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偉
王平王老師,我最早的文友之一。八十年代初,他一個,徐曉鶴一個,殘雪一個,我們四個人幾乎天天醬在一起,文學在那個文學狂飆的年代好像永遠也談不厭,日日談,日日新,你家里談完又騎著單車咣當咣當去我家里談,談得紅光滿面,意緒紛飛,志向在談吐間便逐漸肥大。我們于是被同道笑稱“四人幫”。算起來,四十余年了,彈指一揮間。
那時節(jié)我們?nèi)サ米疃嗟木褪峭跗酵趵蠋煹募摇@碛蔁o他,就是王太太唐小妹的家常飯菜做得實在太好吃,隨便一把白菜幫子,拿來炒肉,隨便一把冬莧菜,拿來豆豉水煮,隨便一撮酸菜,拿來打豆腐腦湯,其韻味之深長,南面王而不易也。剎那生出人生最大的感慨,找堂客一定要找會做飯菜的,飯菜好,日子便好。
長日如小年。
當然我們一般是在下午五點鐘左右去王家,打著談文學的美麗幌子。談著談著,哎,唐小妹下班了,包一扔,袖子一捋,你們在這里吃便飯呵,閃身進了廚房。未幾,飯菜的香味就飄了進來,文學于是羼進了涎涎口水三千尺。
我們吃過多少回唐小妹的鹽菜蒸肉同虎皮煎椒呢?
王平在中年之前一直住在長沙最市井煩囂的南門口,小古道巷,麻石彎彎蛇行進去,鬧中有靜處:倒脫靴。這巷名有故事,故事之一與關(guān)公戰(zhàn)長沙有關(guān),故事之二與仙人弈棋有關(guān)。而巷子里的市井人物,人人都有面目,人人都有故事。王平就生長在這樣有故事的巷子里,他不把這里的故事寫出來,很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他在此經(jīng)歷過的板蕩歲月。
離我們蹭唐小妹的飯菜四十年之后,2021年,王平王老師,終于付梓了他的《倒脫靴故事》。甫經(jīng)出版,便行銷一時,屢屢打榜。尤其一些上年紀的長沙人,在書中讀到了自己生命里的流年,安穩(wěn)或激蕩的歲月,起起落落的人生,左鄰右舍的故事,熟悉不過的面孔,親切無比的俚語,尋常日子里的血涌同心跳,家長里短中的時代與變遷,墻腳的青苔,屋檐的麻雀,夏夜里的竹床,冬雪里的炭火……他們閱讀了王平,也閱讀了自己,閱讀了人事代謝,往來古今,閱讀了千年古城活生生的歷史。
從我們高談闊論文學的時候起,我就曉得王平今后搞文學的長處在哪里,他特別注重細節(jié),也敏于對細節(jié)的觀察。我們那時候喜歡談構(gòu)思中的小說,他聽完之后每每說,我補充你幾個細節(jié)。然后他不慌不忙提供的細節(jié),在你后來完成的小說中,成了閃閃發(fā)光的金錠。寫小說的人都曉得,好的細節(jié),往往勝過情節(jié)。一部好小說,你讀完之后可能會忘記故事,但你一定會記住印象深刻的細節(jié)?!都t樓夢》你能復(fù)述得了故事嗎?但你肯定不會忘記王熙鳳出場前的笑聲,不會忘記晴雯撕扇子,焦大罵爬灰。王平寫小說,寫散文,最擅長的就是細節(jié)刻畫。我這里就不一一列舉了,讀者諸君,想必也有深刻的閱讀體悟,感同身受。王平對市井百態(tài)并時移世變亦深有體味,又善于從日?,嵓氈幸蝗~窺秋。讀他的文字,常驚異于他從杯水微瀾里,道出人生短暫而卑微,歷史綿長而雄霸。
我寫此文時,王平發(fā)來了他新寫的一篇洋洋灑灑萬字長文的電子文檔,題目是《其興勃焉,其亡忽焉——與倒脫靴有關(guān)的三位湖南近現(xiàn)代實業(yè)家》。文中記敘了陳文瑋創(chuàng)辦湖南電燈公司的故事;倡導(dǎo)新式教育,長沙第一所私立學校明德中學主要創(chuàng)立者龍璋的故事;湖南最早的民營機制卷煙廠華昌煙草公司、最早的民營機制紙廠天倫造紙廠、最早的民營膠版印刷廠天倫印刷廠的創(chuàng)辦者范虞階的故事。這三位“了不起的蓋茨比”,都與深居倒脫靴的長沙市民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他們的故事,就是長沙近現(xiàn)代史的故事。文明的萌發(fā),世界的影響,時代潮的涌動,改朝換代的壯舉,俱在他們身上有所體現(xiàn)。他們活成了可觸可感可嘆可敬的歷史。王平的許多文章,就是這樣文史合一,從古城長沙無其數(shù)尋常巷陌里的一條小巷,同這小巷中許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中,記敘了時代的一個個生者,和一個個生者的時代。王平的文章,除了生動的文學性和審美性之外,還有著鮮明的文獻性同歷史檔案性。他的寫作特長呈現(xiàn)出來了,他給長沙的歷史留下了難忘的具體的結(jié)實的——細節(jié)。
細節(jié)永遠大于情節(jié)。
我向來以為,湖湘的文化,有兩個極端,就是以岳麓書院為代表的湖湘精英文化。同以南門口及周邊街巷為代表的市井文化,前者鐵肩擔道義,胸臆里是家國天下;后者是日日是好日,日子里是樂天快活。而我喜歡的長沙人,無不是二者兼有之。王平王老師,正是這樣的人。他身上是精英氣息也有,市井氣息也有。親切、幽默、不違和、無距離、隨性、達觀,是朋友中最好玩的那一個。
王平后來搬到了烈士公園附近的出版局大樓里,居高臨下。夜里推窗望去,滿城燈火。唐小妹養(yǎng)了許多的花,把地板擦得干干凈凈。但我還是懷念他們在倒脫靴的那個家。老式的公館,有天井,長著兩株白玉蘭樹,一間房,層高近四米,于是搭了層閣樓,扯了幅碎花布簾。四人幫在下頭談文學常常談到深夜,唐小妹睡在閣樓上,偶爾從上頭答一句腔,畫龍點睛。我們笑稱她“垂簾聽政”。
左鄰右舍都入夢了。倒脫靴路燈昏黃,麻石幽幽,一巷子安靜。
幾多美好的時光呵!
但愿天長久,我們也活成了故事,將來交王平王老師書寫。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