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涵 亓雪瑩
雙雪濤是80年代作家中極具代表性的一位,自發表作品起即接連斬獲各種獎項。2011年憑借處女作《翅鬼》獲得首屆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2016年起先后出版了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飛行家》等;2017年被評為第十五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最具潛力新人”。他的小說創作特色主要體現在東北地域的書寫、小人物的刻畫以及懸疑因素的設置上,并且他以獨特的敘事風格闡述了時代背景下個體生命的魅力。作為其代表作之一的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收錄了他的十部中短篇作品,多數作品以其獨特的敘事策略形成了鮮明的個人特色。基于此,本文以其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為基礎,從敘事視角、敘事結構和意象三個方面來探討雙雪濤獨特的敘事策略,以探究作者的寫作價值。
一、多重敘事視角引發讀者共情
法國作家茲威坦·托多洛夫把敘事視角劃分成了內視角、外視角、全知視角三種形式,運用不同的視角敘事能使文本呈現出不同的藝術效果。雙雪濤的絕大部分作品都采用了內視角的敘事方式,之所以采用這種敘事視角,是源于作者自身對于東北的獨特情感,他將自己在東北時和離開東北后的不同經歷都盡可能地通過內視角的方式來表述,這樣的敘事不僅更加真實也能夠引起讀者的共情,使得讀者在閱讀作品的過程中自覺還原出東北的歷史,增添親切感和說服力。
(一)多視角互文敘事豐富讀者閱讀感受
新時期文學的敘事方式呈現出由宏大敘事轉向碎片化敘事的特征,多視角互文敘事是其中一種較為重要的敘事手段。在《平原上的摩西》中,小說文本的獨特之處就在于雙雪濤對多視角敘事方式的嫻熟運用。小說是由莊德增、蔣不凡、李斐、傅東心、莊樹等人各自的視角進行限知敘事,從而在事件的交叉中還原出謎案本相。每個人物都是事件的敘述者,但在其他人的視角當中又是事件的參與者。這種手法繼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寫作方式,打破了傳統的單線敘事模式,營造出一種朦朧交錯的心理狀態,多視角的相互交叉構成了一種獨特的親歷者與時代背景的對話形式。
小說主要是圍繞著蔣不凡槍擊案的主案和另外五起出租車司機劫殺案的瑣碎案件交織向前發展的,由于內視角的敘事方式造成的內容限制,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要將每個人物的內視角敘事進行拼接來還原案件真相,這也使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生跌宕起伏的閱讀感受。多視角互文敘事的方式不僅在小說情節上增加了懸疑的特色,豐富了讀者的閱讀感受,在市場營銷上也營造了懸疑敘事的氛圍。
(二)自我與他者互為鏡像見證命運起落
在雙雪濤的小說中,敘述者往往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敘述故事,雖然敘述者敘述的是自己也參與其中的生活,但是故事的篇幅更多聚焦于他者,所以自我與他者形成了一組互為鏡像的敘事視角。在《跛人》中,“我”和女友劉一朵在高考后一時興起選擇私奔,在火車上遇到了一個主動搭話的男人,在男人講述自己的故事時,“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可能,而他在“我”的身上也看到了年輕時回頭的機會。
在敘述故事的過程中,小說中的“我”作為子輩也見證著父輩的經歷與命運,因此在敘事時,小說不僅跨越了過去與當下的兩個時間維度,同時也將子輩與父輩兩個敘事對象聚焦成自我與他者。在《大師》中,“我”與父親在面部特征、綽號和身材上都保持高度相似。父親經常穿著“我”的校服,“我”作為旁觀者見證著父親命運的衰落,也作為參與者遵循父親的教導,繼承了父親的下棋愛好。從整體敘事而言,作家采用的是作為子輩的自我與作為他者的父輩并置的敘事結構,我們從中也可以看到,敘述者的視角并非純粹的旁觀者,主人公的視角也不完全是參與者,二者是互相依存,互為鏡像的,在自我與他者互為鏡像的敘述中也見證著命運的起落。
