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茶聽香，蕉風(fēng)詞筆賦深情

2024年11月21日，馬來西亞華文作家、畫家朵拉做客福建日報社閩茶文化傳播推廣中心，帶來一場以“漂泊中的文情墨意：大馬作家和畫家的揮墨寫心之旅”為主題的沙龍。沙龍上，回憶祖父，回憶家中的粗茶，她難掩激動之情：“茶葉，向來就是馬來西亞華人的思鄉(xiāng)飲料。”

同所有生于、長于馬來西亞的華人一樣，朵拉自幼生活在一個多元文化交織的環(huán)境中。但，她生來就有一條牽系著祖籍國的文化“臍帶”，酣暢地汲取豐厚的滋養(yǎng)。在華文文學(xué)與水墨丹青的世界里，她回到了精神原鄉(xiāng)。

她愛茶、咖啡、美食，還有花花草草。或散文，或短篇小說，或微型小說，她以細膩淡雅的筆觸、有溫度的文字，展現(xiàn)生活情趣與世間冷暖，并以一個女性的獨特視角，解讀微妙的家庭、兩性關(guān)系。在她的筆下，茶被反復(fù)書寫。不論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她，還是小說中的虛構(gòu)人物，常常是端著茶杯的。她品的茶，是具體的，也是意象的，融入了豐富的情感與深邃的哲思。

茶，作為一個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符號，在她的作品中頻頻出現(xiàn)，正是民族（馬來西亞華族）文化認同的無意識流露，讓我們看到了在蕉風(fēng)吹拂的南洋，跳動著一顆赤誠的文心。

01 茶味書香蘊鄉(xiāng)愁

朵拉出生在檳城。這是一座泡在咖啡里的城市：“動不動就來一杯咖啡，在檳城，是一種文化，早已深入鐫刻進檳城人生活。”朵拉說，每天早上睡醒，非要來一杯咖啡，才能開始一天的生活。如果一天喝三杯，叫作“我喝得很少”。

身為檳城人的朵拉，原本對咖啡不屑一顧，卻在懷孕后，與咖啡“熱戀”。后來，考慮到健康不得不“分手”。不同于咖啡，茶在朵拉生活中親密得像家人：“喝茶，是平常日子平常過。”從小跟著祖輩喝慣粗茶，“一邊喝著，心底里告訴自己，這是來自中國的茶，就有一種心滿意足。”

不過，給她印象最深的就是來自祖地惠安“集泉茶莊”的鐵羅漢（武夷巖茶）。這是治療傷風(fēng)感冒、天熱中暑、消化不良的“神茶”，珍貴無比。小壺滾水悶泡，黑褐的茶湯，苦苦的味道，茶到病除。

朵拉從小生活在一個非常傳統(tǒng)的華人家庭。祖父愛聽南音，愛看章回體小說。父親愛寫毛筆字，母親、叔叔、姑姑都愛閱讀。每個早上，家人有一起閱報的習(xí)慣。

如同珍視鐵羅漢一樣，父親也很注重朵拉華文與書法的培養(yǎng)。“考試只問華文考幾分；書法寫得不好，他會非常生氣。”這在男尊女卑、物質(zhì)貧瘠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算是“先進家庭”。

書香縈繞，潤心無聲。一顆文學(xué)的種子，在朵拉心中悄然萌芽，盡管她“從沒立志當作家”。她只是“有很多話要說，找不到聽眾，于是寫成文學(xué)，在文章里滔滔不絕，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

小學(xué)時，她就在馬來西亞歷史悠久的華文報《光華日報》（1910年由孫中山創(chuàng)辦）發(fā)表了“處女作”。至今，她還清晰地記得當時那種難以言表的欣喜與激動。其實，杯中茶，紙上字，都是祖輩父輩對中國對故鄉(xiāng)的無限眷戀，也是她對茶與文字背后的文化身份認同。

小說《來一杯中國茶》便是以中國茶作為載體的一種文化回歸的祈望。這場愛情演出中，茶坊環(huán)境布置、品茶方式以及中國茶的隱喻，深見朵拉的茶道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功力。“中國茶”是溫婉大方、善解人意的郭朱碧，“西式奶茶”是雖漂亮卻扭捏作態(tài)、尖利刻薄的方葛媚。而愛喝中國茶的男主陳少峰，與郭朱碧一見鐘情，是素心同調(diào)，氣味相投。

