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在日本的譯介與研究

內容摘要：汪曾祺不僅在國內享有盛名，還受到了鄰國日本的翻譯家與漢學家的關注。本文通過梳理1988年至2001年汪曾祺作品在日本的譯介情況，發現汪曾祺文學的主要日譯者有市川宏、德間佳信等。《季刊中國現代小說》是汪曾祺文學在日本傳播的主要載體。市川宏等在《季刊中國現代小說》上每翻譯一篇汪曾祺的小說，都會在譯文后附上“譯后記”，介紹汪曾祺的文學創作經歷、代表作品等，這對汪曾祺多樣形象的塑造和在日傳播起到了推動作用。日本的汪曾祺研究也非常深入，主要考察了汪曾祺的文學觀及文體、創作手法和社會功效等，加深了我們對汪曾祺文學的進一步理解。

關鍵詞：汪曾祺；日本；譯介；研究

基金項目：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當代江蘇小說在日本的傳播與接受研究”（項目編號：22WWB007）。

作者簡介：劉宇婷，博士，南通大學外國語學院教師，主要從事中日文化交流研究。

Title： Translation and Research of Wang Zengqi in Japan

Abstract： Wang Zengqi not only enjoys a high reputation in China， but also attracts the attention of translators and sinologists from neighboring Japan. By reviewing the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of Wang Zengqi’s works in Japan from 1988 to 2001， we can find that the main Japanese translators of Wang Zengqi’s literature include Hiroshi Ichikawa and Yoshinobu Tokuma. The Quarterly Chinese Modern Fiction is the main carrier for the dissemination of Wang Zengqi’s literature in Japan. Hiroshi Ichikawa and others， in the Quarterly Chinese Modern Fiction， attach a “translation postscript” after each translated novel by Wang Zengqi， introducing Wang Zengqi’s literary creation experience， representative works. This has played a promoting role in shaping Wang Zengqi’s diverse image and spreading it in Japan. Japan’s research on Wang Zengqi is also very in-depth， mainly examining his literary views， style， creative techniques， and social effects， deepening our understanding of Wang Zengqi’s literature.

Key words： Wang zengqi; Japan;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research

Author： Liu Yuting is teaching at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Nantong University （Nantong 226019， China）. Liu is engaged in the research of cultural exchange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E-mail： liuyuting@ntu.edu.cn

汪曾祺（1920-1997）是江蘇高郵人，中國現當代著名的小說家、散文家、戲劇家，被譽為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1939年進入西南聯合大學中文系學習，師從著名作家沈從文。受五四新文學的影響，于20世紀4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在經歷了30年的文學空白期后，于20世紀80年代復歸文壇，一發不可收，創作了《受戒》《大淖記事》等多部優秀文學作品。他的作品長于在風俗人情、懷鄉憶舊的描述中推出普通人的悲歡故事，格調開朗明快，語言樸素活脫。汪曾祺在《汪曾祺自選集》中曾提到作家是感情的生產者，他的作品包含了三種感情。一種是憂傷，例如《職業》《幽冥鐘》等；一種是內在的歡樂，例如《受戒》《大淖記事》等；最后一種是由于對命運的無可奈何轉化出一種常有苦味的嘲謔，比如《云致秋行狀》《異稟》等。當然，也有三種感情混合在一起的作品。劉明曾總結說：“汪曾祺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意義并不僅僅在于他繼承和弘揚了傳統文化精神，更在于他在廟堂和廣場文化之外，煥發出了燦爛的民間性藝術光輝。他讓我們切實地領略到民間這個廣闊的文化空間中所蘊含著的無比深厚的詩性價值和精神寶藏”（劉明 57）。

日本與中國一衣帶水，有著深厚的文化淵源，是當代江蘇小說的重要接受國之一。汪曾祺不僅在國內享有盛名，還受到了鄰國日本的翻譯家與漢學家的關注。據德間佳信所述，竹內實在《現代中國的文學》（1972年）一書中，曾評價汪曾祺的小說“謳歌了非政治性的日常”（轉引自德間佳信 28），這大概是日本學者對汪曾祺的首次提及。日本對汪曾祺的譯介始于1988年，《季刊中國現代小說》上刊載了市川宏翻譯的《安樂居》。此后至2001年，汪曾祺在日本得到了持續譯介，譯介的作品包括《小學同學》《橋邊小說三篇》《尾巴》《七里茶坊》《大淖記事》《受戒》《故里雜記》等。日本翻譯家是如何翻譯汪曾祺作品的？日本漢學家又是如何研究汪曾祺的？他們的視角選擇與國內學者有何異同之處？本文嘗試發掘與整理日本關于汪曾祺文學的譯介與研究成果，相信這會對揭示汪曾祺文學的海外傳播路徑、獨特價值起到促進作用，同時也會為中日兩國文學與文化交流提供更多的可能性。