(三)經驗自我與現實自我互為補充增加認識深度
申丹在《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中對第一人稱的回顧性敘述進行區分,她認為在追憶往事的過程中有兩種敘述眼光,即第一人稱經驗自我與第一人稱敘述自我,經驗自我是以親歷者的視角對正在發生的事情進行敘述,而敘述自我則是以追憶者的視角對已發生的事情進行敘述。在《大師》中,開篇寫道:“那時我還小,十五歲,可是個子不小,瘦高……”這是作者以追憶性敘述自我進行敘述,而在后文中“我”與“眼鏡”和和尚下棋的過程,又是敘述者以正在經歷事情的經驗自我的敘述眼光進行敘述的;在《我的朋友安德烈》中,小說開篇寫道:“我倒數第二次看見安德烈是在我爸的葬禮上。”顯然是開篇就進入回憶模式,而在后文敘述第一次見到安德烈,“我”與安德烈相處的時光又都是以經驗自我的視角進行描述的;《跛人》《無賴》《冷槍》《大路》《自由落體》也是同樣的展開方式。從表達效果上來說,經驗自我與敘述自我的交叉運用在小說情節的發展上能夠起到相互補充的作用,并且在閱讀的過程中也能夠加深讀者對事件的認識深度。
二、獨到敘事結構增添懸疑色彩
除了內聚焦為主的敘事視角,雙雪濤的敘事結構也是獨具特色的,利用嵌套結構,他將復雜的情節完整的連接,突破了文學表層上的限制,將文學與現實的聯系加深,在讀者跟隨敘述者探尋案件的閱讀過程中營造懸疑氛圍。利用時空結構,他將人物與命運的悲劇呈現得更加完整,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生共情。
(一)嵌套結構還原謎案本相
雙雪濤的小說在創作過程中呈現出獨特的嵌套結構。嵌套結構也被稱為“套層式結構”,詞源可以追溯至紋章學,指的是一種將圖像復制在自身內部的獨特技術,后來在文學領域被法國作家安德烈·古德運用于文學批評中。在敘事小說中,它往往表現為形式上的“小說中的小說”,即在一個故事中穿插進另一個故事,由一個人物連帶出另一個人物。
采用這種結構敘事不僅能夠在故事的表層分析出敘述事件之間的表面聯系,還能在深層結構上探析出各個要素與敘事之外的文化背景的深層關系。它能夠實現歷時性和共時性的向度結合,故事虛構與社會現實的結合,使得小說情節更加豐富,小說主題得到升華。雙雪濤在談論創作《平原上的摩西》的意圖時,描述了他曾經居住的艷粉街發生的一件真實的案子,一個犯罪團伙在1995年到1999年間,搶劫殺害了十九個人。這樣的惡劣案件接連發生了多起,雙雪濤憑借自己的東北記憶用文學虛構的方式將它的全過程還原進了《平原上的摩西》之中。如果按照傳統的歷時性的角度,應該是按照起因、經過、結果的順序來敘述案件,或者在敘述者的身份上也應該選擇警察或者案件親歷者來進行敘述。但是雙雪濤卻拋棄了傳統的敘事結構,而是采用了嵌套結構,通過不同的人的回憶拼圖拼湊起案件的本來面貌。而且從小說情節設置上來看,除了小說的主要案件之外,還有莊德增的發家史,傅東心的情感經歷以及小斐的人生遭際等枝干來完善整個故事結構。雙雪濤在《平原上的摩西》的故事中利用嵌套結構設置了更多的伏筆,各個人物的人生變化與案件的進展同時并行加深了小說的厚度與可讀性。
(二)時空結構呈現命運悲劇
熱奈特將敘述順序從時間上進行劃分,大致分為預敘、倒敘和時間倒錯。時間倒錯是一個相對復雜的概念。在熱奈特的《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中,將其定義為:“這個籠統的術語指兩個時間順序之間一切不協調的形式。”在《大師》中,敘述者首先敘述的是自己十五歲時的生活狀況,接著以回憶的視角展開對父親生活經歷的介紹,父親的經歷和自己童年的經歷穿插交代,作者有意打破時間的有序性,使過去和現在交疊出現,在時間的交錯疊映之間,人物與時代的命運悲劇也逐漸被揭露。《我的朋友安德烈》則是將現實發展與回憶的訴說結合在一起。在時間的交錯轉換之間,人物的主要經歷與命運悲劇得到完整的呈現,讀者也更能在閱讀過程中產生共情。
除了時間之外,空間也是小說的必要建構元素。雙雪濤常常采用空間轉換的手法使得故事得以完整呈現。《大師》當中是以監獄的倉庫作為父親人生變化的空間轉折點,下崗之后,時過境遷,而后文和尚的再次出現又將父親下崗前的倉庫管理員生活串聯起來。《跛人》是以火車作為連接現實與夢想的紐帶,“我”想通過火車實現對家庭與當下生活的出逃,去追尋無目的的夢想,而最后形成一個圓圈,在旅途過程中實現自我成長之后又回到了自己所叛逃的地方。在《長眠》中,因為老蕭的死亡,“我”和老蕭的老家——玻璃城子產生聯系,在敘事的過程中,大學與玻璃城子交替出現,兩條線索交錯并行,將老蕭與我的經歷與糾葛一一揭示出來,使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將二者不同時期的經歷以及變化把握得更加清晰,人物的命運悲劇也得到完整的呈現。
