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德海
在《詩可以怨》里,錢鍾書談到了司馬遷著名的“發憤說”:“《報任少卿書》和《史記·自序》歷數古來的大著作,指出有的是坐了牢寫的,有的是貶了官寫的,有的是落了難寫的,有的是身體殘廢后寫的;一句話,都是遭貧困、疾病以至刑罰折磨的倒霉人的產物。他把《周易》打頭,《詩》三百篇收梢,總結說:‘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還補充一句:‘此人皆意有所郁結。’那就是撇開了‘樂’,只強調《詩》的‘怨’或‘哀’了;作《詩》者都是‘有所郁結’的傷心不得志之士,詩歌也‘大抵’是‘發憤’的悲鳴或怒喊了。”
沿著這個意思推論下去,現在的很多小說,非常可能是一個“發憤”即疏通郁結的過程,或者也可以稱之為療愈。這類小說首先需要展示的,是郁結本身。從這個方向看,無論《在山中》還是《世間的鹽》,費曉熠關注的,是那些無法用簡單方法處理的不幸生活,以及這些不幸帶來的郁結。
《在山中》講的是失去母親的兄弟倆,哥哥大腦受到損傷,弟弟則一直感受到壓力。《世間的鹽》的主角妄想癥逐漸嚴重,越來越多的時間生活在臆想里,跟真實世界建立不起良好的關系。無論他們的表現多么不同,都因為生活的遭際而內心有所郁結,幸福對他們而言遙不可及。
不幸的生活世間多有,要怎么寫才算得上一個不錯的小說呢?費曉熠用的是部分遮擋的方式,從不給出全知視角,敘事仿佛電影的主觀鏡頭,生活中究竟發生了什么,讀者只能隨著某個主人公的眼睛去發現。這樣的視角限制,有效保護了小說的敘事動力,不致因劇透太多而讓讀者失去閱讀的興趣。
《在山中》的信息獲取渠道是“他”。讀者跟著“他”,發現這個家庭的不幸在于母親拋夫離子去跟商販私奔,隨后異父哥哥得了腦膜炎,治療后變得又聾又啞。因為“他”女友的善意參與,哥哥跟隨“他”到城里看病,診斷的結果是“除了腦膜炎,他哥的腦部還受過傷,這才導致智力發育遲緩和思維混亂”。沿著這條線索,“他”逐漸意識到,“沒有什么商販,沒什么拋夫棄子,從來都只有一個女人,想帶著她的骨肉走出去”——母親是父親買來的,她想帶著兩個孩子離開困住自己的大山,卻被人阻止,哥哥頭部受傷,從此變得聾啞,而“他”則在很長時間里剔除了記憶中的這部分。
《世間的鹽》敘述者是“我”,照小說開始的說法,“我”到峽島去找自己的女朋友,一起度過了艱難的時光,但在離開時殺死了她。隨后,“我”坐上綠皮火車離開峽島,中途下車來到籮州,經歷了一系列稀奇古怪的事。在某個迷離惝恍的時刻,“我”意識到此前的故事都出于自己的臆想,那些“我”以為的迫害、欺騙、殺害,不過是妄想癥發作的產物。小說來到結尾,讀者意識到,“我”并沒有殺死自己的女友,只是在意識到妄想襲來時,自己溺斃于海水之中(小說技術上,這里有個問題或許需要注意,“我”已溺亡,是誰講了上面這些呢?)。
把這些不幸的生活連帶人物的郁結講出來,目的是什么呢?當然并非只是展覽。如果我們沒看錯,費曉熠敘事的重心在于紓解或療愈。
《在山中》里,哥哥又聾又啞,“他”心事重重,因為兩人都經歷過母親被攔截下來,然后消失了的過往。可記憶太過沉重,他們都無法直視。直到哥哥被點出腦部受過傷,“他”才開始回憶起當時發生的事。哥哥則在挖出一具白骨之后,認為終于救回了母親,恢復了說話的能力。在始終遮擋著部分事實的敘事中,小說完成了兄弟倆的創傷記憶修復。
《世間的鹽》里的“我”,一直生活在妄想之中,這妄想不僅折磨著他自己,也一并折磨著自己的女友。“我”不肯承認自己患有妄想癥,因此雙重折磨一直存在。直到女友說出,“有病得治,你已經出現妄想癥狀了,得干預,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才稍微清晰地辨認出現實生活的樣子,恢復了擁有幸福感的能力,至死還緊握著跟女友的合影。
談論古希臘文學時,經常出現卡塔西斯(katharsis)這個詞,陳中梅釋義為:“katharsis既可指醫學意義上的‘凈洗’和‘宣泄’,亦可指宗教意義上的‘凈滌’。”在漢語中,卡塔西斯通常被翻譯為“疏泄”“凈化”或“陶冶”,如果用在寫作上,其實就可以是打開郁結的意思。費曉熠的小說,是否部分上有這樣的疏泄效果呢?
沒有人能完全把不幸扭轉為幸福,不過,在敘事中療愈不幸中的某些部分,已經足夠有意味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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