一、汪曾祺在日本的譯介歷程

1988年10月，季刊中國現代小說第7號刊載了市川宏翻譯的《安樂居》，這是汪曾祺文學在日本譯介的濫觴。為了能更直觀地分析汪曾祺作品在日本的譯介歷程與特征，我們根據《中國新時期文學日譯一覽》在線數據庫①，以及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館藏對汪曾祺作品在日本的譯介情況做了如下梳理：

從表1中可得知，汪曾祺文學的主要日譯者有市川宏、德間佳信等。市川宏是日本著名的翻譯家，中國文學研究者，日本法政大學名譽教授，譯有《中國的思想第1韓非子》《毛澤東語錄》《史記1霸者的條件》《日本論》等。同時，他還是《季刊中國現代小說》的創刊人及第一卷的編輯長，為中日文學及文化交流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在《安樂居》譯后記中曾高度評價汪曾祺的文學有意識地省略了說明、形容，直線筆觸的文章中有陳年老酒的味道。另一位主要譯者德間佳信也是日本著名的翻譯家，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者。他不僅翻譯了多部汪曾祺的小說，還對汪曾祺的代表作《受戒》《黃油烙餅》等進行了深入且細膩的研究，翻譯與研究可謂相輔相成。

汪曾祺文學在日本傳播的主要媒介是期刊。其中，《季刊中國現代小說》是汪曾祺文學在日本傳播的主要載體。作為日本唯一的一部專門譯介新時期中國文學的雜志，《季刊中國現代小說》發行年限長，擁有一定的發行量，對現當代中國文學在日本的譯介與接受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很多優秀的當代江蘇小說通過《季刊中國現代小說》完成了文本的跨國旅行，成功進入到日本社會的文化語境中，并受到日本讀者的關注。通過對表一的統計，可知汪曾祺在《季刊中國現代小說》中的譯介量為9篇。這僅次于史鐵生（16篇）、殘雪（13篇），與蘇童并列第3。由此可見《季刊中國現代小說》對汪曾祺及其文學的高度重視。

從翻譯內容上看，汪曾祺在日本受到譯介的文學作品形式主要為小說。汪曾祺曾經是“文化小說”潮流的主力。文化小說是指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以寬闊的文化視野抗衡作為主流的政治視野，注重描繪民間鄉土生活或市井凡俗人生，營造極富地域特征的風俗人情的小說創作。比起20世紀80年代前期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季刊中國現代小說》的譯者們更加青睞中國的文化小說，因此選擇了《七里茶坊》《鑒賞家》《故里雜記》等擁有良好口碑的汪曾祺作品作為翻譯對象。此外，汪曾祺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還是尋根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因此《季刊中國現代小說》也收入了其創作的《橋邊小說三篇》《小學同學》等尋根小說的代表作。

譯者市川宏和土屋肇枝在《季刊中國現代小說》上每翻譯一篇汪曾祺的小說，都會在譯文后附上“譯后記”，介紹汪曾祺的文學創作經歷、代表作品等。在《七里茶坊》譯后記中市川宏不僅介紹了汪曾祺文學作品的風格特征與分類，還講述了不為日本讀者所知的汪曾祺作為畫家的一面。這對汪曾祺別樣形象的塑造和在日傳播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汪曾祺即將七十六歲，是中國文壇最年長的作家之一。迄今為止，我已經翻譯了《安樂居》《橋邊小說三篇》《小學同學》并刊載在本刊上。93年秋天，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汪曾祺文集》全五卷，以此為契機，我想專心地去讀一讀。94年夏天在北京得到了實物之后，一點兒一點兒地開始推進閱讀，但怎么也無法按計劃進行。這次可以說是以“臨模”的心情嘗試的翻譯。汪曾祺從少年時代起，就與文筆一樣，還具有繪畫之才，據說在張家口的農業研究所擔任的也是“畫匠”的角色，描繪《中國馬鈴薯圖譜》。94年11月，我曾經有機會在北京美術館的“中國作家十人書畫展”上欣賞到汪曾祺的作品。我記得主要畫的是花兒和樹木，筆觸非常纖細。關于其文學作品的風格，人民文學社版選集封面的介紹文中寫著“行云流水，文理自然，諧謔幽默，富于哲理”，非常簡潔。（市川宏，七里茶坊“譯后記” 104）

