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學武

“去風險”是歐洲人發明的概念。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兩年前覺得美國鼓吹同中國搞“脫鉤斷鏈”不切實際,歐洲跟不上趟,建議華盛頓退一步,不同中國全面“脫鉤”,而是把同中國的合作和聯結程度降低到無法讓北京“卡脖子”的程度,美其名曰“去風險”。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兩年后的今天,歐洲人開始發現,“去風險”這個概念也可以用到美國人身上。 2月中旬召開的慕尼黑安全會議表明,越來越多的歐洲人開始意識到,歐洲未來最大的安全風險可能來自自己最親密的盟友美國。
這種思維的變化產生于對美國內政博弈白熱化的擔憂。美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前總統特朗普日前在一場競選活動中的“真情流露”,更加深了許多歐洲人對美國政府在關鍵時刻是否“靠得住”的懷疑。
特朗普宣稱他曾經對一位歐洲大國的總統“直率地”表示,他要是贏得今年11月的總統大選,重回白宮,他不會動用美國的軍隊去保護那些不愿在軍備上花錢的歐洲盟友,相反,他會“鼓勵俄羅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言下之意,即使俄羅斯武力攻擊歐洲北約成員,他領導下的美國也會“無動于衷”。
從歐洲的角度講,這是對北約的背叛,對美國自己承擔的國際條約義務的否定。北約成員國的“軍事互助”義務涵蓋北大西洋兩岸的北美和歐洲大陸,歐洲有戰事,美軍必須出手相救,否則就是違約。
歐洲國家,包括剛剛放棄了幾十年的中立政策的芬蘭和瑞典,之所以愿意加入這個防衛組織,就是因為這個組織的條約有一個非常誘人的條款。條約的第五條規定,北約視任何對一成員國的武裝進攻為對所有成員國的進攻。進攻發生將立即啟動所有成員國對被攻擊成員國的“軍事援助”義務。
特朗普的表白讓歐洲人立即意識到了把歐洲的安全完全“押寶”在美國身上的巨大風險。歐盟外交和安全政策高級代表約瑟普·博雷利就公開地點明了這一點,他向媒體表示,“北約不能依賴美國總統的心情而運作,今天有,明天沒有”。
言下之意,完全依靠美國承擔的北約義務來保護歐洲已經成為了一個巨大的風險,因為歐洲無法左右美國總統人選的變化,更無法左右他們心情的變化。這也就是當今歐洲政壇的主流希望親北約的拜登獲勝、恨北約的特朗普敗選的主要原因。
事實上,歐洲人早在特朗普“口出狂言”之前就已經悄然布局,為美國一旦不愿或無法再繼續為歐洲的安全“兩肋插刀”做準備。這一點,歐洲在防范美國退出或終止對烏克蘭的援助上表現得尤為充分。
烏克蘭雖然不是北約的成員,但歐洲的大部分北約成員國都認為烏克蘭是在“為歐洲而戰”,大有“唇亡齒寒”之情結。知曉這一點,才能理解歐洲為什么即使在美國國內出現動搖的情況下仍然堅持援烏。
烏克蘭戰敗是歐洲人不能接受的。即使是在戰爭爆發之前還對普京抱有幻想的朔爾茨和馬克龍也變得更加強硬。絕不能讓普京的俄羅斯贏得這場戰爭已經成為了歐洲幾個大國的既定國策。
完全依靠美國承擔的北約義務來保護歐洲已經成為了一個巨大的風險,因為歐洲無法左右美國總統人選的變化,更無法左右他們心情的變化。
為什么歐洲人如此擔心俄羅斯在這場21世紀的首場大規模的戰爭中勝出?對于這個問題,朔爾茨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答案。他滿臉嚴肅地向幾百名在座的政治家、軍人、外交官、學者和企業家拋出了一個問題。“戰爭開始兩年后,我們都必須問自己:我們是否做了足夠的事情來向普京發出(一個明確的)信號,即“我們將長期堅持下去”(We are in for the long haul)?”
