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屈的打工人，在游戲中奴役電子寵物

龐海塵

“這里最不缺的就是帕魯，你不干，有的是帕魯干。”誰能想到，這句調侃“PUA型”領導的話，有一天也能從被工作掏空的打工人嘴里說出。

“帕魯”是2024年首個黑馬游戲《幻獸帕魯》（英文名為“Palworld”）中的神奇生物。這一由日本小型游戲開發商Pocketpair發行的游戲，一經上線，便成為現象級產品。在Pocketpair制作的開放世界中，帕魯可以和作為訓練師的玩家一起戰斗和建設家園。

雖然游戲里的帕魯在外形上與神奇寶貝十分相似，但如果進入“Palworld”的玩家，期待著一場神奇寶貝式的冒險旅程，可能會玩得很喪氣。在這個世界里，為了生存，玩家也許要做好隨時犧牲帕魯的準備。

這種“犧牲”在部分玩家眼中是一種提高生產力的必要“優化”。因為為玩家“打工”的帕魯過于勞累，也會和普通人一樣生病，甚至還會抑郁。

玩家可以選擇對它們進行治療，但與直接“優化”相比，治療的成本高，過程麻煩。與此同時，帕魯也不是不可替代的，在這片大陸上，有的是玩家可以捕捉的帕魯。

就這樣，相當一部分的玩家在游戲中化身“黑心資本家”，將現實生活中的“007”帶到了卡通畫風的游戲里，奴役帕魯成為了每天下班的樂趣。

然而，這種宣泄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照鏡子”式的行為藝術，就像網上的某高贊發言一樣—“我（帕魯）只是一段代碼，而你，我的朋友，天亮了就會變成真的帕魯。”

在現實世界中，打工人好像和帕魯共享了一套社會價值體系。更痛的是，作為在教育領域與職業技能提升上投入頗多的打工人，即便再“卷”，在畸形的社會競爭中也難以獲得作為人的尊嚴感。

只是，“人是目的，而非工具”并非遠在天邊的幽靈，當付出與勞動報酬難以對等時，人的繁衍需求也會被抑制。“你不干，有的是人干”的結局，是“低生育率”被年輕人視為一種福報。

究極縫合怪

當《幻獸帕魯》上線時，少有人能預料到這一“縫合怪”會成為今年的黑馬游戲。

這一游戲于1月19日上線，在8小時內銷量突破100萬份，Steam在線峰值破200萬，5天時間內創收13.5億元。推出這一游戲的開發商Pocketpair更是緊急發布招聘信息，表示所有職位都“極度缺人”。

“縫合怪”這一稱號可以被視作一種嘲諷，因為它融合了很多熱門游戲的元素。很多玩家之所以能在一開始對它燃起較大興趣，也是因為它的類寶可夢風格。能讓Pocketpair稍微松口氣的是，目前沒有跡象表明任天堂打算就《寶可夢》的相似之處起訴它。

《幻獸帕魯》是一款開放世界生存游戲，需要玩家和自己捕獲的帕魯一起收集資源、建立基地并生產所需物品，以克服這片大陸上的各種挑戰。

雖然游戲里的帕魯披著簡化版“寶可夢”的皮，但它們與訓練師的關系很難說是并肩作戰的伙伴。這一游戲對生存與建造的強調，使其在玩法上更接近于《方舟：生存進化》，甚至是《星露谷》。在相當程度上講，帕魯只是看上去更可愛的“工具”罷了。

就像PC Gamer等媒體說的那樣， Palworld有辦法鼓勵你把你的“朋友”（Pals）壓榨到筋疲力盡的地步，以最大限度地提高你的產出。

在游戲中，不同屬性的帕魯可以為玩家帶來不同的便利，草屬性的適合做播種、手工作業、采集等工作，火屬性的適合生火、煉鋼，水屬性的適合澆灌，有手的帕魯甚至可以在流水線上打螺絲。