三、經典意象選取還原東北歷史
在雙雪濤的小說中,作者通過對東北獨特景觀的回憶構筑了豐富的意象,雙雪濤的小說從自然、空間地域與器具等方面呈現了東北地域圖景,書寫了東北往事。
(一)自然意象凸顯地域特征
雙雪濤小說中對于自然環境的描寫大多指向雪花飄飛的東北,雪在自然環境上凸顯著凜冽的嚴寒特征,為小說蒙上一層肅殺的冷色。在《大師》中,父親下棋結束后載“我”回家的路上,母親離開家的那天都下起了大雪;《無賴》中被人嫌棄的“無賴”老馬為了幫“我”討回臺燈,在大雪紛飛的夜晚拿著酒瓶走進了保衛科辦公室,用鮮血將這個寒冷肅殺的夜晚點燃。雪作為環境的描寫不僅凸顯了東北獨特的環境特征,也更加凸顯了人與人之間的溫情。
(二)場域意象表現工人時代的變遷
1.轟然倒塌的工廠
小說中的工廠在鐵西區轟然倒塌的大背景之下,不僅僅代表著雷鳴般不停運作的機器聚集地,也是工人時代變遷的空間表征。在《平原上的摩西》中,下崗浪潮中李守廉和莊德增的抉擇和命運使得兩者之間漸行漸遠,工廠在這里象征著時代的變遷,離開工廠,身份變化也悄然發生。在《走出格勒》中,那片荒廢的工廠就像是一堵墻,它把生與死隔離開來,墻內是死亡,墻外是生機。工廠意象的運用不僅是東北地域的經典象征,還是工人身份變換的象征。
2.包羅萬象的艷粉街
除了工廠,艷粉街也是作為自幼長于東北的雙雪濤的重要的書寫空間,它的得名源于清朝時給皇家種過胭脂的歷史。與整齊劃一的工廠相比,艷粉街展現的是紛繁雜亂的日常生活圖景,描摹的是時代浪潮之下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狀態。在《平原上的摩西》中,物質生活較為困窘的李斐、李守廉和孫天博等人都與艷粉街這個場所有密切的關聯。艷粉街作為一個避風港,容納著骯臟、創傷與黑暗,成為時代變遷之下,小人物們的精神之鄉。
(三)器具意象隱喻對現實創傷的逃離
1.承載逃離意味的火車
除了作為實體的生活空間,交通運輸工具也是值得關注的意象。在雙雪濤的小說中,火車是極為常見的意象,東北各城市的發展與興盛都離不開火車的支撐,鐵路與火車既是工業時代經濟發達的象征,也構成了東北人民常見的地域圖景,《平原上的摩西》中多篇小說都涉及對火車的描繪。《跛人》中的“我”與劉一朵踏上流浪北京的火車,經過綠皮車上的奇異經歷,劉一朵與“我”各奔東西;《長眠》中的“我”在經歷了一段夢境般的旅程之后,乘坐火車離開了老蕭的故鄉;《大路》當中的“我”在女孩自殺后乘坐火車前往漠河去履行與女孩的諾言,離開了這座城市;《走出格勒》當中的“我”一邊牽掛著獄中的父親寄給自己的信,一邊回憶寄信那天在大雪中火車駛過的場景:“火車好像正在逃走的房子”。這里的火車就承載了神秘自由的色彩,象征著逃離現實創傷的場域。
2.極具地域色彩的倒騎驢
除了火車,“倒騎驢”也是頗具東北地域色彩的交通運輸工具。在東北,“倒騎驢”是一種依靠人力運輸的交通工具之一,它是成本極低的運輸方式,更常出現于物質困窘的人物群體的生活之中。比如,在《無賴》中,無賴就是用“倒騎驢”來接生活困窘的“我”進行搬遷的。倒騎驢雖然命名較為別致,但是卻也融入了時代創傷的表征,它凝結成一個時代的符號,也象征著一個地域的創傷記憶。
四、結語
在《平原上的摩西》中,我們可以看到雙雪濤獨具特色的敘事策略,這種敘事策略也是一種個人風格的呈現。通過《平原上的摩西》我們能夠看到雙雪濤的敘事是非常成熟的,他在吸取了很多大師經驗的基礎上,表現出了大時代下每一個人的成長史,而拼湊起來就可以看到整個東北的興盛史。他還原了這段歷史,也讓更多人關注到了這段歷史,這是雙雪濤作品書寫的社會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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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陳夢霏.“鐵西三劍客”小說創作研究[D].中國藝術研究院,2022.
(作者簡介:陳曉涵,女,本科在讀,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亓雪瑩,女,碩士研究生,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