所以，這篇作品是朵拉文化回歸心態(tài)與文化身份認同的投射，也展現(xiàn)了中國文化認同在華人心靈深處的巨大力量。

02 悠閑從容一人茶

在接下來的半個多世紀，朵拉深深沉浸在華文世界里。身在中國之外，用華文寫作，雖然孤獨，但來自文學(xué)友情的關(guān)愛，已是她“生命中的快樂源泉”。

在她眼里，“人是孤單的，永遠都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終其一生，始終不停地在書寫的，是心底的追求和缺憾。書寫成為遺憾中追尋和完成的手段。”周國平曾說：“孤獨是靈魂豐盈的象征。”

朵拉享受孤獨，卻從不寂寞。一個人讀書、寫作、畫畫，一個人喝茶：“上午工作兩三個小時后，停下來喝茶；下午同樣也找個時間，再來泡壺茶，邊喝邊把頭腦放空。”

古人說，喝茶“一人得神”“獨啜日幽”。朵拉也有一人喝茶的“茶道”：“自書房轉(zhuǎn)到廚房煮水沖茶，中間等待茶葉泡出味的一小段時間，坐下來翻書看畫，順便配點茶果茶餅或花生堅果，中國茶和西洋蛋糕一起吃喝亦是常有，味道一甜一淡也極契合。15到20分鐘后，壺中經(jīng)過三五次沖泡的茶，茶味也出得差不多，便心甘情愿回到書房繼續(xù)努力。”

一個人的茶，因有書畫相伴而變得津津有味，時間長了，變成習(xí)慣，“一日無茶，離開電腦時便惶惶然不知所措”。交織著書香與茶香，“時光即時變得恬靜、緩慢、自在”。

“喝茶，喝的其實是悠閑和從容的心情，而悠閑和從容，是進入自己的心的一把鑰匙。”她把喝茶，看作是一場茶與心的對話。

03 人間百味情意茶

“我喜歡喝茶。”朵拉的散文，就像這句話一樣，平實質(zhì)樸，卻讓人回味。她自己也說：“散文是一杯茶。我的散文看起來都沒打扮，很白，似無雕琢，其實非常努力把它寫得那樣淺白，作品最重要的是能感動人，好的作品看了是有感覺的。”

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袁勇麟“品”得更仔細：“朵拉的散文正是這樣一杯韻味醇香的香茗，在清淡悠裊的香氣和溫潤甘美的滋味中，將自我、自然與自由的‘三位一體’內(nèi)涵闡釋發(fā)揮得盡致淋漓。”

的確，讀朵拉的散文，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所謂的深刻內(nèi)涵，就像跟一個朋友面對面娓娓道來。從大馬、東南亞到中國、祖籍地福建，再到歐洲，她的游記里，時常彌漫著茶香：或在泉州古城，聽南音，品金駿眉；或徜徉漳州老街，喝杯古早味的茶；或游走武夷的丹山碧水，尋訪大紅袍；或漫步福州，與友同品茉莉花茶；或在水邊的茶室，覽美景，品巖茶；或沐浴著南澳島的海風(fēng)，品潮州工夫茶……還有檳城的英式下午茶、印尼棉蘭的火山下午茶等等。

喝遍世間好茶，她卻對中國茶情有獨鐘。六大茶類，經(jīng)由她的味蕾變成詩意的文字：“從味道和湯色同樣清淡優(yōu)雅的白茶，到鮮嫩綠黃稍苦微香的綠茶，然后金黃明亮沉穩(wěn)內(nèi)斂的炭香味黃茶，再到蜜綠色韻致溫和微苦回甘的青茶，接著來一杯溫和滑溜順喉朱紅色的紅茶，最后結(jié)束的那一杯是煮出來的陳香醇厚令人回味的黑茶。”

她品茶，品的是香、味、韻，更是每一款茶所蘊含的濃濃情意，她稱之為“情意茶”。在家中，她從不以茶的種類來分別，而是以人名來分類，“因為啜茶當時，總要想起朋友們對我們的一番款款深情。”

