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天熱得好像夏天來了,以至于走在太陽底下,人蔫蔫的,猶如一株被烤焦了的植物,耷拉著腦袋,彎著脊背,只想盡快躲到陰涼里去,享受片刻的清涼。
就在這樣呼吸都覺得憋悶的午后,我跟著中介公司一個二十歲的小伙子一口氣看了四所房子,而后得出一個結論:但凡市區繁華地段掛牌出售的二手房,沒幾個好貨色。要么房間格局壓抑,客廳夾在中間,看不到天,也見不到日;要么推開窗戶,赫然見一大黑煙囪高聳面前,擋住美好風景;要么一棟三十多層的爛尾樓拔地而起,將視線完全堵死;要么房間破舊到天花板上撲簌簌掉下白色粉塵;要么一棟樓只有一個單元,在有四五個單元的龐然大樓面前,自卑到好像附送的贈品。當我在這樣的房子里幽靈一樣穿行時,常常心生困惑,并忍不住捫心自問,我究竟為什么要花一百萬去買一個這樣破舊的房子呢?
中介離開后,我坐在路邊一個小小的面包店里,隔著落滿灰塵的玻璃門,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許久都沒有動,仿佛忘了人間時日。沒有一個人能夠懂得那一刻我的哀傷,好像我只身一人,活在這個孤獨的、擠滿千瘡百孔的房子卻唯獨沒有愛人的星球。
我問朋友在做什么,她說:“真是愧疚,看了一天的房子,然后這會兒躺在沙發上,繼續刷58同城網。你呢?”
我哈哈大笑:“我跟你一樣。說出去真是丟人啊,一個作家,一個教授,既不寫作,也不科研,更不浪漫出游,就每天披星戴月地周游列房。”
“所以我出去看房,從來不跟人說我是教授,我自己都覺得很俗。”朋友嘆氣說。
沒什么,人就應該大俗大雅。你是為買一個養老的花園洋房而努力;我呢,是為女兒上學的學區房而奔波。總之,我們都是為了生活。別說,有時候我還很喜歡這樣走街串巷地看房子,每一座房子都承載了一個家庭的大半生,尤其那些老房子,你幾乎可以從曬太陽的老人們皺縮的臉上讀到他們的生與死。我從未像現在這樣如此了解這個城市,尤其,是那些烙刻在老舊學區房里、已被人忘記的過去的二十年。我笑著對朋友感慨。
是啊,想想我也不喜歡SPA,覺得浪費生命,也不熱愛四處旅行,覺得去哪兒都吵,人生唯一愛好,也就待在家里看看書,做做研究,所以算起來,買房算是唯一折騰的方式了。
可不,如果不是買房,我這窩在書房里的作家是完全不了解中介這個行業的。現在,不能說我了解得多么深入,但至少也算是臥底級別。我跟每個陪我看房的中介都要嘮嘮家常,窺視一下這群穿著廉價制服的年輕人,他們幫人做嫁衣時,有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買房結婚的夢想。
朋友笑起來:“好,聽你的,就為了解這個社會,我們也要將臥底大俗大雅地進行下去!”
