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米揚 田小彪
(海南熱帶海洋學院 1.民族學院;2.人文社會科學學院,三亞 572022)
疍民是對我國內河、沿海一帶水上居民的統稱。作為在水上生活族群,歷史上的海南疍民一直保持著“生在漁船,長在漁船”的習慣,二十世紀中葉至今,疍民上岸生活政策得以逐步落實,他們面臨“疍民—兩棲疍民—陸上居民”的身份轉變。這種身份轉變可被視為一種遷移現象,即由水上社會轉移到陸上社會,除了受一些主觀因素的影響,也存在著由于生活環境改變引起的被動影響。環境社會學的視角把影響疍民婦女身份轉變的環境因素看作是受人類活動作用的自然環境問題,將疍民與海洋生態環境的特殊關系緊密聯系在一起,研究視角聚焦在婦女身上。社會工作秉持利他價值觀,結合實際情況,幫助疍民婦女在面對身份轉變困境時正視挑戰、制定方案、采取行動直至其可以自主勝任和適應轉變[1]。
疍民婦女從事的生計活動影響著其社會生產身份的轉變。繼續從事漁業相關活動的疍民婦女,從早期進行漁獲交換到漁工時期的按勞分配,再到漁業公司時期的市場營利,其社會生產身份完成了“交換者—受雇者—經營者”的轉變。從事其他事業的疍民婦女,由傳統疍民模式的支持家用過渡為現代模式的自我受用,其社會生產身份經歷了“家計支持者—自我發展支持者”的轉變。
疍民婦女不僅承擔力所能及的家務責任,其付出的勞動包含于整個漁業生產,具有正式性和專業性,在船艙內密閉的家庭共同體中,她們的價值和地位尤為彰顯[2]。但離開海洋環境之后,曾經聯合性的經濟生產活動被瓦解,她們在家庭中的私人價值被模糊為家庭的公共價值,承擔家務勞動獲得酬勞的傳統被淹沒在岸上家庭結構的不平等分工中。
新中國成立之前,疍民長期被陸地社會排斥,沒有發展出一個成熟的社會,也就是說無論是在陸上社會,還是疍民族群,婦女的社會參與身份都存在缺失。隨著惠及疍民的政策的實施,疍民婦女逐漸獲得正式居民身份,開始融入陸上社會,嘗試參與社會活動,在社區公共事務的決策上,疍民婦女的意見不可或缺,有的疍民婦女開始參政議政,逐漸成為社區治理的重要力量。
造成疍民被動家園搬遷的海洋環境污染主要有,一是海上養殖造成近海水體交叉污染,二是大量產業涌入海洋經濟圈,近海工業廢水污染和濱海旅游開發帶來的垃圾污染,加劇近海生態惡化,影響沿海居民生活。日本學者飯島伸子在分析“地域環境·地域社會”時提到,公害會導致災區人口驟減,削弱地域社會基本生存條件,導致村落社會解體[3]。為保障疍民群體生產生活、保護近海生態環境,政府出臺了一系列幫助疍民上岸生活的政策,傳統疍民聚落受到沖擊,開始瓦解。疍民婦女的生活模式在緩慢瓦解和被動家園搬遷的過程中衍生出了矛盾。首先是居住習慣的問題。如同久居陸地的人一時間難以習慣海上生活,疍民也一時難以習慣陸地生活。其次是家庭關系的矛盾。居住格局的改變帶來了家庭氛圍的轉變,影響著疍民婦女的家庭角色。一位第二代上岸生活的疍民婦女說,“過去一家人很親密,晚上擠住在一個船艙里,父母睡外邊,最小的孩子睡中間,半夜還會醒來看有沒有孩子滾到水里。現在都是分開睡了,我們也忙生意,說話的時間變少了,感覺不如從前關系親”。由此可見,疍民婦女在傳統海上生活中能夠有效發揮家庭凝聚功能,但岸上的生活方式削弱了她們的這種作用。最后是婦女地位的矛盾。婦女在傳統的疍民生活中實際上是擁有較高地位的,有人說疍民文化是“重女輕男”的文化,因為女性在經濟生產、家務操持、情感維系等方面作出的巨大貢獻受到家庭肯定,但在陸地文化中這種價值可能會被沖淡。
