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喜俊

2023年12月9日清晨,李化璟老人安詳地走了。他走時太行山雪花飄飄、銀裝素裹。老人去世時已90歲高齡,他的葬禮在農村算是“喜喪”,但這位義務守護洪河漕百團大戰紀念館近20年的老者離世,還是讓眾人悲痛不已。
李化璟臨終前叮囑兒女,他走后不要通知太多人,下雪天山路不好走,別給人家添麻煩。可得知消息的人們還是從四面八方聚集到這個小山村,大家都想見老人最后一面,都想送這位紅色精神的守護者最后一程。
鞭炮聲、嗩吶聲、哭喊聲……淚光中,人們似乎又看到李化璟老人揮舞掃帚打掃紀念館的身影,似乎又聽到他聲情并茂講解的聲音。
太行山東麓的井陘,自古就是晉冀咽喉要地。抗日戰爭時期,正太鐵路橫貫井陘縣全境,是日軍自詡的“生命線”。井陘煤礦也在域內,是侵華日軍重要的燃料基地。
洪河漕村,距離井陘縣城40多公里,四周群山環繞,進可攻、退可守,成了百團大戰正太鐵路破襲戰的前方指揮部。時任晉察冀軍區司令員兼政委的聶榮臻,曾在這里的一座農家院里坐鎮指揮。
百團大戰中,八路軍105個團,以勢不可擋的威力,攻克娘子關,占領井陘煤礦,對日本侵略者展開了“一場偉大的交通戰和經濟戰的總攻襲”,在中國抗日戰爭史上留下了光輝的一頁。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洪河漕村人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百團大戰前線指揮部”也恢復成了民宅。但這段歷史成了人們難以磨滅的記憶。1984年,村里六位老黨員謀劃建立一個百團大戰展室。
六位老人中,李化民、李化瑞、李化卿和李景堂四人都參加過百團大戰支前工作。此外,許永堂參加過八路軍,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戰爭中英勇殺敵,曾任炮兵營營長,在上甘嶺戰役中被震壞了耳膜,轉業后回到家鄉。年齡最小的李風,當年是兒童團團長,帶領全村少年為八路軍站崗放哨。他們對洪河漕村有著特殊感情,想把當年聶榮臻坐鎮的“指揮部”所在農家院,改造成紀念場所,展示這段紅色歷史以激勵后人。六位老人的善舉,得到有關部門和村民的熱情支持,經過多方搜集老照片和歷史實物,“百團大戰井陘展覽室”終于在1993年3月8日正式開展。
六位老人終于實現了愿望,他們肩負起義務管理展館的工作,每天輪流打掃衛生,認真地為游客作講解。這里不僅成了村民們教育子孫后代的課堂,也讓許多尋跡百團大戰紅色歷史的人感到欣喜。
一轉眼,十年過去。當初創辦展室的六位老人,有三位先后去世,另外三位也因體弱多病,無力繼續開展紀念館的日常維護工作。這種狀況讓村干部著急,也牽動著另一位老者的心,他就是李化璟。
李化璟出生于洪河漕村,百團大戰打響時,他剛滿7歲。即使如此,這段歷史對他而言,依然具有特殊意義。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李化璟在學校當過老師、校長,也在政府機關和建設單位工作過。當年六位老黨員自籌資金創辦百團大戰展室的事,讓他非常敬佩,也曾想參與進來,只因當時工作太忙,不能如愿。
2004年,李化璟放棄城里的閑適生活回到洪河漕村,村干部們正愁紀念館沒有合適的管理人員,見這么一位有工作經驗的文化人回到村里,馬上登門拜訪,試探著問他能不能接替紀念館的工作,需要多少報酬。李化璟當即滿口答應,并明確表示:“義務管理,分文不取。”
就這樣,李化璟成了井陘縣洪河漕百團大戰紀念館的管理人員、講解員兼清潔工。
紀念館的“指揮部舊址”過去是農家院,房屋低矮狹窄,室內陰暗潮濕,許多珍貴照片用圖釘釘在土墻上,有的已經出現破損、褪色,如不及時采取措施,可能會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但是,改造紀念館需要資金,村里拿不出這筆錢,李化璟只好自己想辦法,最終募集到3000多元。
李化璟把所有紙質資料和照片送到石家莊技術最好的專業門店,清洗、整修、翻拍、壓膜,恢復了這些資料和照片的原貌。接著,他又請專業裝修公司對展室進行升級改造,加強了對這些珍貴照片的保護。