忽然想起另外一個朋友講述的故事,國內某一線作家曾向他感嘆,多虧將平日掙的版稅全投進了房產,否則,他的兒子在北京結婚,無論如何也無法拿出一千萬來給兒子買一套婚房。
想到這里,又覺得人生有些荒誕。
58同城網上又刷一晚上房子,有些累了,看到家里不知怎么壞掉的熱水器依然不能正常使用,忍不住沖愛人發脾氣,讓他趕緊找人來修。他馬上找來美的熱水器的維修工,維修工打開熱水器搗鼓一陣,而后慢悠悠地說:“需要買個水泵了,你們這種老舊小區,水壓不行。”
我忽然想起昨天看的一個學區房,房東一臉煩惱地問我:“你需不需要水泵?我便宜賣給你,之前二次加壓改造的時候,房客等不及,非鬧騰我去買,結果花了七百多,買了沒用一個星期,水就改造好了。”我當時笑著說:“我肯定不需要啊,如果你的房子需要買水泵,我也肯定不買啊!”房主嘆氣:“那麻煩你幫我問問,你們附近有誰家需要用。”我順口敷衍:“好啊,沒問題。”結果,如今自己家想要洗澡,似乎水泵成了必不可少的東西。就因為這個水泵,我重新回頭審視,發現看了一個多月,似乎它還算一個不錯的房子,如果哪天我不需要了,它靠近多所學校,應該也不愁賣。
我隱隱覺得這個房子跟我有緣,于是很快聯系中介,讓他明天跟房主聯系,看看能否再看一次,并坐下來談談,商量一下價格。感覺像去附近的老百姓市場上買大白菜一樣,又看了一遍要賣水泵的老先生家的房子后,去中介公司坐下談了二十分鐘,砍下四萬塊,當即便簽了合同。整個過程有些暈眩,并非對房子完全滿意,但感覺再看也就那樣了。學區房沒有太多可以挑選的,借用中介的話說,買地段就不要挑剔房子,買房子就不要挑剔地段。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更沒有十全十美的房子,更不必說一個城市核心地段的學區房。相比起郊區花園一樣的高檔小區,這個二十年的老小區已經有了歲月的滄桑,但不管如何老舊,人們還是不愿舍棄周圍的繁華。就像北京隱匿在小巷深處的局促老舊的四合院,多少人依然貪戀出門就觸手可及的便利,不舍離去。
簽合同的時候,閑聊幾句,發現我和房主竟有一個共同的朋友,這個世界可真是小!房主快七十歲了,是某大學退休的教授和博導,而今住在二百多平米的別墅里,不再需要這個承載了二十年光陰的老房子,所以就連水泵一起打包出售給了我。
“我也想像您一樣退休,住在有花園的房子里,什么也不用做。”我笑著對老先生說。我又給一個朋友說:“因為需要一個水泵,我買了一個學區房。”
這聽起來真是豪邁。
幾年前找過一位姓郭的師傅裝修,還加了他的微信,偶爾會看一眼他的朋友圈,在農村老家種的白菜土豆,覺得在滿屏曬獲獎曬發表曬評論的作家朋友圈里,他幾乎算是一股清流。出于信任,我決定再次讓他為新買的學區房裝修。
郭師傅為人真誠質樸,上次裝修,我便將他當成管家,把錢放心地全交給他,自己則做甩手掌柜,直到交工那天我才再次出現。這次當然依然如此。那個讓我決定買下學區房的水泵,因為太沉,我也委托騎電動車的郭師傅幫我送到家里去。他應下來,地址也沒問。很顯然,這么多年過去,他也沒有忘記我家住在哪里。
前任房主留下來的冰箱壞了,原本想讓郭師傅裝修時跟舊床、舊衣柜、舊鞋柜一起扔掉,前任房主回微信說,只是發動機壞了,修一下不過二百塊。我隨手在58同城網找了一家電器維修公司,原本想問一下價格再做決定的,結果對方直接派人上了門。只用了幾分鐘,就檢測說是發動機配件壞了,需要一百八十元維修費。就在檢修的時候,維修工還指給我看,這臺長嶺牌子的電冰箱,是一九九六年生產的。我聽了吃驚,已經二十多年過去了,難道不應該報廢掉嗎?按照國產冰箱的使用年限,頂多十六年。但維修工卻說,長嶺是他見過的質量最好的牌子,修好了再用四五年也沒有問題。
猶豫一番,最終還是花錢修了。然后微信給前任房主:你家冰箱陪伴了你們小半生,按說早該退休了,不過,我今天修好了它,決定再返聘它兩到三年。房主看了哈哈大笑。
