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伴隨翻譯的文化轉向,關于譯本接受的討論,21世紀以來愈發成為文明交流互鑒、檢驗翻譯效果的重要研究課題。副文本的視角定位,直接映射出譯本的翻譯效果及其接受程度。作為奠基中國戲曲本體論的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商務印書館,1915),代表著中國學術水準,具有權威性。其英譯副文本的視角定位包括讀者群體的設定、文體風格的選擇、引用書目的處理、戲劇專業術語的詮釋,以及附錄內容的涵蓋等五個方面。王國維在古史研究上主張“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宋元戲曲史》英譯副文本的視角定位,正是這一思想在中華文化“走出去”的國際背景下的一次實踐檢驗。
關鍵詞:宋元戲曲史;英譯;副文本;視角定位
項目基金: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中華學術外譯重點項目“王國維《宋元戲曲史》英文版”(項目編號:22WYSA00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徐軍,遼寧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王國維學術研究及英譯。
Title: The Perspective Positioning of Paratexts in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A History of Song and Yuan Drama by Wang Guowei
Abstract: With the cultural turn in translation, the discussion on the acceptance of translation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research topic for the exchange and mutual learning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testing of translation effects since the 21st century. The perspective positioning of paratexts reflects directly the effect and acceptability of the translation. A History of Song and Yuan Drama by Wang Guowei (Commercial Press, 1915), as the foundation of Chinese drama ontology, represents the Chinese academic standard and bears the stamp of authority. Its English-translated paratexts will range from setting the reader group, selecting the style, dealing with the bibliography, annotating the drama terms to including the appendix. In the study of ancient history, Wang Guowei had advocated “taking the foreign ideas and the inherent materials for mutual reference.” The perspective positioning of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his book is a practical test of this idea under the international background of the “going globally” strategy of the Chinese culture.