受工具限制,過去漁撈活動對漁業資源豐減的影響并不是很大。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隨著捕撈工具的進步,先進設備在提高漁獲收入的同時加速了近海漁業資源的枯竭[4]。在此情形下,部分疍民選擇漁排上居住、漁排下網箱養殖的新生活方式,這讓疍民婦女經歷了一段曲折的適應過程。與大部分陸居婦女不同,疍民婦女過去不僅能打理家務,更能間接或直接承擔家庭生產的任務。年幼者分揀漁獲,年長者織補漁網,成年女性既可以潛海撈海菜,也能夠掌握完整的出海捕魚程序,協助丈夫捕魚,甚至有頂替丈夫做船長的本領[2]。她們雖是漁撈生產的好手,卻在面對網箱養殖時因技術生疏而屢屢碰壁。面對曾經熟悉的海洋環境,疍民婦女的勞動范圍受到局限,在舊經驗和新生計間尚未有效磨合之前,她們對身份轉變的適應依然面臨著挑戰。
生活空間的壓縮具有被動性。為滿足國內外游客的需求和跟上自貿港發展的步伐,海南進一步加大海洋旅游產業開發,近海居民的生活空間被急速壓縮,疍民婦女未獲得集中的資源配置,她們只能艱難地探索重構新的生活空間。面對已經轉變的社會形勢,她們不得不調整謀取生計的方式,拋棄過去引以為傲的傳統生活技能,轉而學習先進漁船的駕駛、船舶電子通信、海產養殖等技術,或是投入到海洋旅游業中,需要注意的是,學習新技術往往會增加一個家庭的整體經濟負擔。
二十世紀以來,關于疍民的研究視野主要集中在民俗學和歷史學。但水環境對疍民語言、身份和社會認同都有直接影響,而相關研究缺乏人水關系分析,忽視了海洋環境對疍民生活和身份的重要性[5]。事實上,水環境對疍民婦女身份轉變的作用是貫穿全程的。前期社會正處于轉型期,沿海經濟發展在創造社會財富的同時也改變了環境,人水矛盾由此積累。中期環境問題逐漸被正視,但解決方法仍未認識到水環境究竟是如何影響疍民的。后期提出的二者共生是正在邁進但還未完全踏入的領域,一方面,疍民對自己既是環境保護者,也是環境受害者的定位不明晰,相關行動無法開展;另一方面,對整個社會而言,環保的道德理念受限于教育和經濟等因素,人水和諧共生的進一步落實還會受到眾多因素的阻礙。
日本環境社會學學者在對“水俁病”受害者的研究中發現,這不僅是醫學定義上的身體損傷,還伴隨著家庭結構破壞、社會歧視、生活失序等問題造成的心理傷害[6]。反觀疍民婦女生活過的環境——漁排周圍水質渾濁、氣味刺鼻、噪聲雜亂,這些會對其身心造成巨大傷害的環境線索往往容易被忽略,導致她們在這場身份轉變中背負著未能得到及時疏導的身心負擔。筆者認為造成這種困境的主要原因是環境問題對身心健康的負面影響還不夠被正視,從而未能形成問題導向的解決方案,具體表現在以下兩點。一是認定困難。因環境損害導致健康受損的事實認定比較困難,一般依賴政府和專業機構,常見于司法事件,不作為普及的鑒定途徑,因此只有當疍民婦女受到的環境威脅涉及健康賠償糾紛等情況才可能對其身心健康進行權威評估。二是救助滯后。大部分疍民婦女由環境因素造成的疾病已演變為特定場景的普遍現象,就如同礦工之中常見的塵肺病,但由于醫療資源輻射有限,這些疾病的發現、治療和恢復主體都在個人,資源未能針對性地向疍民婦女傾斜,導致前期預防性干預服務、中期治療性避險服務以及后期持續性跟進服務無法得到有力保障。
海洋曾是疍民婦女獨有的生活和生產場域,造就了她們特殊的生活技能,身份轉為城市市民上岸生活后,場域的巨大變化直接影響著疍民婦女生活技能的實踐效用,在“場域轉換”中處于“進退兩難”情境的疍民婦女,既難以跟上現代節奏,融入城鎮生活,也無法再回歸傳統生活。難以融入城鎮生活不是指疍民婦女不能習得新的生活方式,而是在學習過程中會遇到各種阻礙,包括文化理念不同帶來的生活分歧,技能有限導致的務工受阻,甚至在陸地語境的加持下,疍民婦女擁有的“文化資產”在輸出為“文化產品”,轉化為“經濟資產”的過程中也會受到限制[7]。