從上午十一點出門,到晚上將近八點才進家門。一天做的事如下:去二手市場淘了兩張床、兩個衣柜、兩張床墊、一張電腦桌、一把椅子,定好了周五一起送貨上門并安裝;后轉戰窗簾店,買了兩塊窗簾;又去買燃氣灶一臺、螺旋紋煤氣管一根;回來經過五金店,買吊燈一個、馬桶蓋一個、節能燈管五個、油垢清洗液兩瓶;旁邊有賣地瓜干的,順路給女兒捎了一袋。一路又不停跟郭師傅微信,讓他幫我聯系擦油煙機和安裝紗窗的人,并測量窗戶和墻壁的尺寸。
午飯和晚飯皆在飯館吃了。午飯食土豆絲一份,晚食東北餃子一盤。累,但途經一文藝衣店,還沒忘拖著兩條行走了六個小時的殘腿,逐一將衣服檢閱了一遍。
不得不說,二手市場收購的許多老家具,質量比現在新品還好很多。至少都是純實木的,不像現在,外觀好看,但扒開外皮,里面可能是木頭碎屑壓縮板,甚至連木頭屑也不是,只是紙漿板。二手家具物美價廉,買一純實木舊床,竟然只花了四百五十元!因為便宜,我微信給郭師傅,告訴他,將原來房主留下的破舊電腦桌和椅子也給扔了,我要全部更換成自己喜歡的家具。
飯后一路走回來,瞥見一只優雅的白貓,站在巷子里,見我走過來,機警地一轉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只有天上一輪昏黃的月亮,悄無聲息地陪我回家。
想想周末就能將房子打掃干凈出租,我特意上網挑選了幾本喜歡的書,當然也包括自己的作品,打算到時放到主臥和次臥的床頭柜上。我又突發奇想,找了一本文藝氣息的筆記本,并在封面上寫下一行字:《房客日志》,歡迎寫下你在這座房子里的點滴心情。
我期待遇到一對愿意打開書本的年輕夫婦或者情侶。我知道他們將帶給我新的故事,也會帶給這座房子一些新鮮的氣息。就像我在斑駁的家具里,窺到了原來房主和房客留下的印記:房主喜歡大而寬闊的洗手臺,卻粗心地將馬桶安在了臺面以下,導致馬桶蓋被大理石臺分隔開來,上蓋無法放下,下蓋無法抬起;房主缺乏設計理念,次臥衣柜笨大如牛,單人床卻小巧秀氣,好似嬰兒所用;房客生性小心,臥室和客廳的角落里都放了一塊磚頭,大約怕被小偷夜襲,而次臥頭頂上的玻璃材質燈罩則被小心取下,只留光禿禿的燈泡,嵌在一個孤獨的圓環之中;房客從不做飯,煤氣灶已經壞掉,且老化嚴重,卻懶于修理;房客精打細算,水費、電費常常欠費后才交,而且算好了時間,確保離去時余額僅剩一毛,不讓房東占一點便宜。
我忽然想開一家文藝旅館,只有一個房客的旅館,而這個房子,無疑就是最好的房客實驗場,我將在這里遇到形形色色有趣或者無趣的人。
一上午奔波在房產局取房產證,又去公積金辦事大廳取公積金余額。本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回來卻發現公積金卡不知道丟在了哪兒,還要再跑一趟房產局,去一樓建行補辦。還好,這些都是小事。下午又將買的節能燈、馬桶蓋以及雜七雜八的東西送到房子里去,順便看看郭師傅的裝修進度。一進門便見滿地狼藉,全是墻上刮下來的墻皮。原本以為不需要清洗的沙發套上也落滿了星星點點的粉塵。而打開洗手間,赫然見郭師傅的鞋子、褲子放在暖氣管和洗衣機上。馬桶里的黃色不知是尿液還是茶水,尚未被沖走。
見我蹙眉,郭師傅趕緊說:“別急,等干完了,這些垃圾全都會被運走。”想起之前裝修,都是郭師傅弄干凈了,我才過去打掃現場,這次在裝修中途探視,難免混亂,只好嘆一口氣,打算等裝修完再將房間徹底清理一遍。
郭師傅幫忙安馬桶蓋的時候,我看見臥室里有一個專心清掃地板上膩子粉的小伙子,便順口問他:“這是你兒子嗎?”
郭師傅不緊不慢地說:“不是,我兒子是送快遞的。”
這大約是所有農民工進城后的生活。就像我的姐夫,每日行走在濟南高高的腳手架上,而姐姐則在鎮幼兒園打掃衛生。他們扔掉了不能帶來太多收益的土地,進城打工謀生。
算算郭師傅的兒子應該二十五六歲了,每天風里來雨里去地送快遞,我便建議郭師傅讓兒子學裝修,跟他一樣做木工,至少不需要在外面跑。就像刮膩子的那個少言寡語的小伙子,只要耐心做事,總有錢掙。
郭師傅聽了一聲嘆息:“現在能用的木工少了,兒子也不愿意學,大家都買現成的家具,樣式好看又便宜,誰還會花人工做家具呢?”
