲歲很辛勞用力地從鹽井里汲起鹵水,運鹽的車輛天天連續不斷地把生產的鹽運出去。杜甫見到的是官營井灶,這一段完全是寫實。
《鹽井》詩的一開頭就把筆鋒指向了“官”(統治者),因為那時整個鹽業已經置于官府控制之下了。原先,我國在隋代初期以前“鹽池鹽井皆禁百姓采用”,隋文帝開皇三年(公元583年)正月“通鹽池鹽井與百姓共之,遠近大悅”[17],廢止官營,免除鹽稅,生產運銷,聽其自由。百余年都不征稅,這在我國悠久的鹽業史上是很罕見的。但到唐玄宗時,由于皇室奢侈,軍費數額巨大,唐政府經費不足,開元元年(公元713年)十一月,“咸以鹽鐵之利,甚益國用,遂令將作大匠姜師度、戶部侍郎強循俱攝御史中丞,與諸道按察使檢責海內鹽鐵之課”[18]1086。恢復了對全國鹽業的管制。以蜀中而言,開元八年(公元720年),蘇頤為劍南道按察節度使,“時蜀凋敝,人流亡,詔頤收劍南山澤鹽鐵自贍。頤……重興力役。即募戍人,輸雇值。開井置爐,量入計出”[19]。招募戍守的兵卒為官府開鹽井,設鹽灶,官府給他們發工錢。到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6年)時,“蜀道陵(今仁壽)、綿(今綿陽)等十州鹽井九十所(即九十個產鹽場所),每年課鹽都當錢八千五十八貫……(其中)瀘州(含今富順、江安)井五所,都當錢一千八百五十貫。榮州(含今貢井)井十三所,都當錢四百貫”[5]273-279。從而使產地擴大,被官府搜刮去的錢更多了。到肅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即杜甫寫《鹽井》詩的前一年,第五琦為全國諸道鹽鐵使。當時“安史之亂”正深,為了供給軍費,他更“大變鹽法,就山海井灶近利之地置監、院。游民業鹽者為亭戶,免雜役,盜煮者論如法”[18]1086,完全把鹽業牢牢地控制在官府手中,杜甫見到的正是在官營鹽業時的情景。
2.高鹽價及厚盈利描述
《鹽井》詩中寫道:從公家井灶產出來的鹽每斗值錢三百文,而商人用車子運出去一轉手就賣每十斗值錢六千文。合每斗值錢六百文,可以看出得到了加倍的盈利,這是何等的兇狠!“安史之亂”致使物價飛漲,天寶年間,“米斗之價錢十三,青、齊間斗才三錢,絹一匹錢二百”;至德年間,“米斗至錢七千”[8]1347,生活物資價格飛漲、極度緊缺。雖然詩中的鹽價不一定符合實際,詩人可以夸張,但也說明政府的應急措施刺激了鹽價的增長,同時從鹽價這個側面表達了人民所受高價盤剝乃至淡食之苦。史書上對此也有印證,《新唐書·食貨志》載:“天寶、至德間,鹽每斗十錢。……及(第五)琦為諸州榷鹽鐵使,盡榷天下鹽,斗加時價百錢而出之,為錢一百一十”[8]1378。從歷史文獻記載可知,在榷鹽法實施前,食鹽的市場零售價格大約是每斗十文,因唐政府不在流通中另征鹽稅,故鹽價十分低廉,它所反映的只是一般物價的特點。榷鹽法實施后,榷價寓稅于鹽,灶戶所產食鹽在以低價被鹽監、鹽院統一收購后,再每斗加價一百文后統一出售,從而形成了每斗一百一十文的專賣零售價格。所增部分即全部成為政府收入,其性質顯然與唐前期不同。從現有史料記載看,唐代每斗一百一十文的榷價大約從乾元初僅維持到劉晏任使的大歷末期(公元758—779年)。此期鹽法從官銷轉為商銷,市場價格從波動趨于平穩。
杜甫《鹽井》詩寫于乾元元年食鹽加價之后的第二年,他把鹽價寫入詩內,是對官府竭盡搜刮、商人高價盤剝的怒斥。四年之后的肅宗寶應元年(公元762年)劉晏任度支鹽鐵轉運使,更使鹽法大大完備。“出鹽之鄉,因舊監置吏及亭戶,糶商人,從其所之,江(南道)嶺(南道)去鹽遠者。有常平鹽,每商人不至。則減價以糶民。官收厚利而不知貴……歲得錢百余萬緡(按一千文為一緡),以當百余州之賦。”“天下之賦,鹽利居半。宮圍服御、軍餉、百官祿俸。皆仰給焉。”[8]1377-1392鹽利收入,西蜀僅次于揚州(今兩淮鹽區)而居全國第二,“唐世鹽鐵轉運使在揚州盡管利權……商賈如織,故諺稱揚一益二,謂天下之盛。揚為一而蜀次之也”[20]。