Key words: a history of Song and Yuan drama; English translation; paratexts; perspective positioning
Author: Xu Jun is associate professor at College of Foreign Studies, Liaoning University (Liaoyang 111000, China). Her work focuses on studies of Wang Guowei’s academic research and English translation. E-mail: grace2020sunflower@163.com
中國戲曲史學,在王國維之前尚無系統研究。1912年10月,王國維應上海商務印書館之邀,1913年1月撰成《宋元戲曲史》(謝維揚、房鑫亮 47),4月至1914年3月連載于上海《東方雜志》,1915年9月商務印書館出版單行本。此書是王國維凝聚《曲錄》(1908)、《戲曲考源》(1908)、《新編錄鬼簿校注》(1909)、《優語錄》(1909)、《唐宋大曲考》(1910)、《錄曲馀談》(1910)、《古劇腳色考》(1911)等多年研究所得“以三月之力”而一氣呵成的中國戲曲史學開山之作。“副文本”之于圖書,歷史悠久,但對其概念的界定則首創于1979年,源自歐洲經典敘述學奠基人、20世紀60至80年代法國結構主義新批評代表人物、著名文學理論家熱拉爾·熱奈特(Gérard Genette, 1930-2018),旨在探索詩學研究的對象——文本之間存在的各種關系。譯者作為翻譯過程中能動因素的主體,是引領譯本走向目標讀者并提高譯本接受程度的先行者,其對于副文本的視角定位是決定譯本能否走向成功的關鍵性因素。“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陳寅恪 213)是王國維在古史研究中提出的治學主張,也是被后世公認的檢驗學術成果的標準。王國維《宋元戲曲史》英文版,在確保“精準傳達”王國維原著的前提下,既要中外融通,又當與時俱進。本文從譯者切入,其英譯副文本的視角定位,包括讀者群體的設定、文體風格的選擇、引用書目的處理、戲劇專業術語的詮釋,以及附錄內容的涵蓋等方面。
一、讀者群體的設定
《宋元戲曲史》是王國維1907年“西學東漸”之際任學部所屬京師圖書館編譯時的創想。他逆流而上,以世界戲劇史的眼光,從考察上古至五代之戲劇切入,以宋元兩朝為重點,描繪了中國古典戲曲(約公元前2900-公元1368)4000多年形成、發展的圖景和路線,將有史以來備受忽視的中國戲曲提升至文學的高度。當下,以英文來呈現《宋元戲曲史》的中國戲劇舞臺藝術,將有助于增進異域對中華文明的了解和認同。但因其廣泛征引歷代資料,以近古文言和大量的古戲劇專名寫成,語言古奧,專業性強,加之出版以來迄今百有余年的擱置,古典戲曲歷史背景的緩慢悠長與現代戲劇藝術的疾速變革,給英譯研究帶來了極大的挑戰。古典與現代的結合,則勢必成為譯者在副文本處理上最首要的關照。
(一)古典與現代的視野