想起裝修前問郭師傅,打一個衣柜門多少錢,他說人工加材料費得一千五百元,我果斷放棄,去二手市場買了一個柜子,算下來才一千塊,便也理解了他的嘆息。我默默看著郭師傅打掃地上的垃圾,忽然找不到話說。
每年都幫我們家擦洗油煙機的河南師傅,今天再次擦洗時不小心將油煙機上的玻璃弄壞了,他下午逛了五六家油煙機店也沒有找到配件,不得已跟我商量,一人一半錢,再買個新的。想到舊油煙機也快淘汰了,我便無奈地嘆口氣,說:“算了,師傅,我自己去買新的吧。”就這樣,裝修預算里又無緣無故多出一筆油煙機的錢。
黃昏時,我從學校開會回來,急匆匆提了窗簾去安裝。郭師傅已到下班時間,但照例不急不躁地等著我。我在看到窗臺上一盒感冒藥,問了才知郭師傅這幾天感冒了。我有些愧疚,因為這幾天我沒少麻煩他,讓他幫我盯著擦窗戶的、清洗油煙機的、修太陽能熱水器的、安紗窗的,還讓他幫我掛窗簾、裝燈泡、裝節能燈、清理垃圾。我幾乎將他當成了大管家,讓他全權負責房子的裝修。
郭師傅老家烏蘭察布還有一些田地,很多年前,他來呼和浩特打工,花了二十多萬在二環外買了一處三百多平的農村宅子,沒想到后來趕上拆遷,補了八十平的房子和現金。我問他既然有兒子,為何不要一百二十平的,方便以后一起居住,他嘆口氣,抓鬮沒抓到大房子,不過還好,剩下的都補了現金。我問他錢沒拿來投資房子嗎,他說沒有,存著給兒子娶媳婦的時候用。
兩個人一邊聊天,一邊掛窗簾,敞開的窗戶里有風徐徐吹來,房子前后都是四層的樓房,這讓窗外看上去特別開闊,仿佛整個城市都盡收眼底。附近小學的孩子們已經放學,卻還在樓下的籃球場上流連忘返,于是便有砰砰的籃球聲傳來,夾雜著進球時歡快的喊叫聲。
我忽然喜歡上這座隱匿在繁華中的房子散發出的煙火氣息。
無利不起早。今天給郭師傅和送床、衣柜、書桌、油煙機、煤氣灶的工人們結賬的時候,忽然想起中介小姜的這句話。
我以為安燈、修修補補是郭師傅順手給我幫忙呢,卻原來都是收費的。就像擦窗戶的人根本不負責擦紗窗,把玻璃擦完就拿錢走人,郭師傅也將幫過的每一點忙都清晰地記在心里,并有著明確的收費價格。想起送油煙機的師傅,我讓他順手將舊的油煙機提到樓下扔掉,他死活不干,說自己的時間就是金錢,送一件貨十幾塊錢,哪有工夫幫人干活?而安紗窗的河南師傅,則在電話里小心跟人溝通干活時間,因為他的三輪車要避開警察才能出行。送床的師傅呢,聽說我讓他捎一個可以歸他們所有的舊電腦桌下樓,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給我二十塊錢,我就給你捎下去。
想起這些,一聲嘆息。罷罷罷,不去計較這些,且按郭師傅的標價,盡快付錢給他。
等所有需要我支付工錢的師傅都離開了,我又花了兩個多小時打掃房間,看看差不多了才叫了外賣。已是下午兩點,我才剛剛吃上早飯。手機支付費用時,發現這兩天因干活過多,手指頭磨損過度,竟然無法完成指紋支付。我忍不住笑,想這高科技原來也能清晰感知人的變化。
吃飯的時候,聽到附近小學的廣播里,一個小女孩正激情昂揚地朗誦一首愛國詩歌,這久違的來自純真校園的聲響,無意中聽到,竟如此動人。我倚在沙發上,一邊出神地聽著,一邊環視著簇新的客廳,風徐徐地吹進來,猶如一只溫柔的手,撫過這間老舊但溫暖的房子。我真想在這里閉眼睡上一會兒,像一只暮年的貓,或者頭發灰白的老人。