不僅如此，市川宏在“譯后記”中還闡述了他在翻譯過程中遇到的難題、所采用的翻譯策略等。例如在《李三：lt;故里雜記gt;》的譯后記中，他遇到了這樣的難題：如何翻譯文化負載詞“地保”。“地保”一詞因為在《阿Q正傳》中出現過，所以在日本非常有名。市川宏特地查閱了竹內好翻譯的《魯迅文集Ⅰ》，發現竹內在舊譯中模仿日本的莊屋制度使用了“組頭”這個譯法，但在最后的改譯中又使用了原語，然后標注。

我最初想到的譯語是“地回り”。這個單詞曾經在夜間的街頭聽到過，只是理解為“當地的黑幫”，也不能具體說明就是這樣，或許正涵蓋了原文“地保”的一個側面。但是，與其說是利用這個相似點，不如說是想使用字面的意象。關于“地回り”這個詞語，恐怕有很多讀者無法掌握其具體的內涵，因此反而可以作為“好像是這樣”的詞來使用吧。如果是《阿Q》的話，需要與歷史背景緊密相連，但《李三》不必這樣。（市川宏，李三：故里雜記“譯后記” 132-133）

市川宏想要嘗試“不標注”的翻譯方法。在經過了反復的查閱和考量之后，市川宏決定使用“地回り”來翻譯中文的“地保”。從上述亦可看出他的刻苦用心與精益求精。

二、汪曾祺在日本的研究

日本的汪曾祺研究晚于汪曾祺文學在日本的譯介。1990年2月松浦恒雄在《野草》上發表了研究論文《汪曾祺的文學——以lt;受戒gt;為中心》，這是據筆者調查所得的最早一篇在日本發表的關于汪曾祺的研究論文。1997年松浦恒雄還在《人文研究：大阪市立大學大學院文學研究科紀要》上發表了《40年代的汪曾祺與意識流》。德間佳信既是汪曾祺的譯者也是研究者，1999年8月他在《日本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報》上發表了《汪曾祺的“天真”》一文，2002年10月他在《中國研究月報》上發表了《lt;受戒gt;中的慶祝性質與汪曾祺的解放體驗》，研究與翻譯相輔相成。

進入21世紀以來，在日本發表汪曾祺研究論文的重要學者還有白石獏、于芳、梁文君等。白石獏于2003年10月在《日本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報》上發表了《關于汪曾祺的lt;羊舍一夕gt;》。于芳于2021年在《中央大學政策文化綜合研究所年報》上發表了《關于汪曾祺小說中的治愈性研究》。梁文君于2022年3月在《野草》上發表了《西南聯合大學時期的汪曾祺：以其文學教育及文學創作為中心》。

縱觀日本的汪曾祺研究，根據不同研究成果的側重點，發現他們主要考察了汪曾祺的文學觀及文體、創作手法等。以下就日本的汪曾祺研究內容進行歸納總結，希望可以從中摸索出日本的研究特色，拓展汪曾祺文學研究的視域與內容。

2.1 對汪曾祺的文學觀及文體的研究

松浦恒雄在《汪曾祺的文學——以lt;受戒gt;為中心》中首先指出屬于“內在的歡樂”系統的作品《受戒》《大淖記事》等鮮明地體現了汪曾祺獨特的文學觀與文體特征。他以《受戒》為例，將《受戒》分為9個部分，記錄了每一部分的行數，發現從第1部分到第5部分，整部小說的約七成左右篇幅都花在精心地描述明海和小英子的邂逅、淡淡的戀情和圍繞兩人的自然環境及配角等所謂的小說背景上面。其中，特別是荸薺庵與趙家的人物介紹占據了整部小說篇幅的四成以上。猛一看，這一部分似乎與主人公明海和小英子無關，但實際上巧妙地反映了兩人的性格特征。例如對荸薺庵的僧人們隨心所欲的生活姿態的描寫，潛在地反映了明海也具備同樣的姿態，從而間接補充了其性格特征。這是將人物作為擁有某個性格的集團來捕捉，該集團的構成成員也具有這一集團共通個性的描寫方式，而這正反映了汪曾祺 “所謂小說，是講生活，不是編故事”的文學觀。

