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的閣樓，王家衛的三國

王云

《繁花》劇集如琢如磨，終于趕在2023年收尾的時候上映。首播當天下午有一個小型的看片會，制片方派出的代表在會上透露，原著作者金宇澄曾經問過王家衛導演：“給你十年時間夠不夠？”全場聞言發出哄然會心一笑。王導演慢工出細活的名聲大殺影視江湖內外，這一次，顯然是超預期加速完工了。

小說的開頭絕妙，“獨上閣樓，最好是夜里”，像一道厚幕不疾不徐地拉開，自暗而明，自靜轉動，活色生香，整本好戲循序推進。上海的人均住房面積向來凄凄慘慘戚戚，“閣樓”文化刻心入肺地生長在上海人的基因里。從原著文本自身巨大的信息量來看，小說本身也似座閣樓，不過作者法力高超，數條線索并行，左轉右轉再左轉，雜而不亂熱熱鬧鬧一堂花醉。

對《繁花》小說的研究，語言和敘事風格是熱門。其實，這部一直被認為是接續了《海上花》傳統的小說，其內在質里，相對較少被提及的一點就是，它還深具中國古代筆記小說的神韻。整部書中少有閑筆，作者一段一段陳述情節，干干凈凈把事件敘述給讀者，極少附上評價和議論，用一種非常不“現代派”不“西方”的小說手法完成了作品。不過，這種寫作方式，不意味著作者沒有自己的觀點態度，他為自己要表達的態度和觀點提前做了文字上的選擇，態度已經附在所陳述的情節中給讀者看了。這是一種非常中式、非常古典的手法。這樣的寫作，還能給另一些人留下工作的余地。中國的學問可以注，小說也同樣可以注，注小說，可以注出金圣嘆張竹坡脂硯齋這樣的奇人。

先導片中，金宇澄老師說，影視改編就是給作品另外一條生命了。這句話既包含了他對王家衛導演的充分信任，也意在說明他不是那種苛求改編作品面貌的作者。面對原作全書言到即止的敘事風格，老江湖王家衛準確把握住了于自己的工作而言可行可用的路徑，他像在水面下打撈水草一樣，把原作文字背后言而不必述的部分全部拎出來，加工再創造，拆開了豐富了給讀者看。原作三條主線之一的阿寶成了劇集的單線男主角，阿寶如何在商場縱橫，是劇情的絕對中心，附在這個中心外面的，是人情智慧大時代等等必要的成就因素。中國的男性但凡能把人生游走到老精老怪的層面，骨子里老祖宗留下的三國因子就會摁不住地浮上水面。劇中有個情節，是李李安排酒店的清潔工給阿寶的競爭對手老魏送信息，特意交代手下員工要給200塊天價小費，用意是加深董勇飾演的范總對這段插曲的印象（可憐的范總，被迫加入棋局）。如此細節，絕類諜戰，導演的創作路線已經昭然若揭。

王家衛把金宇澄閣樓里的故事撈出來后，化作了自己的一部小三國，他也為阿寶這個主角配齊了三國模板敘事里的功能性配角。有原著里有的，也有原著里拎出來被進一步豐富的。

爺叔這個角色，是王家衛為阿寶的商場廝殺大戲添上的指路仙人，爺叔經歷過紅塵中一等一的富貴，也體會過打入凡塵的落寞，從前在十里洋場練出來的內外功夫一朝釋放，便如同洪荒滔滔。阿寶這樣的主角必然還需要一個哪怕彼此已經走在生活分水嶺上依然可以肝膽相照的赤膊兄弟，這個富貴貧賤不相忘的功能性分配給了賣魚的陶陶。紅顏知己也是要有的，汪小姐對阿寶看上去毫無算計，在手劇情全是一心助力。不過男主角一般不會把深刻的愛給這種無私奉獻的女性。相反的是靈魂伴侶，玲子是前四集劇中最符合刻板上海小女子形象的角色——嗲、精明，對阿寶，她既有深沉的關心，也不會耽誤撥算盤珠，必定是要把自己妥貼照顧好的。商場上的李李則更像阿寶的鏡面，或者說性轉版，二人若碰面，可以唱《智斗》。但是對手如在同一段位上，且斗且惺惺相惜是必然。最后，甚至還有負責反派任務的麒麟會，推動一干主角配角走完故事地圖。

要而言之，阿寶在商場人際間別的各種“苗頭”，從《繁花》原著里被拎出來，呈現在此部劇集里，就是一部王家衛的小三國，實質互為表里，相輔相成。

新近看到一個采訪，金宇澄老師說，任何人到了上海就是上海人。但是我畢竟只跟上海有近十年的交集，也許可以部分做到跳出三界，以我外來人的眼睛看來，王家衛用一些很不上海的元素作了非常好的平衡消化，比如看上去不太南方的董勇（其實他也是浙江人）和純純狠角色氣質的辛芷蕾，所以這部劇集超越了一般藝術創作中提到上海腔調就會出現的刻板氣息。至于劇中所呈現的，是否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情感和記憶里的上海，則不在我力所能思量的范圍內了。王家衛依然是用拍電影的方式在拍電視劇，劇的質量是上乘的，一些比較典型的王家衛元素也沒有缺席，像是報日歷的旁白。“先看會”上四集看完后，一個強烈的感想居然是：信息量巨大，如果在小屏幕觀看，也許可以強迫我們鍛煉一下已經被不需動腦的肥皂劇泡浮囊的腦袋。或許不失為好事一樁。

忽然又想起，七年前我剛出學校，工作關系落到作協，那時候距離《繁花》小說出版又獲獎，已經過去了好幾年，但是依然熱度不減，影視版權也早已經給了王家衛導演。有一次偶遇金老師，閑聊，說到那段時間圍繞著《繁花》的新聞焦點，是某位其時正當紅的偶像可能會出演男主角。金老師于是用他的“滬普”閑閑地說：“阿拉覺得是他自己在炒作……”七年后，《繁花》順利交付觀眾，為2023的歲末平添一份熱意。那位曾經的男偶像，倒是早幾年就已經“爾曹身與名俱滅”。世事那個流轉噢……

以上，意不在褒貶，是為一段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