晚上看天氣預報,才知道今天重度污染,怪不得出門時,看到遠處的車流,似乎是從漫漫黃土中開過來的。我以為是沙塵暴,卻原來是重度霧霾。
到正午一點鐘,太陽終于突破重重霧霾,照在正做最后一次打掃的我和阿媽、阿爾姍娜的身上。風穿越南北暢通無阻的窗戶,自由地流來流去,并帶來樓下丁香花濃郁的甜香。孩子們在小小的籃球場里奔跑。穿漂亮衣服的狗狗們,在主人寵溺的呼喚聲里停下撒歡的腳步,抬起稚氣的腦袋。一群鴿子跟著蹣跚的老人,一路咕咕叫著。男人們背著手在下象棋,女人們提著菜回家做飯。這是無數周末中最為普通的一個。這片刻的寧靜,驅散了兩個月來一座房子給我帶來的疲憊與煩惱,以至于我覺得,這一刻就是人生的永恒,是我一直想要追尋的永恒。
阿爾姍娜幾乎立刻愛上了這所房子,因為“它很漂亮”。她撒嬌耍賴,想要住在這里,為此,她可以連爸爸也不要,只拿家里一床被子來就可以了。而阿媽半躺在沙發上,也愜意地暢想:如果自己一個人住在這房子里,該有多舒服啊!
房子都裝修完了,還不曾踏進門一次的愛人,看到我拍的光線明亮的照片也很喜歡,表示出租前一定要來住上一次。我馬上阻止:休想,我千辛萬苦裝修打掃好的,別坐享其成。
昨天搬床來的師傅將床裝錯了,導致液壓桿無法安裝。老板娘說,今天上午十一點讓她老公過來安,結果等了半天,她又說老公去收舊貨了,一時來不了。我覺得她不講信用,就生氣道:如果不來,我就不將三百元押金發給你了。不曾想老板娘脾氣更犟,馬上回我:我一會就讓人把床拉回來,不賣了!
她一倔,我倒忍不住笑起來。想起這個女人是個殘疾人,身高不到一米,當時滿場跟著我轉,不停推銷,特別能干。那時我偶爾走神,想,這個女人應該一輩子都不會結婚吧。不想,她竟然提及老公,我頓時有了好奇心,想要知道她老公究竟是怎樣一個男人。于是語氣緩和,答應等她老公回來安裝。
下午兩點多,她的老公終于上門,竟是一個長相不算難看的中年男人,身高一米七多。男人脾氣也不太好,看到被安錯的床,氣得將螺絲刀重重甩到窗臺上。后來又出門跑了兩趟五金店,買了一個新的螺絲刀和一些螺絲,回來叮叮當當干起來。阿爾姍娜好奇,不停跑過去看。他氣消得也快,看到阿爾姍娜,溫和地問她幾歲了,又拿出幾個小零件給她玩耍。看得出他非常喜歡孩子,也或許,跟他的妻子不能生育有關。
看著這個面容粗糙的男人,忽然對二手市場上那些在舊貨中討生活的普通人充滿敬意。
早起賴床,忽然想看看整個買房過程中新添加的那些人的朋友圈。
先看的是二手家具市場上的殘疾老板娘。打開后,看到一堆二手家具收購售賣廣告里赫然寫著一條:今天是我家姑娘十周歲的生日。嚇了一跳,原本以為身高不足一米的她,不會冒著風險生育,所以她的老公才會如此喜歡孩子,逗引我的女兒玩耍。不想她的女兒健康活潑,有著一張跟老板娘一樣的方正面孔,眼中也透出同樣的倔強。而在出售電腦桌的老板娘朋友圈里,則時不時可以看到一家三口在亂七八糟擺著的二手家具里拍攝的全家福和一起出行玩耍的照片。這是一個我很少關注的群體,隱匿在繁華城市的一隅,跟我朋友圈里那些看上去體面的作家、編輯、大學老師們所曬的日常完全不同,但他們對于幸福生活的追求,卻不亞于任何有薪水和退休金保證的職業群體。