古典與現代的視野,即以現代的翻譯方式處理中國古典戲曲的理念和方向。這是譯者為英文版《宋元戲曲史》確定下來的翻譯基準,也是當代讀者群體的英語閱讀訴求。現代的翻譯方式主要包括認同、參互兩個方面。認同,針對原著而言,是指譯者對原著的認同。譯者認為,王國維《宋元戲曲史》的開創性貢獻,主要為五個方面:提出了著名的“巫覡說”的戲劇起源論;創立了“編年體”的戲曲史學編纂體例;發掘了宋元戲曲“四折一楔子”的基本結構;構筑了后世戲曲史學研究的理論基礎;促成了戲曲文化史的空前普及(徐軍,《百年坐標》 1-3)。這是原著提供的中國戲曲固有之材料。參互,針對譯本而言,是指譯者對原著在現當代受眾群體中譯文的再現。具體說,是在翻譯過程中,在中西方戲劇現象和觀念的對比中,所采取的文化融通的策略和方法。比如,同為悲劇,同為觀賞,西方的受眾往往側重“有一定長度的模仿”,而中國的受眾則往往側重于“合歌舞以演一事”。以最現代的方式翻譯《宋元戲曲史》的具體做法是,基于原著提供的中國戲曲固有之材料,對比中西方之戲劇現象和觀念,“更新或擴充參考書目,保持原著史料與當代文獻的互相參證,提升譯本的可讀性和可接受性”(轉引自徐軍,《百年淬礪》 219)。
(二)雅俗共賞的二度創作
學術經典著述的翻譯,廣義上說,實際也是一個二度創作的過程。“以歌舞演故事”是中國戲曲的特征和基本模式。結合中文讀者閱讀原著體驗,以及英語讀者閱讀英譯本感受,在尊重原著、遵守學術規范的同時,對原著作了一定的調適和補充——邏輯分段和點睛故事。邏輯分段,是指對古奧段落或長段文字,根據邏輯層次,進行分段。比如,譯者將第一章《上古至五代之戲劇》分為7段,并分別加了“歌舞之興,其始于古之巫?”“俳優遠在其后”“漢之俳優,亦用以樂人”“魏復修漢平樂,晉優戲無可考”“合歌舞以演一事者,實始于北齊”“隋朝戲場,侈靡跨于漢代”“至唐而所謂歌舞戲者,始多概見”等7個標題,以易于域外受眾的接受。點睛故事,是指對原著引證文獻中具有戲劇故事情節的(原著此類章節較多),冠以與原著內容貼切的趣味性標題。比如譯者將第二章《宋之滑稽戲》30個文獻中的43個滑稽戲故事,分別加上了“蘇軾帽”“三十六髻”等標題,置于原著同步譯文的上方,以幫助英語讀者快速了解原文意旨,進入閱讀或研究狀態。此外,英文版插頁的使用,比如選取了王國維肖像及其家鄉海寧的故居,以及中國古代的說唱藝術、宴樂歌舞、雜劇等的素圖和彩圖,簡明而立體地展示了宋元時代中國古典戲劇的真實,以實現讀者群體設定的直觀效應。
二、文體風格的選擇
英文版的譯介目的,是以“清新、通俗、優雅、不失幽默詼諧的語言”向廣大域外讀者介紹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主張“在忠實于原著精神和內容的基礎上,盡可能地以現代口語風格呈現《宋元戲曲史》英文版的學術性,確保其流暢性和無時限交流感受的文學性,以促進《宋元戲曲史》這樣一部具有挑戰性的原創作品,在異域文化中實現可理解性的翻譯目標,并使其具有啟發性和適合英語受眾的知識、經驗和期望”(轉引自徐軍,《百年淬礪》 218-219)。
(一)史職性與人文性交融
史職性和人文性,是指從王國維《屈子文學之精神》和《宋元戲曲史》等相關著述的比較中所發現的“九歌心”和“真戲劇”之間的關系,即王國維堅守史職底線的學術情操。比如王國維對元雜劇和南戲的認識,源于《屈子文學之精神》“詩之為道,既以描寫人生為事,而人生者,非孤立之生活,而在家族、國家及社會中之生活也”(謝維揚、房鑫亮 99)與“元劇自文章上言之,優足以當一代之文學。又以其自然故,故能寫當時政治及社會之情狀,足以供史家論世之資者不少”(王國維 123),以此定義了“北方人之感情,與南方人之想象合而為一”的南北戲劇優化論。南戲輕柔曲折,北劇悲壯沉雄,兩者雖體例、風格不同,而意境、價值完全相同(轉引自徐軍,《百年淬礪》 216-217)。中國戲曲到宋元時代,已經把“北方人之感情,與南方人之想象合而為一”了。這就要求王國維《宋元戲曲史》英文版譯者,亦能以王國維之心,譯王國維之作。換言之。英文版副文本的文體風格雖確定為雅俗共賞,但萬萬不能游離原著作者王國維“家族、國家及社會”的史職性思想方向。