松浦進一步指出《受戒》的世界具有極大魅力的原因在于最大限度地引出描寫對象的魅力、從內部支撐作品的汪曾祺的文體。汪曾祺反復強調小說是語言的藝術。所謂語言，不是傳達意志的工具，更不是形式或技巧。其本身即是內容，是思想，是小說的本體。汪曾祺小說的文體具有獨特性，不僅展現了他是如何捕捉描寫對象或如何表現捕捉到的對象，而且深深地貫穿著他的文學意識。松浦將《受戒》的文體特征分為了六大類，進行了詳細的說明，并在此基礎上得出了如下結論：

汪曾祺獨具匠心地使用簡短、簡潔的語言，比起信息的傳遞量，更苦思冥想的是如何擴大傳遞信息的意象，比起散文的措辭，更注重富于詩意的、內在韻律的措辭，將本是無色的一個一個語言，染上主觀的情感，不是直接付諸于語言，而是從語言與語言的交匯碰撞處進行表達。汪曾祺之所以使用與通常行文不一樣的文體，正是因為他想利用該落差產生的意象的擴展，表達一種無法描繪的余韻。（松浦恒雄 42）

松浦進一步指出除此之外，汪曾祺的文體還展現出來了以下幾點特征：（1）極力避免單調的說明性文章；（2）使用與日常用法不一樣的詩意語言；（3）巧妙地連接句子與句子。

松浦最后援引汪曾祺的原話“所謂散文，即不是直接寫人物的部分。不直接寫人物的性格、心理、活動。有時只是一點氣氛。但我以為氣氛即人物。一篇小說要在字里行間都浸透了人物。作品的風格，就是人物性格”（汪曾祺 2），并指摘這就是“汪曾祺文學”的精髓。

2.2 對汪曾祺創作手法的研究

1997年，松浦恒雄發表《四十年代的汪曾祺與意識流》，著重闡述汪曾祺作品中對意識流手法的運用，肯定了汪曾祺熟稔的意識流寫作功底。

松浦恒雄認為，汪曾祺早期的現代主義作品具有非常濃厚的實驗性色彩。比如貫穿全篇地使用意識流寫法、在小說中引入現代詩的換行寫法、飄忽不定的聯想、奇異朦朧的遣詞造句，甚至和讀者玩“套娃”，在小說當中嵌入小說。汪曾祺受到伍爾芙、契訶夫等西方意識流作家的影響很大，松浦說，汪曾祺的小說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形式”，他的筆鋒總是能不動聲色地抓住現象背后的本質，不放過它暴露出來的瞬間，這讓小說中的情節乍看之下無論是多么的支離破碎，讀罷卻依然歷歷在目，在讀者的腦海中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

松浦把《復仇》作為汪曾祺意識流寫法的典型作品。他探討了小說的第一段對全文的妙用。他說，《復仇》的開頭“一根白蠟燭，半瓶蜂蜜”這樣毫無頭緒的起筆更像后現代主義的構思，“蠟燭”和“蜂蜜”這樣的組合實在出人意料。除此之外，《復仇》中存在大量的意識流片段，汪曾祺將詩歌般的語言與故事的敘述自然而然地結合在一起，借助主人公的意識展現自由奇異的聯想，帶領讀者走入了一片虛幻如詩的世界。而汪曾祺的其他作品，比如《禮拜天的早晨》，開頭這樣寫：“洗澡實在是很舒服的事。”小說以這樣的“我”的內心獨白開頭，結尾又以“而抽一根煙的欲望立刻湮沒了我，像潮水湮沒了沙灘。我笑了。”這樣的內心獨白而結束。全文沒有情節，含含糊糊。這兩個氣質截然不同的起筆與收尾，確實非常巧妙地引征出了全文的氛圍和格調。