雖然高級的帕魯可以在作戰時充當玩家的左膀右臂，但是在生存類游戲中，只有后方穩固，玩家才能安心地在前方冒險。留在基地為玩家建設家園的帕魯們，具有無法忽視的重要性。

如何指揮這些帕魯，這款游戲也為玩家提供了充分的自由度。有玩家可以讓帕魯們朝九晚五，就有玩家奉行007工作制，比如要求帕魯以“非常繁重”的強度工作。在這一選項的圖像標識上，是一只累出幻影的帕魯。

玩家可以選擇對它們進行治療，但與直接“優化”相比，治療的成本高，過程麻煩。與此同時，帕魯也不是不可替代的，在這片大陸上，有的是玩家可以捕捉的帕魯。

也許在最開始，單純如剛畢業的大學生的帕魯，會興高采烈地和玩家共同建設新家園，但積年累月，識破幻想的帕魯也會疲憊不堪甚至抑郁，進而出現消極怠工的現象。

出現這一問題時，不想治療帕魯的玩家可以將它們賣給商人。如果玩家連去找商人的時間也不想浪費，他們甚至可以肢解帕魯（游戲內有打碼），得到零星的素材。畢竟帕魯這種生物，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針對這一游戲設置，Steam上的游戲推介頁面也毫不避諱，表示玩家“為了生存只能不擇手段”，并溫馨提示“帕魯并不受勞動法規的約束”。

就連曾批判《精靈寶可夢》《動物森友會》的動物保護組織PETA都表示，《幻獸帕魯》把火箭隊都襯托得像群好人。

當然，游戲再殘酷，也比不上現實。在《幻獸帕魯》走紅后，最高有百萬玩家同時在線。雖然Pocketpair這一小型游戲公司當時只雇用了一位程序員進行服務器維護，但該公司的社長卻認為這是一項值得宣揚的成就，在社交媒體上自豪地表示：“我們只有一位工程師負責搭建和維護近1000臺服務器，他只有24歲。”

異 化

雖然壓榨帕魯在玩家中引發了廣泛討論，但在這個開放世界中，將帕魯視為伙伴，選擇與它們共建美好家園的玩家也大有人在。

只是，這一善良的姿態之所以可以存在，不只是因為頭頂的星空與心中的道德律，也許還因為《幻獸帕魯》這一游戲目前并不支持跨平臺聯機。除了單人離線模式，目前該游戲只支持在同一個平臺上與有限的朋友進行聯機。

是否選擇壓榨帕魯，是一種相對封閉狀態下的個人選擇。如果《幻獸帕魯》支持服務器互通，開放大陸中的資源變成了需要通過爭奪進行積累的原始資本，不同帕魯營地之間互相傾軋，在這樣弱肉強食的環境中，“善良”會變成一種不合時宜的品質。

在服務器互通的帕魯世界中，更多的玩家將會把壓榨帕魯視為提升競爭力和生存下去的必要手段，正如在資本主義市場中企業為了利潤最大化而追求效率和成本最低化一樣。

也許玩家在面臨道德和倫理的抉擇時有過動搖，但只要他不質疑這一制度本身，不違抗這一游戲規則，看似更加友好的姿態也改變不了自己被異化，即成為資本增值邏輯奴隸的結果。

就像退回到現在的游戲設置，成為一個好的訓練家就是更“善良”的游戲玩法嗎？

訓練師的身份，在本質上仍站在了帕魯的對立面。在訓練師來到這片土地冒險之前，帕魯是生活在野外的自由生物。作為“外來者”，訓練師與帕魯建立聯系的方式是攻擊帕魯后扔出帕魯球將其捕獲。即便訓練師選擇像朋友一樣與帕魯共同生活，也改變不了圈養的本質，即便做法更“人道”。

就像資本主義制度本身的內在矛盾和問題，并不受個人的道德或選擇左右，這是由整個經濟和社會結構決定的。

無論懷著一種什么樣的心態，當玩家進入這一游戲時，他便已經按照隱藏的游戲規則行事。在這樣的世界里，帕魯只是可隨時被替代的工具。

只是，“你不干，有的是帕魯干”可以是一種戲謔，畢竟壓榨一段代碼不會在現實生活中產生任何后果。但“你不干，有的是人干”的行事方式卻是不可持續的。當打工人無法通過自己辛勤的付出換取有尊嚴的生活，特別是在自己的基本需求都難以滿足的情況下，談論下一代是一個不成立的命題。