(二)學術性與文學性互通
《宋元戲曲史》英文版的文體風格不僅要雅俗共賞,還要堅持學術性與文學性的互通,這是一個很艱難的譯題。全書16章,以“代言體”為中國戲劇的分水嶺,探尋到了中國戲劇的起源,闡述了宋金戲劇、元雜劇和南戲的形成及輝煌。前四章為中國戲劇的準備階段,后12章為中國戲劇的形成階段——元雜劇是“我中國之真戲曲”“千古獨絕之文字”,關漢卿的《竇娥冤》、紀君祥的《趙氏孤兒》,“列之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王國維 116)。《宋元戲曲史》英文版,其副文本風格的視角定位“不只是介紹性的,如風光片式的;在客觀上,它應在國際學術史上確證、確立中國戲曲學以及中國藝術體系的地位。要向世界藝術史呈現出一部中國已有的經典”(轉引自徐軍,《百年淬礪》 218)。
英文版的學術性,是一個關涉是否忠于原著的根本問題。比如英文注釋標準的統一,英文版制定了統一的規范標準:term + general class word + for phrase/which (that) clause,即術語+通用分類詞+for短語/which(that)從句,每一個注釋都要求定義概念、所屬類別以及定義對象的特征、功能、用途等,即concept → general class → characteristics/function/use。全書英文注釋的規范標準,為該書學術性的精準而全面傳達,形成了嚴謹、科學的技術保障。英文版的文學性,主要是指如何解決戲劇專名過繁或過簡的問題。如《鴛鴦簡墻頭馬上》《雙斗醫》(王國維 82-83)。《鴛鴦簡墻頭馬上》系白樸據白居易《井底引銀瓶》詩增飾而成。“鴛鴦簡”系指裴尚書之子裴少俊騎馬路過總管李世杰花園,和李家千金隔墻以詩贈答,相愛私奔。“墻頭馬上”出于白居易原詩“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該劇目后人只保留了《墻頭馬上》,英文版采取了這個意見。《雙斗醫》為元明間無名氏作,王國維《曲錄》只著錄簡名,題目正名無考。英文版,據戲文,譯作《太醫與糊涂蟲》。這樣,既不失真,又有新意。
《宋元戲曲史》的寫作時空,正值王國維年富力強,精神飽滿,環境相對一時安靜,文采飛揚貫于全書首尾。比如《自序》“往者讀元人雜劇而善之,以為能道人情,狀物態,詞采俊拔,而出乎自然,蓋古所未有,而后人所不能仿佛也”(王國維 1)。《余論》“漢張騫之使西域也,得《摩訶兜勒》之曲以歸。至晉呂光平西域,得龜茲之樂,而變其聲。魏太武平河西得之,謂之西涼樂;魏周之際,遂謂之國伎。龜茲之樂,亦于后魏時入中國”(王國維 157)。王國維原著語言,猶如駢文儷句,簡潔明快精到。英文版中,這個總體風格不可改變。另外,不可忽視的還有,“中英文之間差異很大。中文表達往往趨于隱晦,英文表達則更傾向于直白”(轉引自徐軍,《百年淬礪》 219)。比如第二章40多個滑稽故事中,諧音語眾多,英譯副文本包括適時適量的注釋,用以增補與之相關的文化信息,如“大小寒”,則注釋為“諧語,指南宋權臣韓侂胄兄弟”。在行文流暢的同時,使得讀者領會其中深意的豁然開朗。此時的注釋是不可或缺的,是“譯文暢達”后的質量保證。英譯副文本的全面使用,能夠恰好地補足或擴充原著的文學性,“使這部原有的經典,以其完整性、系統性、豐富性、豐滿性,呈現出中國戲劇的一種現代風貌、當代形象”(轉引自徐軍,《百年淬礪》 218)。
三、引用書目的處理
引用書目是指原著除劇目和曲牌外,用來考證中國戲曲形成的各個歷史時期所使用的相關文獻資料。這些資料體現了原著的廣度、深度和傾向。為成此書,王國維曾在《曲錄自序》言及遍閱諸書多達2220本(王國維170)。引用形式主要有直引、間引、重引。直引,如《楚語》;間引,如張師正《倦游雜錄》(江少虞《皇朝事實類苑》卷64引);重引,如《東京夢華錄》等的多次引用。引用類書包括字書、經史、詩賦、雜談等。字書,如《說文》;經史,如《陳詩》《新唐書·武平一傳》;詩賦,如李義山《驕兒詩》、張衡《西京賦》;雜談,如《輟耕錄》等。對于域外讀者而言,這些引用書目是一個個的文化空缺。
