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銘
提到豐子愷,我們都知道他最為人熟知的身份是畫家。他的繪畫雅俗共賞,幽默風趣,用筆簡練又充滿意境,有批判,有關懷,還有溫情,畫的都是生活,講的卻是人生。他的漫畫演變的過程,也可以看成一部濃縮的中國近現代漫畫史。
豐子愷的漫畫是如何形成自己的風格的呢?首先要提到的人物便是日本畫家竹久夢二。他們二人雖然沒有見過面,但竹久夢二的繪畫對年輕的豐子愷產生了巨大影響。
這種影響,幾乎滲透形式、內容、情懷各個層面,更重要的是,在20歲出頭迷失方向的這個年輕人心中,夢二成為一種精神動力,牽引著豐子愷,似乎在告訴他,畫畫并非沒有出路,關鍵是看你畫什么,怎么畫。
1919年夏,豐子愷21歲,剛剛從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畢業,急切地渴望繼續深造。這時,他已經在恩師李叔同的引導下,學習了兩年西洋畫。李叔同曾在日本東京美術學校留學5年,跟著日本外光派畫家黑田清輝學習油畫,經常去室外寫生,偏愛明快的色調和戶外光線。所以,當他自己回國教學時,用的自然也是一套西方美術教育的方法。
從浙一師的第三年起,李叔同開始教豐子愷圖畫課和音樂課,這也成了日后豐子愷涉獵的主要領域。然而,豐子愷很快就在繪畫這件事上產生了自我懷疑,覺得自己畫不好素描,辦過一次畫展也掀不起任何漣漪,無濟于事,經濟上又讓他力不從心, 他一方面憧憬著走上職業畫家的道路,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對現實,懷疑自己到底要不要繼續學畫。
畢業后,豐子愷有一個機會,可以回老家桐鄉石門灣安分地做一個小學老師,但他沒這么做,而是與同學吳夢非和劉質平一起,去上海辦學。1920 年,他們創辦了上海專科師范學校,這是繼劉海粟創辦的上海美術學校之后,上海市第二個專門教授西洋畫的藝術學校。同年4月,他又與劉海粟、姜丹書等人共同成立了中國第一個美育團體“中華美育會”,又創辦了中國第一本美育學術刊物《美育》月刊。
短短一年中,豐子愷參與創辦了一個學校、一個團體、一本刊物,很有作為。看起來豐子愷已經卷入了上海文化旋渦中心,但他又意識到,上海的花花世界好像不適合他。
在20世紀20年代的留洋熱潮中,豐子愷決定借錢赴日留學,他想學一些更新的東西,更前衛的思想。
在日本留學期間,有一天,他在東京神田的二手書店里看到了一本叫作《春之卷》的畫,畫家就是竹久夢二。竹久夢二的繪畫,是典型的明治晚期和大正時期的藝術風格,充滿了哀傷情調的日本式唯美風格,尤其是后期的美人畫。
后來豐子愷在《談日本的漫畫》一文中這樣詮釋夢二的作品:“ 構圖是西洋的,畫趣是東洋的。形體是西洋的,筆法是東洋的。還有一點更大的特色,是畫中詩趣的豐富。以前的漫畫家,差不多全以詼諧、滑稽、諷刺、游戲為主題,夢二則摒除此種趣味而專寫深沉嚴肅的人生滋味。使人看了慨念人生,抽發遐想。所以他的畫實在不能概稱為漫畫,真可稱為‘無聲之詩’呢。”
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豐子愷研究者張斌說:“夢二《春之卷》中的這類詩配畫在日本流行的時間很短,早于豐子愷到日本的時間 10來年,那是日本雜志和刊物剛剛興起的時候,夢二常在這些出版物上發表這些小畫,也會做一些書籍的裝幀設計。而豐子愷比夢二小14歲,中國雜志出版的興起時間晚于日本十幾年,也就是說,在與雜志出版的關系上,豐子愷與竹久夢二頗為相似。”
從繪畫風格上來說,豐子愷究竟是怎樣具體被竹久夢二影響的呢?夢二有一幅毛筆速寫《同級生》收錄在《春之卷》中,夢二以毛筆速寫,畫中一位坐著人力車的貴婦與一位站在路邊背著嬰兒、蓬頭垢面的婦人相見寒暄,兩人曾經是同學,多年后再次相見早已時過境遷,夢二畫的是貧富差距懸殊的社會怪相和人世悲涼。與之對比的是收錄在1945年《子愷漫畫全集:學生相》中的一幅《小學時代的同學》,西裝革履、手拿畫框、全身透著現代氣息的進步青年,遇上肩挑扁擔、粗布襤褸的底層商販,他們也曾是同學。
豐子愷曾經明確地寫道, 《同級生》真正打動他的不僅是簡單的線條,更是詩趣和畫題,這種影響幾乎貫穿了他的漫畫生涯。
由這兩幅小畫就能看出,竹久夢二的繪畫雖然多數很唯美,但也具有社會批判性。在這一點上,豐子愷也是如此。
除了繪畫本身,豐子愷與夢二也有很多其他“巧合”,在雜志刊物上發表漫畫而成名是其中之一。夢二是一個多產的畫家,但因為很少參加大型畫展而被當作 “游走在藝術世界邊緣的業余畫家”,在這一點上,豐子愷也與之相似。
在日本的短暫游學期間,竹久夢二的作品給迷茫中的豐子愷打開了一扇大門,他試著收集所有竹久夢二的畫集,但對于一個窮學生來這太難了。離開之時,他便委托在東京的酒友、同是愛書之人的黃涵秋,讓他幫忙留意。豐子愷回國后,黃涵秋陸續集齊了夏、秋、冬三卷,又與夢二的 《京人形》《夢二畫手本》一同寄給了回到上海的豐子愷。這些畫冊一直陪伴著豐子愷度過創作的黃金時期直到中年,后來在顛沛流離中散落遺失了。
遺憾的是,豐子愷一直與竹久夢二是“神交”,他從未見過夢二本人。他在 1936 年寫道:“ 這位老畫家現在還在世間,但是沉默。我每遇從日本來的美術關系者,必探問夢二先生的消息,每次聽到的總是‘不知’。”
選自《中國群星閃耀時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