他進一步追問: “當我們現在都清楚地知道俄羅斯在烏克蘭取得勝利意味著什么時,我們不禁要問: 我們做得夠嗎?”他警告,俄羅斯如果在這場戰爭中勝出,則意味著“烏克蘭作為一個自由、獨立和民主的國家的終結,我們的歐洲和平秩序被破壞,《聯合國憲章》將出現自1945年以來最嚴重的動搖”。
按照朔爾茨的判斷,如果俄羅斯贏得這場戰爭,則意味著鼓勵“依賴暴力來解決沖突,屆時我們必須付出的政治和金融代價將比我們今天和未來支持烏克蘭的所有成本高出許多倍”。
最后一句話道出了朔爾茨真正的擔憂:如果不阻止俄羅斯在這場戰爭中取勝,歐洲將付出更加高昂的代價。歐洲未來的安全格局將由一個更加自信的俄羅斯主導;倘若烏克蘭被制服,歐盟乃至整個老歐洲和新歐洲都將顏面掃地,一蹶不振,俯首稱臣。
正是在這種心理背景下,特朗普的“拋棄歐洲論”對于對美國始終抱有幻想的歐洲人來講無疑是一顆震撼彈。有美國的軍事支持和安全保護,俄羅斯是無法稱霸歐洲的,這一點歐洲人堅信不疑。
然而,如今歐洲面對的現實問題是,烏克蘭有可能成為美國兩黨內斗的犧牲品。歐洲人強烈地擔心,一旦美國“退群”,烏克蘭抗擊俄羅斯的這個仗怎么打,誰來填補美國留下的空白。畢竟到目前為止,美國是烏克蘭的最大援助國。軍事上,拜登政府是烏克蘭反擊俄羅斯的堅定支持者。按照德國總理朔爾茨在慕尼黑的說法,美國在過去兩年里每年都對烏克蘭提供了約200億美元的軍援,加起來400多億美元,遠遠超過了德法英三個歐洲大國對烏軍援的總和。
然而,拜登政府的新援烏預算在美國國會受阻。受特朗普操縱的共和黨阻止進一步向戰爭和危機地區提供數百億美元援助的意志,遠遠超過了以拜登政府為首的民主黨人的估計。
國會的強烈抵制不僅讓拜登政府感到沮喪,而且也讓烏克蘭政府感到憂慮。澤連斯基的辦公室主任葉爾馬克就已經發出警告,如果華盛頓拒絕(繼續)提供援助,烏克蘭將面臨對俄羅斯的失敗。
對于歐洲來講,事情還沒有糟糕到那一步。畢竟親烏克蘭和挺北約的拜登政府還在臺上,特朗普也不一定能贏得今年11月份的大選,烏克蘭還沒有到彈盡糧絕的那一步。
然而,在安全問題上過度依賴美國已經是一個巨大的風險,這個共識似乎在歐洲已經形成。法國人一向主張強化歐洲的“戰略自主”,就是想降低歐洲對美國的依賴,這一點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長期以來猶猶豫豫的德國有向法國靠攏的跡象。至少開始反思的人越來越多。就連一向把歐洲的安全更多地寄托在美國人而不是法國人身上的朔爾茨也開始展現出強烈的對美“去風險”意識。
他說,“無論俄羅斯在烏克蘭的戰爭如何結束,無論大西洋兩岸即將舉行的選舉結果如何,有一點是絕對明確的:我們歐洲人現在和將來都必須更加關心我們自己的安全?!?/p>
對美國“去風險”的第一步已經邁出。為了防范美國終結對烏援助的風險,歐洲的三個核心國家英國、德國和法國已經在今年分別同烏克蘭簽訂了雙邊安全協定。
1月,英國首相蘇納克與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達成安全協議,倫敦承諾在2024至2025財政年向烏克蘭提供25億英鎊的軍事援助。這雖然只是美國援助的一個零頭,然而意義重大,給“去風險”帶了一個頭。
2月17日,德國總理朔爾茨和法國總統馬克龍分別與澤連斯基在柏林和巴黎簽署雙邊安全協定。形成烏克蘭的背后整整齊齊地站著三個歐洲大國的態勢,其中有兩個是擁核國。
法國在協定中承諾,本年度向烏克蘭提供價值高達30億歐元的軍事援助,把法國2023年的對烏軍援提升了42.85%。馬克龍自己透露,2022年法國政府為烏克蘭提供了17億歐元的軍事援助,2023年則為21億歐元。與英國和法國相比,德國對烏克蘭的援助力度更大。柏林向基輔承諾,在2024財政年度提供總價值為71億歐元的軍事援助。這意味著烏克蘭今年將從德國得到多于2022年3倍多的軍援。
特朗普的“拋棄歐洲論”對于對美國始終抱有幻想的歐洲人來講無疑是一顆震撼彈。有美國的軍事支持和安全保護,俄羅斯是無法稱霸歐洲的,這一點歐洲人堅信不疑。
軍事援助只是歐洲援助烏克蘭的一部分。朔爾茨透露,到目前為止歐盟已經對烏克蘭提供了900億美元的各種援助,另外加上剛剛通過的500億歐元援助計劃,未來幾年歐盟對烏克蘭的財政援助總額將直逼1500億歐元。
以簽訂雙邊安全協定的方式來保持外部資金持續流入烏克蘭,這看來是歐洲面對搖擺不定的美國“去風險”的主要方式,預計更多的歐洲國家會效仿德英法隨后跟上,25個國家的政府已經表態將加入這個“去風險”的行列。
這些雙邊安全協定對烏克蘭來講是一顆定心丸,萬一美國援助消失之后,資金鏈不至于突然斷裂,否則基輔政權會孤立無援,除了投降別無選擇。對俄羅斯來講,這是一個明確的信號: 歐洲即使在美國撤退的情況下也會全力以赴支持烏克蘭抵抗到底,不僅是為了烏克蘭,也是為了歐洲。
德英法聯手向普京表明,俄羅斯不能指望歐洲會拋棄烏克蘭,即使美國因為某種原因退場;恰恰相反,莫斯科面對的將是一個與俄羅斯抗爭到底的歐洲,無論這場戰爭打多久,歐洲都會奉陪到底。
朔爾茨在慕尼黑撂下狠話: “不會有一個基于俄羅斯意志的強制性和平,因為我們不允許它出現?!?/p>
這里面還隱藏著一個歐洲人希望俄羅斯人和美國人都能聽懂的信息:不要幻想在歐洲人的背后搞“越頂外交”,以犧牲烏克蘭的領土和歐洲的地位為代價換取美俄之間的利益平衡。
這事實上也是在告訴特朗普,歐洲已經不是以前的歐洲,俄烏戰爭不是美國總統同普京達成一個什么交易就能搞定的。特朗普曾宣稱,如果他重新上臺執政,不出24小時,俄烏戰爭就會壽終正寢。
對于這個風險,歐洲明顯地已經覺察到,“去風險”的大幕已經拉開,好戲還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