2005年8月,為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洪河漕百團大戰紀念館新館正式開館。
新館投入使用后,李化璟工作更加忙碌。為了豐富陳列內容,他有空就到檔案館、圖書館查閱抗日戰爭史料,虛心向研究黨史、抗戰史的專家學者請教,一旦發現新線索,不管路途多遠,他都會不辭辛苦地趕去查證、采集。
在李化璟的不懈努力下,如今,洪河漕百團大戰紀念館已擁有300多張珍貴的歷史照片、66件歷史實物。
李化璟剛回村那幾年,兒女們擔心他的生活,經常輪流往家里跑。大兒子李春明,幾乎每個星期天都要回去一趟,給父親送食品、衣物和日用品,幫他做家務。
一個星期天晚上,李春明把飯菜端上桌,看老父親從紀念館回來有些疲憊,想陪他喝兩杯酒解解乏。等他洗好酒杯拿進屋,卻發現父親已經靠在椅背上睡著了,手里還拿著半個饅頭。李春明鼻子一酸,淚水差點滾出眼眶,這才意識到,老父親管理紀念館太累了,自己應該幫幫他。
從那天開始,李春明每次回老家,都會主動去紀念館幫助父親做些維護、打掃的事。有空了,他也跟著游客聽父親講解洪河槽村和百團大戰的歷史,時間久了,他對紀念館也有了特殊的感情——他終于明白了,這項工作為何成為父親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
新館陳列內容豐富,一次講解下來需要兩個多小時。而李化璟只要開始講解,就像置身炮火紛飛的戰場,兩眼放光、聲如洪鐘。他的講解感動了一個又一個游客,卻把自己累得渾身發軟。
有一次,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跟著媽媽參觀完展覽,特意跑到李化璟面前,莊重地舉起右臂,敬了一個少先隊禮。李化璟則站直身子,還了孩子一個標準的軍禮。這一老一小誰都沒有說一句話,這一幕,卻讓李春明內心感受到極大震撼。那一刻,他真切地理解了父親的堅守——也許在他心中,這里就是他要堅守的陣地!以戰士的姿態,捍衛這片民族精神的厚土,把紅色的種子播撒在青少年心中,讓更多人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增強愛國意識,是最令他欣慰和驕傲的事業。
2016年,李春明到了退休年齡。他年輕時當過兵,身體素質好,做事雷厲風行,再加上頭腦靈活、工作能力強,不少單位想高薪聘請他。李化璟雖然嘴上沒說什么,但那求助的眼神,讓兒子明白了父親心里在想什么。
當時,正趕上井陘縣遭遇特大洪災,洪河漕村成了重災區。紀念館舊址因房屋漏雨,急需維修;新館也進了水,需要及時清理和重新布展。父子倆經過多日的忙碌,總算把一切安排就緒,李化璟坐在臺階上,拍著酸痛的雙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天晚上,父子倆正在吃飯,李春明的手機響了,是一個朋友想高薪聘請他到自己的公司去工作。李化璟兩眼直勾勾瞅著兒子,含在嘴里的菜忘了咀嚼。李春明掛斷電話,微笑著說:“爸,您放心吧,我不走了。”
“那你怎么還跟人家說考慮考慮?”
“爸,人家是一番好意,我一口回絕顯得不好。明天我就給他回復,說我家老爺子離不開我,以后我就幫您管理紀念館了。”
李化璟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他笑呵呵地說:“拿酒去,咱爺倆兒喝兩盅。”
李春明說:“爸,您不是不讓我喝酒嗎?”
李化璟說:“今天高興,破個例,慶祝一下。”
那天晚上,李化璟睡得特別踏實。聽著他均勻的鼾聲,李春明想,老爺子終于放心了。
從此,這父子倆共同管理起洪河漕百團大戰紀念館,李化璟負責新館,李春明負責舊址。父子倆配合默契,閑暇時,李化璟喜歡坐在指揮部舊址院里的石榴樹下,給李春明傳授講解的經驗。看著兒子講得越來越好,他特別高興,總是笑呵呵地說:“有了合格的接班人,我就是死也能閉上眼了。”
父親去世后,李春明愈加理解了父親的信仰。望著漫天飛雪的太行山,他認真地說:“父親走了,守護紀念館的接力棒傳到我這兒,我會守護好這塊陣地,把紅色精神傳承下去。”
(摘自《河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