3.詩人尖銳的諷刺和沉痛的感嘆
末四句是全詩的主旨所在,是畫龍點睛之筆。杜甫寫道,好的統治者應該謹慎地適可而止,應該知足,貪財的官吏、商人為逐利喧嘩紛爭。我為什么要深深地、久久地咨嗟怨嘆呢?因為萬物之理本來應該順應自然、無為而治啊!從這幾句詩可以明顯看出杜甫是不主張鹽業官營而主張鹽業開放、順其自然的,他幻想著像隋文帝開皇三年以后到唐玄宗以前這長達130年對鹽業無管制的歷史再現。詩人的這種憤激、怨嘆之句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當時人民的呼聲。當時的官吏、商人當然是充耳不聞、照樣不改,有加無已的。北宋著名詩人蘇軾《諸葛鹽井詩》的“人心故難足,物理偶相逞。猶嫌取未多,井上無閑綆”,也是沿用杜甫這種諷刺和感嘆的。就在杜甫于代宗大歷五年(公元770年)卒后,劉晏與宰相楊炎爭權,于德宗建中元年(公元780年)被殺死于中州(今忠縣),但兩年后官鹽發商每斗又加價百錢,連前共計每斗鹽價二百一十文,于是“亭戶冒法私鬻不絕。巡捕之卒遍于州縣,鹽估益貴,商人乘時射利。遠鄉貧民困高估,至有淡食者”[8]1377-1392。杜甫若見此私鹽遍地,商人居奇、鹽價更貴、貧民淡食的情景,將更憤慨不堪了。
《鹽井》詩的全文既已剖明,只剩下詩中的“汲井歲搰搰,出車日連連”這兩句是否寫的汲鹵車和鹽井是否頓鉆成的問題,以下就對此作專門的辨析。
前文已述,杜甫《鹽井》詩所寫的鹽井是西和的鹽井,而且是大口徑鹽井,“西和州之鹽官……皆大井也”[21]可證。《關于調查鹽井史料的報告》記載,鹽官鹽井井深約17米,直徑1米,屬于大口淺井。大口淺井具有口徑大、土石方量大的特點,又必須使用锨鍤一類工具開鑿,故鉆鑿工役甚苦,工程浩大,開采時間長。宋《玉壺清話》說孟蜀時淘井用“徒數百人”,修井即是這樣的情況。那么,鑿井時的情況也差不多,用的工具是鐵鍬、挖鋤一類的挖掘工具。工匠縋吊到井下去,這些情況證明大口井是挖掘的,而不是頓鉆。既然是挖掘,其盛裝容器不外乎撮箕、牛皮桶、木桶而已。大口鹽井怎樣汲鹵呢?在漢代畫像磚中,汲鹵是利用定滑輪掛著繩索,牽引兩只桶上下提送鹵水。以唐代大口鹽井陵井為證:“陵井縱廣三十丈,深八十余丈。益部(按指西蜀全景)鹽井甚多,此井最大,以大牛囊盛水引出之,役作甚苦,以刑徒充役。”[10]841-883這與畫像磚的曳提方式一脈相承。這種垂直的吊桶取鹵方式十分費力,不能適用于深井。因此,人們后來對汲鹵工具作了改進,即用人畜轉動的絞盤車取代建于井口的滑車或轆轤。
大口鹽井用車,自秦、漢、晉、南北朝、隋、唐、五代都沒見史料記載,北宋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三記陵州鹽井的汲鹵情景說:“陵州鹽井深五百余尺,皆石也,上下甚寬廣,中間稍狹,謂之杖骨腰,舊自井底用柏木為干,上出井口,自木垂綆而下,方能至水,井側設大車絞之。歲久,井干摧敗,屢欲新之……”[22]既稱為“舊”,似指宋代以前。“大車”即絞車,也即絞盤車。車軸垂直于地面,車輪輪輻較大,輪纏長繩,繩外端系牛皮囊,由人畜牽挽推動,汲取鹵水。絞車在井鹽生產上使用,有益于生產效率的提高[9]113。南宋時大口井的情況是:“幸而果得咸泉,然后募工以石甃砌。以牛革為囊,數十人牽大繩以汲取之,自子至午,則泉脈漸竭,乃縋人于繩令下,以手汲取,投之于囊。然后引繩而上,得水入灶,以柴茅煎煮……”[23]據《太平寰宇記》引李膺《益州記》,平井在南朝齊梁間,“一日一夜,收鹽四石”[24],唐時仍是年產600余石的較大鹽井。絞車的使用,解決了這類大口深井取鹵難的問題。
