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鵬程 韋玉享
(貴州財經大學,貴陽 550025)
在我國社會工作在嵌入式發展的背景下,司法社會工作嵌入于公安、檢察以及其他司法部門的相關場域之中,以向涉罪人員提供諸如社會調查、合適成年人服務、幫教服務、矯治教育司法社工服務等。2012年10月,《中國的司法改革》白皮書的發布意味著司法改革的開啟。2014年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三次會議審議通過《關于司法體制改革試點若干問題的框架意見》,這為司法改革提供了方向,同時也為社會工作進入司法場域創造了條件。社會工作嵌入司法場域的定位如何?在當前國家司法模式主導的情境下,司法社會工作的功能定位是以服務司法程序為主,作為未成年人司法體系和結構的補充參與到少年司法之中[1-2]。基于社會工作的輔助功能定位,加之司法場域的規范性、嚴肅性特征,社會工作更多是以嵌入的方式進入司法場域開展服務。
卡爾·波蘭尼在《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一書中是這樣描述“嵌入”這個概念的:“社會運轉要從屬于市場,與經濟嵌入社會相反,社會關系被嵌入到市場經濟之中……”[3]雖然嵌入性理論起源于經濟學研究,但卻被社會學界接受,近年來嵌入性理論在中國社會工作研究中獲得了廣泛的應用,有不少學者在研究社會服務專業化的發展過程中常用嵌入性理論對其進行分析、解釋和預測[4-5]。嵌入不僅僅是服務的嵌入,同時也將諸如緩和社會矛盾、緩解社會沖突等功能展現出來[6],這表明社會服務與社會管理存在交叉的空間,也就是實態的嵌入。實態的嵌入是社會工作作為嵌入的主體而對原有的結構進行嵌入,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原有結構秩序的影響,有學者將這種現象稱之為“體制嵌入”或“政治嵌入”。基于此,筆者認為運用嵌入性理論能夠對少年司法場域下社會工作與檢察機關權力的互動關系進行清晰的分析。因此,本文研究的問題是:在少年司法場域下,社會工作與檢察機關的權力互動結果如何?面對此現狀,社會工作該作何改變以完成專業使命?
2020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印發《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加強新時代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的意見》,要求各級人民檢察院依法懲戒、精準幫教罪錯未成年人。為了完成精準幫教的任務,部分檢察院尋求社會工作機構的合作。M檢察院所在地區,H社工機構是唯一有司法社工服務經驗的機構,且H社工機構由高校社會工作專業教師創辦,其專業性得到一定的保證,因而,M檢察院和H社工機構合作實施名為“伙伴同行”的涉罪未成年人幫教服務項目。從合作持續性來看,社工機構對檢察機關承諾的幫教服務效果能否兌現、幫教服務市場規模等,是社工機構能否持續嵌入少年司法場域的重要影響因素。
有學者根據幫教程序,將幫教流程劃分為逮捕階段、捕后訴前階段、移送審查階段、附條件不起訴考察階段[7]。“伙伴同行”項目僅面向涉罪未成年人的幫教服務,涉及捕后訴前階段以及附條件不起訴考察階段的幫教服務,主要涉及社區幫教服務和合適成年人服務。社區幫教服務在于利用社區的優勢,教育引導幫教對象矯正不良行為和信念、培養社會責任感、培養法律意識等;合適成年人服務則是社工參與涉罪未成年人的訊問程序,在訊問過程中提供幫教服務、心理咨詢等。在具體的執行過程中由于社工專業性不足、社會支持性不足等影響,嵌入的效果有限。當前幫教服務雖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隨著“伙伴同行”實踐的深入,發現社工在幫教服務中存在一些不足,如合適成年人服務實踐形式化,精準幫教效果不明顯,幫教過程中專業性缺失破壞了社會工作同檢察機關的合作基礎。
