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行至離虎跳峽不遠的下游,就可以遇見寶山石頭城了。
石頭城在云南麗江城北110公里處的金沙江峽谷中,因百多戶人家聚居于一座獨立的蘑菇狀巨石之上而得名。石頭城三面皆是懸崖絕壁,一面石坡直插金沙江,僅有南北兩座石門可供出入。城內屋瓦鱗鱗,巷道縱橫交錯,劈巖而建的納西族民居,均依托石頭。石頭城不僅民居就巖隨勢,就連家庭用物也多有利用巖石稍加修鑿而成,如廚房中做飯的灶臺、磨面的石磨、盛水的水缸、取暖的火塘、喂豬的食槽等。
陸金花的嬸嬸家居然還有石床。石床什么年代鑿制的?連陸金花的嬸嬸也說不明白,她小時候家中便有這石床,大抵在她父母小時候這石床也早已存在,誰也不清楚這是什么年代的東西。我到陸金花的嬸嬸家時,陸金花的叔叔剛起床,那一張全石床鋪,鋪了半張羊皮,人就直接睡在上面了。老人家告訴我,他在這床上一睡就是40多年。冬暖夏涼的石頭床成了他生活中最好的陪伴,也是他家最古老的家具用物,客人來的時候,他也會讓出石頭床讓客人享受一番。這么多年在一塊石頭上睡覺,就不會得病嗎?我有些疑惑,畢竟在石頭城,冬天還是非常冷的。老人家告訴我,除了兩次感冒,這么多年,他都沒有離開過石頭床,有幾次去遠村做客不能回來住宿,居然還會睡不著覺呢。
石頭城就是石頭的世界。每一條小巷都依托整座城池所處的巨石開鑿,年代與時間均可以從踏出的馬蹄察勘,幾乎每塊墊路的石頭上除了馬蹄都有時間的苔跡,被歲月擦洗得比玉還溫潤。馬匹仍然是這里出行或下田做活的主要運輸工具,尤其是下地干活,馱肥出去,馱糧食歸家,都由一匹馬完成。寶山石頭城的馬幫,主要是一伙不畏艱險的當地人,利用馬匹和騾子長途跋涉,形成一支運輸商品的隊伍。
馬幫的任務是把茶葉、紅糖、銅器、絲綢以及制好的皮革等商品馱往拉薩,然后將拉薩的蟲草、貝母、熊膽、麝香以及印度的毛呢、香煙、西藥、手表甚至各種化妝品帶回麗江。麗江本無馬,忽必烈攻打大理王國時把馬帶到這里,成為當地運輸主力。寶山石頭城的馬幫分為兩種,一是散幫,即由一個有經驗的人當馬鍋頭(茶馬古道上馬幫的首領),組織各自的騾馬運貨,貨到結算散伙。另一種是資本雄厚的人,自己買馬開商號,自己當馬鍋頭。在寶山石頭城,男女老少都知道,趕馬是一件很辛苦之事,翻山越嶺,風餐露宿,處處無家處處家,天天無樂天天樂。趕馬又是一件危險的活,要與野獸、土匪、江水、風雪搏斗,有去無回的慘事時有發生。史學家布羅代爾說,“沒有馬幫,城市的人將無法生活”。
當然,隨著交通的發展,有組織的馬幫隊伍已不存在,但民間的馬仍然得承擔起馱重運輸的任務。有人家倚在石壁,有人家靠著石墻,有人家正房與廂房都因石頭系到一塊。遠看,就是一堵危巖,特別是當你看到立于懸崖邊的幾戶人家,就不由地替他們擔憂:如果那場雨持續時間太長,他們的安家之地是不是會坍塌?事實上,我的想法純屬多余,即使是懸崖邊的幾塊石頭,據說都已紋絲不動幾百年了。納西人為什么選擇在此建屋而居,除了攻防方面的原因之外,也含有珍惜可耕土地的重要因素。放眼,是石頭城周遭等著豐收的糧田,這里凡能開墾的山坡全被改為了糧田。
石頭城的姑娘要嫁到別村,別村的姑娘卻不愿意嫁到這里,因為稱其為城,仍舊不過是有幾百戶趴在巨石上的農戶,沒有平坦的街道,更沒有寬敞明亮的居所。戶與戶之間擠在一塊,那種擠法就像到了上海的胡同,別說讓鮮花穗卉自由成長,就是雜草也無法擠占出成活的空間。陸金花的樓下就是另一戶人家的廚房,寸土雖然不產寸金,可是因為擁擠,每一寸空間都顯得彌足珍貴。好就好在,樸實善良的納西族同胞生活著的石頭城,從來沒有過吵架與斗毆的情況發生,大家相互謙讓,100多戶人家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仿若一個和睦的大家庭。誰家有事,所有的人家都會聚在一起,即使你遠在他鄉打工,也會擇時間回來。這應該就是石頭城的人情世故。
陸金花的丈夫20世紀80年代末從麗江師范畢業,分配在寶山鄉教書,后來他干脆就申請調回石頭城,除了有照顧家庭的考慮,還因為從石頭城走出去的人,總是拗不過鄉思的折磨。然而,總要有人出去。現在他家兩個女兒都在麗江,大女兒已在麗江工作,小女兒還在讀書,“回不回來是她們的事了,人多地少也是事實,到哪兒也是生活嘛!”陸金花倒也想得開,她還告訴我,她的姐姐一家也搬到麗江古城去了。畢竟,山高路遠,石頭城事實上已成了僻壤。