而房子的上一任房客,則是一名成人教育培訓班的工作人員,她所曬的除了提升學歷的廣告,大多是藍天白云和個人的小情小調。已經五十多歲的窗簾店女老板,朋友圈里全是跟同齡姐妹們外出開心玩樂的照片,其中一張還像小女孩那樣趴在藤編椅子上,雙手撐著下巴,調皮地蹺著雙腿,嫵媚地注視著鏡頭。而她制作窗簾時,我完全看不出她會有如此休閑美好的瞬間,我以為她只顧埋頭于小小的臨街店鋪,在車水馬龍的喧嘩聲中不停地做著床單、被罩、窗簾的活計。她甚至還轉發了一條關于楊絳論夫妻恩愛的心靈雞湯,以及一些摘抄來的關于家庭和睦的名人名言。
想來世間每個人,不管他在這個社會中的位置如何,做著怎樣的工作,處于怎樣暗淡無光的角落,對于幸福生活的追求都是一樣的。只不過知識階層趨向雅致安靜,俗常百姓則偏于絢爛熱鬧。
今天下著小雨,起床后就去買餐廳邊角柜。臨行前我叮囑郭師傅,記得過來重新安裝踢腳線。昨天他沒有問我意見便自作主張選了“土豪黃”的踢腳線,因為他的失誤導致餐廳一下子俗不可耐起來。我立刻讓郭師傅拆了重做,因為我實在無法欣賞這種俗氣的黃色。我發現郭師傅的審美特別實用主義,兩年前他幫忙安裝廚柜,用的也是土豪金的拉手,我當時無奈地忍了。這次,他又選了這樣一個看上去特別俗的顏色。我讓他趕緊拆掉,換成干凈的象牙白。郭師傅好脾氣,但在價錢上又回歸強硬派,盡管是他的失誤,但人工費一分也不能少。想到還得讓他冒雨去買踢腳線,我也就算了,不跟他計較。
去買柜子的時候,想起阿媽說阿爾姍娜開始愛美,早晨抹香香的時候,可憐兮兮地踮起腳跟,對著桌子上小小的鏡子照自己,所以希望我能給她買一面大鏡子,貼在墻上。問后得知:鏡子一百塊,人工費二百!我嚇了一跳,想,這一天三百的人工真是用不起了。
問起我最終買到的鏡子,賣柜子的女人立刻點評:“是那個南方女人吧,矮矮胖胖的,一臉老年斑,不過人挺好的。”我心里忍不住笑起來,為她“一臉老年斑”的評價。那女人在我眼里并沒有多么蒼老,因為她的兒子明顯才讀初中,我去的時候,正跟她在店鋪的小角落里吃飯。我第二次轉到她那里的時候,在門口連問了幾聲都無人應答,進去才發現她兒子已經睡著了,便沒再打擾,悄無聲息地轉身離去了。
等終于買到了柜子,我已經筋疲力盡,看看午后兩點了,可我還沒有吃上早飯。去商場五樓吃火鍋,一邊吃,一邊想大哭一場,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疲憊,覺得人生無意義。不知道為一個百年后就跟自己無關的房子如此折騰,到底是為了什么。我甚至開始后悔買這個二手的學區房,非常后悔,想不明白為何把那么多錢投到一個房子上,而且還是曲線救國的房子,我完全可以在女兒學校附近租房。想起昨天學校里遇到的一個同事,原本我們在郊區住同一個小區,后來我買了而今的學區房,搬走了,他們留了下來,選擇讓孩子去另外一所幼兒園分校,每天開車十幾分鐘接送。我問她小學初中怎么辦?她依然一臉的從容,回復我說:“走一步說一步吧。”
走一步說一步,或許,人生原本就應該是這樣的。是我們的欲望太多,折射到未來的很多年,才徒增了如此多的煩惱和重壓。我在清冷的雨中,一邊走,一邊這樣想。
安鏡子的師傅走后,房間里便安靜下來。阿媽在廚房擦擦洗洗,偶爾傳來一兩聲咳嗽。一只鳥站在窗外灑滿陽光的榆樹上,朝著天空發出一陣空寂的鳴叫。那叫聲大約震動了簇擁的云朵,于是我一轉身的工夫,窗前便換了另外的一簇。它們看上去比之前的更飄逸了一些,猶如并蒂的金銀花,在無盡潔凈的天空里,無限地延伸,自由地飄蕩。似乎,它們已經失去了形體,只留下虛空的靈魂,以圣潔的白色飄浮在蒼茫宇宙之中。