她曾到一個老同學(xué)家中做客，老同學(xué)把家里最好的茶拿出來招待。茶味雖普普通通，朵拉卻認為是最好的茶，因為茶中飽含著深情厚誼。同樣地，在朵拉小說的敘事中，茶作為一個重要意象，道出了人間百味。

《杯碎的聲音》講述的是一對始終固執(zhí)地堅持自己茶喜好的情侶。男生喜歡西洋紅茶，女生喜歡中國碧螺春。盡管他們都在相互努力去適應(yīng)對方，但彼此都不愿為對方做出改變，最后還是沒有走到一起。《吃番茄和喝花茶的女人》通過兩個女人在喝茶、吃番茄時的對話，委婉地表達理想與現(xiàn)實間的齟齬無奈。《掉在地毯上的杯子》通過一只茶杯摔成三片的細節(jié)，敘說出一段微妙而尷尬的三角戀。《茶杯》的女主面對愛情與家庭的驟變，努力平息感情的波瀾，坦然地洗去前夫“太陽杯”上的污垢，帶走了自己的“月亮杯”。

她正是藉由一杯茶，深入思考探索愛情與家庭問題。“文學(xué)是人學(xué)，也是情學(xué)，無論小說、散文和詩，描述的都是人，都是情。”朵拉如是說。

04 看花聽香解語人

文學(xué)也為朵拉打開了繪畫藝術(shù)之門。她曾在一本雜志（月刊）上開過專訪藝術(shù)家的專欄。她采訪了1 00多個馬來西亞的藝術(shù)家，以華人為主。其中，選錄70多個藝術(shù)家匯集成兩本厚厚的《心路——走向大馬藝術(shù)家》。

在同藝術(shù)家聊天的過程中，她漸漸發(fā)現(xiàn)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神奇：“一張白紙便可自由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天地，讓我對畫畫開始產(chǎn)生興趣。”同寫作一樣，她對當畫家也沒有“野心”，畫畫純粹是興趣愛好。沒有真正拜師，有機會遇到一個畫家，就打算跟著學(xué)畫。老師叫她找十個人來開班，她呼朋引伴，連自己女兒都叫來當同學(xué)。

她繪畫是在“說話”，側(cè)重表達內(nèi)心的聲音。她的文學(xué)作品中，除了茶香，還有濃郁的花香。她的散文集《和春天有約》，每篇文字都用一種花作名字。她從小就喜歡花，因而她理直氣壯地把自己歸類為愛花的人，不論何時何地，只要看見花，名圃里的大花，無名的山地小野花，都會情不自禁地贊嘆。不同花的形、色、香，盛放或凋零，“都很輕易便在心中生出憐惜和愛意”。

愛花惜花的她，繪畫的題材自是下意識地選花鳥。她嘗試打通文學(xué)與繪畫的界限，將文學(xué)創(chuàng)作精神與水墨畫審美理念融合，《和春天有約》《給春天寫情書》《秋紅柿》等散文隨筆集皆可品出詩情畫意。

文學(xué)繪畫，藝理相通。“有心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不放過一切生活細節(jié)，用心感覺非常重要……小東西，小事件，小細節(jié)，把一切日常的小放大去看，深入理解。這和我畫水墨畫的方法一樣，小小的一朵花、一只鳥、一顆石頭，皆可成為一幅蘊含深意的圖畫。”

三角梅、水仙花、鳳仙花、向日葵、芒草花、茉莉花……她用文筆與畫筆，描繪了一個活色生香的“花花世界”。2016年11月，她受邀在福州、莆田、泉州、漳州等福建四地舉辦了水墨畫個展，62朵“花”嬌艷綻放，取名“聽香”。“山氣花香無著處，今朝來向畫中聽。”在她看來，繪畫追尋的是超越形態(tài)和顏色，但求神韻和意境。“只要以一顆閑淡自適的心去看畫，香當然可以用聽的。”

她還把畫作搬上了茶盒。2018年12月，在檳城閱書報社（孫中山紀念館）開幕的“2018聽香——朵拉南洋風(fēng)水墨畫跨年展”上，朵拉攜手武夷山“85后”制茶師、天茶苑掌門人陳孝凱推出“筆墨書香，朵拉大紅袍”，成全了文、畫與茶的完美同框。不僅可“聽香”，還可“聞香”“品香”，茶墨俱香。

茶是知己茶，花是解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