盡管在我國司法制度改革中,司法人員己經意識到社會專業力量介入少年司法的重要性,但是由于法律的規定過于籠統,無法為社會專業力量參與涉罪未成年人幫教服務提供強有力的立法支撐和保障,容易導致雙方的角色及權力、義務不清晰。在“強國家—弱專業”的總體格局下,社會工作不得不依附于檢察機關以提供專業服務,檢察機關的權力滲透及司法社會工作專業服務形式化的具體表現如下。
M檢察機關比較重視社工是否參與訊問,而對于其在場能否能夠有效為涉罪未成年人提供幫教服務則重視不足。在對G社工站點的社工小王進行訪談中,他坦言:
我一般都是和檢察官一起進看守所類似的地方做合適成年人。進去后,一方面不了解案情,另一方面我和服務對象第一次見面,服務對象自然是把我看作檢察院的人……很多時候我甚至沒有來得及提供什么服務,因為檢察官結束訊問,我也只能和他們一起離開。
顯然,在“伙伴同行”中合適成年人服務的作用并未得到有效發揮,在涉罪未成年人的幫教目標設置中也存在著這樣的問題。對涉罪未成年人的社區矯正應是以矯正目標實現與否,還是以附條件不起訴的結束日期為終點,倘若二者存在沖突,該如何處理?社工小王在訪談中表示:
我們只能聽從檢察機關的安排啊,也就是說社區矯正是隨著考驗期的終止而結案的,只要他們(指服務對象)在這期間沒有再犯,短期來看也不會有再犯的可能性,即使矯正目標并未完全實現,但是結案報告還是需要把目標實現寫上去啊,反正他們(指檢察官)只要一份報告…事實上再犯與否與本項目已經無關了,并不是我們考慮的重點……
當然,服務形式化或許在于檢察機關的監管不足,同時也與社工的專業水平參次不齊密切相關,也就是說,這是雙方共同的導向,造成的結果就是幫教效果形式化嚴重,無法有效回應服務對象的真實幫教需求。
在項目合作中,檢察機關對社工的監督頻率和力度是不斷增強的。C站點的社工小楊在訪談中說道:
剛開始的時候機構只是要我們每周把幫教情況告知檢察官,漸漸地變成了我們每天的幫教記錄、合適成年人記錄都要報備給檢察官,同時還會不定期地開會,我覺得他們(檢察官)名義上是在指導我們的工作,實際上就是在不斷地擴大對我們的管理和監督……
這表明在“伙伴同行”的案例中,檢察機關的權力在不斷地向社工團隊滲透,筆者在實踐中觀察到,檢察機關要求社工不定期開會、匯報社區矯正工作進度等,檢察機關同社工的關系逐漸從“監督—被監督”走向“管理—被管理”,多方管理下社工陷入忠于機構還是忠于委托方的倫理困境。
綜上所述,就檢察機關和社工團隊的關系而言,一方面表現出檢察機關的監督和管理不足,另一方面又表現出檢察機關的過度監督和管理。這是由于當下購買服務體系不完善,雙方都不清楚對方的界限在哪里,責任的劃分和權力的分配處于一種不清晰的狀態,由此,導致雙方爭奪剩余合同的控制權,但是爭奪的過程并非公平,也不可能公平,導致在爭奪剩余合同控制權的過程中出現社工走向專業建制化。
在司法社工服務形式化和檢察機關權力不斷滲透的作用下,專業建制化這一特征正逐漸顯現在社工身上。專業建制化指的是個體或者組織朝向與國家體制關系更緊密的方向變化其社會位置[8]。在項目的實施期間,沒有原則地滿足檢察機關的要求是社工專業建制化的主要表現,而這些要求是否符合社工的專業性,好像并不在機構運營者的考慮范圍之內。正如前文所述,檢察機關在項目的服務過程中表現出權力滲透,對此社工并未作出有效的自主性抗爭是專業走向建制化的表現。