我沉浸在寂靜中,忽然間意識到,這不被人打擾的美好片刻,才是我一直尋求的永恒之美。它無關房子的大小、多少,無關外人的評判,無關虛榮、攀比和功名利祿,無關嫉妒、爭吵和算計,它只與我內心的寧靜有關。猶如一條河,不管多少人曾經為它駐足,它都只向著遠方悄無聲息地流淌。沒有哀愁,也無喜樂,是無盡的永恒的空。
我因這片刻的寂靜,心中涌起幸福。
路過剛剛買的房子,進去看了一眼。剛剛歷經一場春雨,打開門,便看到地板上有一只伸直了雙腿、仰天瞪視的蒼蠅。它的身體已經干枯,看樣子死去好幾天了。想到它應該是餓死的,或者因為沒有煙火氣而自絕身亡,我便忍不住笑起來,而后小心地撿起,將其風干的尸體扔進垃圾桶里。之后又去逛商場,看中一件衣服,一問價格嚇了一跳。導購大約知道我買不起,便神情淡漠,當然,她自己更買不起。不過我腦子里立刻閃過一個問題:這衣服是紙幣縫制的嗎?我當然沒有問出口,只是裝作絲毫未被價格嚇到的見多識廣的樣子,在清冷的店鋪里逛了一圈,便走開了。
中途中介小姜打來電話,說起有一家三口,因為工作調動,想租三個月,不知可否?我猶豫,想到剛剛裝修好,可能會被破壞,而這當口,租房的人也在價格上猶豫,于是彼此看不順眼,否了對方。
又有一買房時的中介電話進來,問我是否買到了房子,又頗八卦地問成交價格。聽完后,即刻帶著一點中介人的伎倆,點評道:“哎喲,買貴了呀!”之后聽出我的不悅,又補充,“要不你現在掛上,我再幫你賣了?”我哭笑不得:“我剛買了呀,不管虧不虧,最少也得過五年再說吧。”
掛了電話,我跟朋友說:“我發誓以后再也不碰房子了,把其中一處房子給女兒,或者等她出國留學的時候賣掉,我就在而今正住的老舊學區房里,住到離開人世得了。”朋友嘆息:“可是你賣了房子,錢又能用來做什么呢?放在銀行,貶值速度多快啊!”想想我工作初,如果將手頭的三十萬存到銀行,現在連第一個低價買的房子都買不起。便跟著朋友一聲嘆息。
走出商場,看到外面的車水馬龍和穿梭來往的人們,忽然很想跳上云端,看一看這些人都在歷經怎樣的人生悲歡。
幾天后的黃昏,我帶阿爾姍娜沿街散步。走走停停,無意中一抬頭,發現竟然走到了新買的房子所在的小區門口。想到那座屬于自己的孤獨的房子,我還從來不曾仔細地逛過它所在的小區,便忍不住和阿爾姍娜走了進去。
小區里的葡萄藤蔓已經爬滿了木架。一旁的鴿子籠里空空蕩蕩的,大約它們還未想起回家。阿爾姍娜玩過的小秋千,在黃昏里靜靜地垂著,上面曾經晾曬的嬰兒的衣服早已收回了房間。黃葉榆金燦燦的,點亮了暗淡的墻角。榆葉梅的花朵早已消失不見,只有一株株老邁的樹木,繼續守候著這個繁華中的老舊小區。放學的孩子們騎著單車,高喊著彼此的名字,嬉笑打鬧著,飛快地從我們身邊滑過。月亮掛在高高的天上,在徐徐降落的夜幕中,宛如一塊溫潤甜美的糖果。
我坐在小區的石凳上,看著倚在墻根的老人們陸續走進單元門,消失在暮色中某個昏暗的角落。我的心里忽然涌起大片的哀愁,仿佛霧靄,在無邊的曠野中浮動。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