松浦還分析了汪曾祺小說中時間錯亂和留白手法的運用。小說中的“我”作為故事的敘述者，習慣以過去進行時將曾經的見聞和經驗娓娓道來，又經常隨意地出現在現在的時間點上介入敘述。而且，不管在哪部作品，比如《落魄》開頭“他為什么要到‘內地’來？不大可解，也沒有人問過他”，《雞鴨名家》反復出現的“那兩個老人是誰？”，人物的存在理由都沒有明確說明。松浦指出正因為無法說明人物的存在理由，所以才要借助某種“形式”來表現人物背后存在的東西。當人物存在的“形式”完美展現出來，小說的世界才得以成立。另外，存在理由的缺失，不僅限于小說中的人物，也涉及第一視角“我”自身。汪曾祺通過這種方式把自己埋入小說的世界，以求從中看到“我”存在的“形式”。松浦贊賞這種苦心孤詣的安排，他認為這種觀察超越了善惡的價值判斷，不無悲憫地傳遞著對小人物艱難求生的真實觸感。

2.3 對汪曾祺小說治愈性社會功效的研究

不僅是探究小說的內在世界，新世紀以來，日本的汪曾祺研究也嘗試從社會文化的角度入手，將汪曾祺所構建的掌中世界同現實社會相聯系起來，轉而以更寬闊、也更富有溫情的眼光來研究汪曾祺小說的社會意義。其中關于汪曾祺小說治愈性社會功效研究的重要在日學者是于芳。于芳在日本《中央大學政策文化綜合研究所年報》上發表了《關于汪曾祺小說中的治愈性研究》，深入淺出地論述了汪曾祺的小說在文學性之外的社會價值，并總結汪曾祺小說為人性關懷和文學創作互為表里、相輔相成的巧妙融合。

如今中文里的“太治愈了”“治愈系”是日本舶來詞。“治愈”一詞，原本表示治愈疾病、創傷或者減輕痛苦。于芳指出，21世紀以來，由于日劇、日漫等日本文化的輸入以及網絡文化的興起，如今的“治愈”一詞，已不僅僅指治療身體上的疾病和創傷，還可以是解除心靈上的痛苦，使人整個人都處于健康的狀態。日本的心理學者御法川誠次郎說“‘治愈’這個詞……有一種從整體上重新抓住人，重新找回原本的人性的感覺”（御法川誠次郎 53）。文化人類學家池田光穗也認為：“治愈一般是指緩解或治愈疾病和苦惱。比起治愈身體上的疾病，更具有使精神平靜的積極意義”（池田光穗 188）。在此情境下，“治愈系文學”就是具有精神撫慰功能的文學作品。而談及汪曾祺的“治愈”文學，于芳說，不管是中國讀者還是日本讀者，人們都會不假思索地想到他的《受戒》《大淖記事》，想到他的《端午的鴨蛋》《葡萄月令》。可以說，汪曾祺作為中國最后一個純粹的文人，他的作品自畫像天然就是與“治愈”相吻合的。

汪曾祺的作品，最“治愈”、最溫暖人心的，當屬《受戒》。于芳在她的研究中對《受戒》大為推崇。明海和小英子在一起成長的日子里互生情愫，在結尾天與云與山與鳥的湖光山色里兩人的愛情走向成熟。在滿眼的蘆花蕩中，讀者能夠暫時擺脫現實中的壓力，擁有直言愛情的勇氣。于芳把整篇小說形容為一幅抒情畫，認為汪曾祺將兩個少男少女純真的心動寫進了讀者的心中，讀罷令人心神飄搖，沉浸在薄霧朦朧的幻境中。于芳在最后總結說《受戒》就像一條清澈的溪流涌進人們的心中。明海和小英子之間純粹的愛，在蟲鳴、飛來飛去的螢火蟲、劃過天空的流星、湖水的共同托舉下，讀罷令人如癡如醉。讀者會想起自己的青春，想起自己的初戀和故鄉，產生喜悅和希望。汪曾祺的文學力量，正是以此激發讀者的思考和想象，在或深或淺的共鳴中，喚起人的精神力量，改善身心狀態，實現治療的效果。

談及文學的社會意義，葉舒憲曾言道：“文學是人類獨有的符號創造的世界，它作為文化動物——人的精神生存的特殊家園，對于調節情感，意志與理性之間的沖突和張力，消解內心生活的障礙，維持身與心、個人與社會之間的健康均衡關系，培育和滋養健全完滿的人性，均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葉舒憲 88）。于芳認為汪曾祺的作品，正是以其獨特的治愈功能，恰到好處地排解讀者心底的痛苦、失落和悲傷，使讀者保持情感的平衡，從而尋回原本的人性。汪曾祺筆下的世界，就像代言了讀者的欲求、憧憬和感動一樣，總是能輕而易舉地讓人產生共鳴。或許就是如此強大的治愈功能，汪曾祺才被贊譽為中國最后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