然而,詩中所表卻不是絞車,至少現存史料中尚無關于唐代鹽井使用絞車提鹵的記載。所以說杜甫目睹的汲井狀況,并非使用立式大絞盤車,而是舊式的轆轤。《太平寰宇記》卷八十五劍南道陵州貴平縣有唱車廟,“以其山近鹽井,聞推車唱歌之聲為名。今鹽井推轆轤,皆唱為號令”[25]。該鹽井即平井,其“推車”為轆轤。如圖2。

圖2 鹽官鹽井
除鹽官鹽井外,川東云陽鹽場仍現存一大口鹽井,其口徑約4米,深約百米,井腔、井壁狀況與古代仁壽陵井狀況相同。云陽自古都是沿用人工曳提,用木板置于井口上面,成不規則的多邊形,再橫置順置木板井口畫成幾個井字形,在木板間安置滾輪架,這樣一口井就能安幾個至十多個滾輪架,一個滾輪等于一個滑輪,每個架用繩索系著兩個小木桶,一上一下,每架各由一人曳提,一口井就有幾人至十多人同時各自曳提。井口上沒有井架,井側或井口上沒有立式大絞盤車。要淘井時,人縋至井底,或沿井壁巖石鑿的陡梯下到井底挖掘修淘。
《鹽井》詩的“汲井歲搰搰”有關鑿、汲、淘的問題已經辨析了,再進而辨析“出車日連連”問題。筆者認為,這個“車”肯定指的是運鹽的車,簡稱鹽車。這里還有個典故。《戰國策·楚策》云:“夫驥之齒至矣,服鹽車而上太行,蹄申膝析,尾湛胕潰,漉汁灑地,白汗交流,中阪遷延,負轅不能上,伯樂遭之,下車攀而哭之,解衣以冪之。”意即有一匹駿馬的年歲到了該服役的年歲了,拉著運鹽的車上太行山,馬蹄伸得直直的,膝彎曲著,尾巴深沉地夾著,皮膚也摩擦潰破了,馬尿灑了一地,白汗交流,在上坡的中途遷延著把車拉不上去了,伯樂碰見了這個狀況,很可憐它,下車攀著這匹馬哭了起來,解下自己的粗麻布衣覆蓋著這匹馬。西漢賈誼《吊屈原》:“驥垂兩耳兮,服鹽車。”這些都是杜甫多本。所以不能因下文有個“車”字,上句有個“汲井”,就連起來曲解為汲鹵車,那就未免望文生義了。
《鹽井》詩通過對鹽工受壓迫受剝削的白描式描寫,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會的腐朽,鞭笞和抨擊了剝削階級的貪婪和虛偽。我國古代反映手工業工人生活的文學作品極少。這首詩寫自唐代,出自杜甫這樣的名家之手,更表明了詩的價值是非常珍貴的。《鹽井》詩是五古詩,杜甫在寓居秦州期間,對五古、五律的運用已達到了得心應手、爐火純青的境地,在句法上不受格式的限制,進行了大膽的突破和創新。《鹽井》詩寓記事與抒發情思為一體,是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高度統一的精品,是杜甫在秦州和前往同谷路上反映現實生活的又一篇名作,風格沉郁,筆力雄重、情思雋永、意境精深。《鹽井》詩又是史詩,作者用現實主義的筆墨,真實、形象地反映唐代鹽官煮鹽,反映鹽民受壓迫、受剝削的生活,是杜甫從內心深處詠出的歌。
可以看到,杜甫對于鹽官的鹽業生產描寫并非只是為了簡單描寫鹽的產銷而作詩,而是他與基層鹽民站在了一起,急民之所急。他在《鹽井》詩中的描述揭露了官府實行的鹽業專營制度給基層百姓所帶來的巨大生活負擔。通過解析杜甫創作《鹽井》詩的經歷以及當時所實行的鹽業政策,我們更能深刻體會到詩人的細膩情感,對詩人的歷史使命感和責任感會理解得更加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