(一)約定俗成與語境創新
英文版引用書目名稱,本著既約定俗成、又世易時移的精神,隨時隨地對副文本語境進行創新。作為具有主體性優勢的譯者,對引用書目的體驗、對原著行文用意的理解,會比讀者更深入一層,從而與原著的學術情感更接近。若使引用書目這樣的副文本成為全本英譯的有機組成部分,如《西溪叢語》《吳史》《唐會要》《長安志》等,就必須對每一書目,逐一調查考證、雕琢釋義,然后植入段落,使之更易于被域外讀者所接受。英文版引用書目的約定俗成,是指參照歐洲科學院外籍院士、中英文專家“須留心域外作者英文本(如《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等)的慣常譯法,盡量使之保持統一”(轉引自徐軍,《百年淬礪》 220)的建議而采取的翻譯策略。比如《楚茨》的英譯名為 “Thorny Caltrops”(Owen 25;轉引自徐軍,《百年淬礪》 221)。盡管以如此方式能找到一些專名,但王國維《宋元戲曲史》所引書目約定俗成的英譯名在域外相關圖書中所占數量微乎其微,且表達方式迥異。因此,絕大多數情況下,譯者不得不為引用書目英文版自造新名才能完成譯介任務。英文版引用書目的語境創新,是指譯者為沒有英譯名的書目自造新名或對已有譯名有異義而重新命名。比如《桯史》《夷堅志》等。《桯史》為南宋岳珂(岳飛之孫、岳霖之子)撰,15卷140 條,分別記述兩宋人物、政事、舊聞等,其中南宋部分,為作者所親歷的見聞。“亦齋有桯焉,介幾間,髹表可書,余或從搢紳間聞聞見見歸,倦理鉛槧,輒記其上,編已,則命小史錄臧去,月率三五以為常。每竊自恕,以謂公是公非,古之人莫之廢也,見睫者不若身歷,滕口者不若目擊,史之不可已也審矣”(作者自序)。《桯史》的英譯名,根據岳珂自序是為“記在楹門柱子上的歷史”。《夷堅志》南宋洪邁撰,80卷(《宋史·藝文志》),分為甲、乙、丙、丁四集,為志怪小說的合集。書名出自《列子·湯問》:《山海經》故事為“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夷堅為中國上古的圣賢。此書譯名如果采用人名“夷堅”,對于域外讀者而言,會因文化差異而成為閱讀障礙。
(二)繼承借鑒與分類綜合
英文版的繼承借鑒,是指從引用書目的深度對主題的支撐。比如《漢書·地理志》:《漢書》,記載西漢的史書,東漢班固(32-92)撰,包括紀、表、志、傳四部分共100篇,記述了西漢時期上自漢高祖元年下至新朝王莽地皇四年(公元前206-公元23)前后230年的歷史。《地理志》為其“志”的篇目之一,志即記之意,另有《禮樂志》《藝文志》等。再如《江南馀載》:北宋鄭文寶(953-1013)撰,2卷。所記為五代十國君臣的遺聞軼事。馀載即《江南錄》沒有記載的故事,故稱《江南馀載》。“陳氏《書錄解題》載是書原序,略曰:‘徐鉉始奉詔為《江南錄》,其后王舉、路振、陳彭年、楊億皆有書。大概六家皆不足以史稱,而龍袞為尤甚。熙寧八年,得鄭君所述於楚州,其事跡有六家所遺或小異者,刪落是正,取百九十五段,以類相從’”(《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陳氏《書錄解題》全稱《直齋書錄解題》,南宋陳振孫著。以上引用書目注釋信息的確定,英文版依據原著并核準史實來取舍或補充英譯副文本的內容。英文版的分類綜合,是指從引用書目的廣度對主題的開掘。比如,以《元曲選》(元雜劇母本)、《錄鬼簿》(元雜劇作家行年)、《太和正音譜》(元曲的音律宮調)為核心,來再現原著精準的專業性視角。即堅持繼承借鑒原被引書目的經典性后使之個性化,并將如此大的工程進行全面系統的分類,以給域外讀者一個專業視角的閱讀。比如史前至五代時期,原著引用了從春秋左丘明的《楚語》,到北宋歐陽修的《五代史·吳世家》,從正史到野史70多種書目——比如東漢班固的《漢書·禮樂志》、唐段安節的《樂府雜錄》、南宋姚寬的《西溪叢語》等,論證了中國戲劇形成過程中其源頭的古歌巫風、春秋至秦的優人勸諫、兩漢百戲外國來朝的雜技、北朝戰時的假面具之歌,直到唐朝的滑稽戲參軍戲,以及宋元時期北方戲曲的粗獷和南方戲曲的細膩而形成的元雜劇意境和自然風格。以上引用書目,英文版依據原著,在注釋和索引中對其進行文學、歷史、禮樂等分類綜合。