“韓國式”回應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分析了勞動力再生產的兩個條件，這是理解勞動力作為一種商品的關鍵。

勞動力再生產指的是勞動者本身的體力和精力得到恢復和更新，以及為資本主義生產過程培養下一代合格勞動者的過程。這意味著“再生產”不只包括簡單再生產，還包括擴大再生產，后者往往涉及組建家庭以及撫養教育下一代的費用。

在勞動力再生產過程中，勞動者的這兩個需求并非一成不變的。一方面，隨著社會發展和技術進步，市場對勞動力的素質要求大大提高了，勞動者對下一代教育的經濟投入在快速上升。另一方面，社會的發展也使勞動力自身的再生產需求上升，對勞動報酬的要求更高。

然而，資本家為了實現利潤最大化，他在支付勞動力價格時首先考慮的是滿足勞動力自身的需求。至于勞動者撫育下一代的需求，資本家會極力壓縮。

最常被拿來討論的韓國，在這方面是一個“模范”典型。

韓國已經多年站在了“人口懸崖”的邊緣。據聯合國人口基金會統計，韓國的總和生育率已連續3年全球墊底。在2022年，它的總和生育率僅有0.78，遠遠低于可以維持人口總量不變的世代更替水平2.1。

當打工人無法通過自己辛勤的付出換取有尊嚴的生活，特別是在自己的基本需求都難以滿足的情況下，談論下一代是一個不成立的命題。

面對這一現狀，韓國政府已將生育問題提升到國家重要議程的高度。

在2023年舉行的低生育老齡化社會委員會會議上，韓國總統尹錫悅表示，在過去15年里，韓國政府為解決低生育率問題總計投入了約280萬億韓元（約合人民幣1.5萬億元）的“天文數字”預算。為了能在短時間內看到成效，韓國政府在嬰兒家庭補助標準上不斷加碼。

然而，《朝鮮日報》援引首爾大學經濟學教授洪碩哲的話稱，每月給育兒夫婦100萬韓元的補助對直接提高生育率效果不大。畢竟，韓國出現這一局面有著深刻的社會經濟原因。

首先，即便是在東亞，韓國人的教育焦慮程度也是“無出其右”。根據韓國教育部和統計廳的數據，2022年韓國學生課外補習率高達78.3%，韓國家庭在補習班上的花費接近26萬億韓元（近200億美元）。據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報道，這幾乎相當于海地（210億美元）和冰島（250億美元）等國家的GDP。

此外，盡管在這個國家，年輕人中大學畢業生的比例是經合組織中最高的，但因為學歷內卷和勞動力市場二元結構問題，韓國年輕人的就業率遠低于經合組織的平均水平。不希望前期投入變成沉沒成本的韓國年輕人，不肯進入存在用工荒問題的第二勞動力市場，但像財閥企業職員或公務員這樣有尊嚴又體面的工作崗位畢竟有限，待業備考成為一種普遍選擇。

在這樣的環境中，生育被視為一種高風險性的投資，其不僅涉及巨大的經濟和時間成本，還需要承擔未來極高的不確定性風險。在當前的資源分配和未來潛在回報之間權衡機會，是每一個理性的成年人都會考慮的事情。

當越來越多的韓國年輕人選擇不生時，韓國將不得不面對相應的后果。韓國中央銀行韓國銀行在去年12月就已發布報告警示，稱如果韓國不能采取有效措施提振低迷的生育率，韓國經濟將在2050年陷入負增長。

當韓國政府在刺激生育的措施上維持一種短視的目光時，在公共領域并不掌握話語權的普通人，也在通過私人選擇影響國家的發展。至于韓國是否真的會像人口學家大衛·科爾曼預言的那樣，成為“全球首個消失的國家”，可能只有時間才能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