三、從翻譯到研究

由前可知，汪曾祺的小說，早在上世紀90年代便已經獲得一批日本讀者的喜愛。從1988年市川宏翻譯《安樂居》開始，汪曾祺的作品陸續在日本引發關注，自此汪曾祺的小說不斷被譯入日本，不僅成為中日現代文學乃至中日文化交流的窗口，還為日本研究者管窺和研究中國文學世界提供了機會。

日本譯者們綜合運用不同的翻譯方法翻譯汪曾祺的作品，翻譯成果準確、生動、且具有吸引力。以《安樂居》為例，當中存在著大量的中華飲食文化負載詞。市川宏在翻譯《安樂居》時，采用了直譯法保留源文的意思、音譯法增添熟悉感、零翻譯保留源文內涵、逐次翻譯尊重文化慣例、仿譯法源文審美與讀者體驗并重、釋譯法幫助讀者理解文化背景、組合法全面呈現特點。其中，直譯法是將源語文化負載詞直接音譯或字面翻譯成目標語的翻譯方法。特別是當兩種文化中的詞匯所指相同或在現代社會中已經有了共通的理解時，市川宏主要使用直譯法，將“豬蹄”翻譯為“豚足”，將“沙肝”翻譯為“脾臓”，將“熟糧店”翻譯為“穀物屋”等。這種方法保留了源文的意思，使得日語讀者能夠透過譯文直接了解源文所描述的飲食文化。再比如逐詞翻譯是指將源文中的每個詞逐個翻譯成譯入語，而不去考慮語法結構。市川宏將“華燈大曲”字字對照地翻譯為“華燈大麴”，將中國特有的酒名原封不動地引入譯入語，在不引起歧義的同時，原汁原味的保留了中國酒文化特有的表達方式，即遵循了文化慣例，又巧妙地傳達了源文的文化背景和特點。類似的例子還有“兎頭酒家”、“駱駝酒”等，這些都是原封不動地搬進譯入語，使得譯文全文表現出強烈的京味氛圍。總之，日譯者們不同翻譯方法的靈活運用為日語讀者帶來了豐富的閱讀體驗，增進了日本讀者對中國文化的了解，也為跨文化交流提供了一種有效的手段。

汪曾祺作品獨特的風格和厚重的情感，不僅贏得了日本讀者的擁戴，同時也引發了日本學者對其文學的深入探究。日本的汪曾祺研究主要關注的是其代表作《受戒》《大淖記事》等，這也是在日本得到充分譯介的作品。20世紀末，日本學界側重于從寫作角度、文體等角度探討其文學價值。例如松浦恒雄在《汪曾祺的文學——以lt;受戒gt;為中心》中，通過細膩的、逐詞逐句的分析，獨具匠心地考察了汪曾祺文學的六大文體特征。進入21世紀以來，社會文化角度的研究逐漸興起，汪曾祺的作品接受社會意義視角的審視，展現出自身寬厚的品性和治愈人心的強韌力量。在日學者們綜合導入“治愈”等具有日本特色的概念，通過細膩的文本分析，充分把握了汪曾祺文學的治愈性精髓，并與中國國內的文學研究形成了一定的共鳴，加深了中日讀者對汪曾祺文學的深刻理解。

結語

汪曾祺無疑是上世紀風起云涌的政治環境下溝通中日之間文學交流的雙方共同認可的橋梁。汪曾祺以細膩的筆觸、赤誠的情感和悲憫的情懷，將一個個市井小人物的故事娓娓道來，在憂傷、戲謔和無奈的筆調之下奔涌著內在的歡樂與明朗，創造出了獨具魅力的文學作品。縱覽中日兩國學者對汪曾祺的研究，無不贊嘆他溫潤如水的語言和如夢如幻的小說世界。自成一派的寫法和和人民情懷也成就了他的文學生命，使他得到了中日兩國文學愛好者的追捧和頂戴。文學的傳播和研究是文化交流不可或缺的一環。汪曾祺的作品不僅是中國文學的瑰寶，也是世界文學的寶藏。這種互相學習、吸收的文學交流，是中國文學得以不斷發展的一大動力。希望以后能有更多這樣的交流，讓來自中國的作品在國際舞臺上閃耀，為世界各國的讀者帶來文學的魅力。

注釋【Notes】

①詳情請參照https：//dangdaiwenxue.sakura.ne.jp/chsbhy/index.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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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海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