環境控制系統論學派認為,通過作為環境控制主體的環境運動和政府環境管理部門間的相互作用,能形成有利于減少環境負荷累積的社會規范是解決環境問題的關鍵[8]。對環境受害疍民婦女的生活和勞動進行幫扶和路徑規劃,離不開政府相關部門資源的支持。從實際情況看還有待完善,第一,考察評估泛而不全,輕視婦女面臨的環境變化引起的問題。第二,政策時效性明顯,未能形成長遠利益規劃。第三,執行結果不穩定,容易受到其他發展需要的影響。綜上所述,配套資源嵌入疍民婦女內生勞動優勢的效果不佳,限制了其開展勞動的機會。
由于生活場景的特殊性,疍民群體接觸社區這一概念的時間較晚,與社區的互動不密切,參與社區活動的頻率較為有限。社會工作機構作為受黨領導,協助政府治理的社會組織,應主動嵌入疍民社區,發現疍民婦女的實際問題,以幫助她們在受環境影響的情境中順利進行身份轉變。一是觀察問題的角度要全面,需要考察婦女作為弱勢群體,在身心恢復、社會融入以及生存發展中應該獲得的幫助。二是要針對個別化,兼顧大眾化,在環境威脅與沖突事件中,社工及社工機構應該幫助少數群體進行利益表達,也要幫助多數群體提高話語權以進行有效的利益訴求。三是基本厘清造成環境損害的原因機制,以對疍民婦女實施相應的介入服務。疍民婦女所受來自環境的傷害,是“公害問題”還是“公地悲劇”(在沒有任何外部約束的情況下,所有使用者都會追求自身最大利益,從而導致資源的非可持續利用或退化。編者注),她們的處境是純粹的“受害圈層”還是受害與受利并存的問題應通過實踐考察來獲得答案。
在疍民轉向城市市民的身份轉變過程中,因環境威脅導致身心健康受損的疍民婦女既承受著生計和社會融入難的壓力,更面臨如何得到身心恢復照顧的難題,如果不實施專業的介入,久之將加劇其個體內的消極化因子。社會工作在運用個案、小組、社區等專業方法開展心理疏導、能力提升、助人自助等方面有著豐富的經驗,同時可以聯合多學科、多組織和多部門構建多方位的身心健康關愛網絡以實施完整的社工介入服務。一是前期預防性干預服務,社工通過有目的性的談話感知疍民婦女們的心理、情緒,對存在心理異常且情況處于早期的婦女進行初步疏導,并形成評估報告。二是中期治療性避險服務,為避免資源浪費,社工應依據前期評估報告鏈接專家資源精細系統進行篩查和診治。三是后期持續性跟進服務。社工運用非病理性的優勢視角,發揮助人自助功能,為身心健康已有保障的疍民婦女提供鞏固抗逆力和自我提升信念的服務。
發揮婦女實踐經驗的重點,一是要讓婦女回歸到合適的實踐中。如今海南的疍民聚居區在大力發展具有疍民特色的旅游業,由疍家艇改造的海上餐廳和民宿成為疍民家庭的新產業,疍民婦女可以發揮海上操持衣食住行的勞動經驗。社會工作則可以為疍民婦女提供管理經營、游客交往、為特殊游客采取關懷服務等技能培訓,為她們發揮實踐經驗提供專業支持。二是要營造利于婦女實踐的氛圍。例如疍民婦女是疍民藝術形成和傳承的重要力量,但其開展文化宣傳的機會較少,社工一方面可以協助組建疍民婦女文化表演隊,在學校、社區、公益基地等區域開展歌舞和手工等互動性演出,加深公眾對婦女傳播疍民文化的認同。另一方面鼓勵其他領域的婦女了解和學習,擴大疍民婦女藝術文化實踐經驗的影響力,營造有利于疍民婦女實踐的氛圍。
受環境因素影響,疍民婦女獨有的勞動價值由于勞動場所的改變和缺失逐漸黯淡。社會工作應積極協調鏈接各方資源,為恢復與提高疍民婦女的勞動價值搭建平臺。鏈接學校資源,提高疍民婦女文化勞動價值。社工可以召集疍民婦女成立咸水歌藝術班,定時定點在校園內授課。鏈接企業資源,提高疍民婦女生產勞動價值。一方面,企業提供的就業信息和就業崗位能夠讓婦女投入生產勞動,直接創造勞動價值;另一方面,企業可以成為疍民婦女手工制品的經銷渠道,將疍家特色木藝、手作美食、刺繡飾品等勞動產品包裝推廣,有效提高婦女的勞動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