筆者認為,出現專業建制化的原因包括如下兩點:一是生存空間,司法社會工作嵌入少年司法場域所能獲取的資源幾乎都來自于體制內,無論項目經費還是“執法權代理”;二是社工對于體制內路徑的依賴,公眾對社會工作認知不足,加之當下社會資源不足、公益產權基礎薄弱[9],呈現出弱社會的特征,社工機構并不能依賴社會的資源而開展幫教服務活動。由此,在“強國家—弱社會”的社會情境下,社會工作機構在完成幫教服務的專業任務和生存下去的市場法則對向壓力下,走上專業建制化的道路。在社工開展實務過程中,M檢察院沒有從外包給社工的工作中及時“抽離”,導致在項目實施中社工有時無所適從。權力的控制對應著資源的分配,檢察機關在機構的資金和時間上給予相應的限制。張樹沁、郭偉和[10]認為當前我國草根NGO組織所面臨資源性困境的根本原因在于,雖然放松了對資源的控制,但對公民社會的發展依舊抱有不信任的態度。
在社會工作嵌入少年司法場域提供服務的過程中存在著不被檢察機關信任的問題,究其原因,一是有的檢察機關工作人員并不了解社工的作用以及提供的服務,包括接案所涉及的評估等社工服務的專業性;二是相對于檢察機關等官辦單位而言,社工機構在資金的使用監督及內部的組織架構相對不健全,這影響了檢察機關對社工機構的信任。社會工作專業建制化過程中社工無限地向檢察機關靠攏,最終社工從“伙伴”的角色演化成“伙計”的角色,身上所具備的專業特質在關系的轉變中逐漸被稀釋,進而社會工作的專業地位和合作地位被異化
司法社會工作以檢察機關購買服務的方式進入司法場域,與原有的權力結構存在著一定的嵌入問題,最終導致少年司法所需要的專業社工服務被異化為檢察機關的附庸,涉罪未成年人所需要的幫教需求沒有得到有效的滿足。筆者認為,司法社會工作和少年司法場域之間存在著較大的合作空間,但現階段的嵌入性發展沒有呈現預期的契合效果,存在著諸如社工服務形式化、專業建制化以及檢察機關權力不斷滲透等情況。出現這樣的問題,其原因包括兩點。一是在司法社工嵌入少年司法場域中的權力界限不清晰、雙方的角色定位存在偏差。權力界限的不清晰一方面是雙方并沒有對此有相應的協商,導致社工進入少年司法場域時落入了原有的檢察機關占統治地位的時空之中,自身的服務很難不受到檢察機關的影響。角色定位偏差在一定程度上和雙方權力界限不清晰互為表里,檢察機關不愿意從已經委托給社工的事務中抽離出來,將自身從委托者變成了管理者,社工的角色則是從伙伴走向伙計。二是法律法規還存在一定的缺位,盡管我國出臺了不少相關的政策文件,但多是綱領性、指導性的法規,以至于社工在面對支持性困境時,沒有法律依據作為其抗爭的出發點,進一步導致了司法社工的幫教服務陷入困境之中。
社會工作應該如何面對來自權力結構的挑戰?就社工自身而言,強化其專業性是很有必要的。在前文的討論中,無論是檢察機關向社工的施壓還是社工面對檢察機關施壓的自主性抗爭,社工都缺乏專業性及責任感。在H社工機構中,從參與涉罪未成年人幫教社工學歷來看,專科畢業從事社工專業的社工同本科及以上學歷之比大約為7∶3,就專業而言,社工專業和非社工專業之比大約為4∶6。劉暢、劉仕清等[11]學者在研究中發現,當前中國社會工作行業的社工知識性還不夠強,這一結果與本案例是吻合的。司法社工的知識性與其專業性有很強的關聯,針對涉罪未成年人的幫教工作涉及法律、心理學、社會工作等專業知識,強調各種專業方法與技巧的靈活使用,因此,提高社工的專業性是首要的。
司法社會工作是法學和社會工作專業的交集,亦即社會工作的方向,也可以看作是司法領域的拓展[12]。要提高社會工作專業式微的權力地位,司法社會工作者要樹立與司法機關建立既合作又獨立的意識,在實務中倡導平等的價值觀,如此才能推進少年司法場域權力關系的理性互動。在少年司法場域的權力關系中,在檢察機關的強勢之下,社工以妥協而維持機構現階段的運行,既損害了社會工作的專業性,也破壞了社會工作機構生存的生態。本文從嵌入性的角度探析權力關系,進而對當前司法社工所處的困境有一些新的認識,以期起到拋磚引玉的效果,引起學界對社會工作的發展有更多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