寶山石頭城建于元朝初年,當時為云南行中書省麗江路軍民宣撫司所轄七州之一寶山州治所。寶山石頭城在長江第一灣的環抱之中,三面環江形似口袋,境內山川縱橫,河谷深切,有茂密的原始森林和豐富的動植物資源。據《元史,地理志》記載:“其先自樓頭(今寧蒗彝族自治縣永寧鄉)徙居此二十余世。”由此可見納西族開發這一帶的時間約當中唐時期。1253年秋,忽必烈大軍從甘肅臨洮出發,9月26日至四川雅安,兵分三路,忽必烈率領中路軍經瀘定過大渡河入木里縣,10月中旬越牦牛坪到金沙江邊,用羊皮筏過渡抵達寶山石頭城。位于石頭城左側的太子關山腳下,是一個地勢較平坦的開闊地,忽必烈大軍就是從這里進入石頭城的,當時的駐軍出來迎接。可以想象,本來就擁擠不堪的石頭城,添上那么多元軍將士,該是多么熱鬧了。好在,元軍只在石頭城睡了一宿,便急著趕往麗江城。而今,100多戶納西族同胞還生活在石頭城,這是他們的家,誰也不想找理由搬出去。幾年前有幾戶人家搬出石頭城住,后又搬回來了,住慣了石頭房子,再住到所謂的洋房里,身體竟然經不住折騰地得了許多毛病。當我走在石頭城的小路,低檐石廊,有一群老奶奶在閑聊,陽光被她們披掛在身,她們聊著什么我聽不懂,但我想,她們聊的內容與石頭城有關,畢竟那是她們的舊夢場,沉淀悠久的滄桑和亙古的悠長歷史都在這堆石頭里了,石頭不能提供給植物營養,卻給了納西族同胞三生三世的寄托。潺潺溪流,經由石槽,供養著這里的一切。土肯定是人背馬馱來的,在一家一戶的小院,讓綠植蔥蘢。鄉村的終點是城市,但對于石頭城的人而言,哪怕在外面闖蕩一生,最終的歸宿還是石頭城。
陸金花是外村嫁到石頭城的,她家經營著客棧,在這小地方算得上好過的人家了。除了丈夫的工資,客棧收入也不錯。我也是經由麗江文友介紹直奔她家的,住在她家的優勢不僅是可以目睹一條大江的迎來送往,更重要的是坐在陸金花家的茶室,石頭城每戶人家升起的炊煙都能一清二楚。當然,陸金花的客棧得益于宣傳,當時下的直播無孔不入的時候,陸金花烹飪的麗江粑粑與柴火雞毫不知覺地被拋向人群,有時間她也喜歡直播石頭城的秋收,那是石頭城最美的季節,人們走出石頭城,到山坡上收獲。納西人從來都是把豐收當節來過的,自然,這樣的豐收有了讓游客眼熟的鄉愁。與陸金花家一樣的客棧在石頭城不下30家,每年靠10多萬的客流量支撐,不說暴富也是夠吃的。這是石城頭的未來,也是石頭城的現實。
石頭城雖然小,小得越來越像一個村莊,但卻是麗江納西文化的縮影或精簡版。每每節假日,這里的老人們都會自發組織在一起,演唱洞經(民間創作的樂章)。時不時有東巴舞表演,把生活的平凡與一個民族多舛的命運融入表演中,激發人們對生活的熱愛。除了發展旅游,這里的出路仍然是農業。石頭城周邊的所有山坡,凡能開墾的地方全部劈為梯田,他們發明了自流灌溉系統,不是上田滿了流下田,而是在每塊田的下面都修有暗渠,形成一條由暗渠和水口形成的灌溉網絡,堵住暗渠水口,水便會流灌整塊田地,滿水后打開暗渠水口,再堵上灌田水口,水由暗渠流下,便可澆灌下層田塊,從而不會產生奪肥現象。這種獨創的梯田灌溉系統,充分展示了古代納西族人民的聰明才智。時至今日,石頭城的人們仍然沿用祖傳的灌溉系統,古老的水利工程成了農耕文化的體驗項目受到追捧。
這些年,玉龍納西族自治縣政府加大了對石頭城的投入,發展旅游業增加當地群眾的經濟收入效果明顯。這個有歷史厚度與人情溫度的石頭城,贏得了中外游客的喜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依山而生、圍江而居的人們在與世代的貧窮做抗爭的過程中,正在迎來一絲曙光,但人多地少以及交通不便等因素,客觀上還制約著石頭城的發展。剛剛嘗到了旅游帶來的好處,環境污染、農耕與旅游沖突等問題再一次浮出水面,一道道難度系數更高的題闖到了眼前。如何做到雙贏,成為考驗石頭城的農戶與地方政府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