四、戲劇專業術語的詮釋
戲劇專業術語泛指戲劇中的專有名詞,包括眾多門類。王國維原著戲劇專業術語,特指其正文在引文和附錄中所涉及的戲劇專有名詞。《宋元戲曲史》英譯副文本從戲劇研究角度,將戲劇術語分為兩類:一是為演出而創作的劇本中的專名,一是為演出而使用的舞臺上的專名。
(一)劇目、曲牌、角色聯動
劇目、曲牌和角色,是依據中國戲曲“代言體”的標準和“合歌舞以演一事”的概念來劃分的。宋元雜劇自成體系,獨具特色。這種與西方戲劇具有很高辨識度的藝術形式,同時也給域外讀者帶來了閱讀和理解障礙,尤其是曲牌這些西方空缺的文化符號。比如〔前腔〕這一曲牌,是劇目《琵琶記·吃糠》中旦角的演唱曲調,唱詞為“思量我生無益,死又值甚底,不如忍饑死了為怨鬼。只一件公婆老年紀,靠奴家相依倚,只得茍活片時。片時茍活雖容易,到底日久也難相聚。漫把糠來相比。這糠尚兀自有人吃,奴家的骨頭,知他埋在何處?”(王國維 151)在《吃糠》這出戲中,角色除了旦角還有外凈和凈。(外凈上)(凈云)“媳婦,你在這里吃甚么?”(旦云)“奴家不曾吃甚么。”(凈搜奪科)(旦云)“婆婆你吃不得!”(外云)“咳!這是甚么東西?”(王國維 151-152)
(二)術語傳承經典與吸納新成果
英譯副文本采用兩種方法,即舊說和新說,來詮釋戲劇術語。詮釋曲牌采用舊說——比如“中國戲曲,系連結若干小曲而合成者。其小曲各有‘一枝花’‘醉花陰’一類名目,稱之為曲牌;稱其小曲之一集團(一組)曰‘一闋’,或曰‘一支’”(青木正兒 2)。詮釋角色采用新說——比如《琵琶記·吃糠》中的旦、外凈和凈:南戲角色分為生、旦、凈、丑、末、外、貼等類型。旦多扮演青年女子;凈通常具有滑稽打諢(喜劇)的特點;外扮演的則是老年男子,有時也會扮演老年婦女;外凈,外與凈的合稱,即外。此外的常用專名,雖為戲曲外緣,如百戲、角抵戲、踏搖娘、參軍戲、大曲等,因其在中國戲劇發展各階段中的作用,也適當加以注釋。此外,《宋元戲曲史》英譯副文本,對原著所闕疑,或以本項目團隊的研究發現,或以近年專家的最新研究成果,而列入頁下注。比如“陸參軍”即“綠參軍”,為吳方言,二者表意相同。再如,“王叔知吳門日”,王國維《優語錄》認為王叔“下疑有闕字”。此王叔當為王" " [huàn]。王" 于南宋高宗紹興十四年(1144)三月,以寶文閣直學士、右通議大夫出守平江(蘇州)府(郭根林 B06)。吳門即蘇州。
(三)中國古代戲曲與西方戲劇術語相互參證
關于中國古代戲曲與西方戲劇術語,采取歸化策略,使之入鄉隨俗。劇目(包括劇目和曲目),較為生疏的,則簡要地從史的角度追本溯源。比如參軍戲:參軍為武官名,即軍事參謀,王國維原著認為始于后趙。后由此演化成為參軍戲,兩人扮演,一為參軍,一為蒼鶻,有似西方的喜劇。至于涉及門類較多的術語,主要從戲劇專業研究考慮,加以注釋。比如尋橦[chuáng]:漢朝的百戲之一。據現存漢畫可知,系一人手持或頭頂長竿,另有數人緣竿而上的雜技表演。橦指竹竿、旗桿、桅桿等物。尋橦一直延續到唐代,“人間百戲皆可學,尋橦不比諸馀樂”(王建《尋橦歌》)有似西方的魔術。
五、附錄內容的涵蓋
學術譯著附錄具有正文不可替代的作用,可以寫入重要的原始數據,或有助于讀者了解正文內容的補充信息,比正文更為詳細的理論根據、研究方法和重要觀點,以及學科研究方向的參考選題或適合讀者深入閱讀的書目清單。有時,“關鍵名稱和術語的附錄比解釋性腳注更有用”(轉引自徐軍,《百年淬礪》 219)。《宋元戲曲史》英譯副文本除了時名、地名、事名、人名、書名、官名、劇目、術語8類專名注釋外,還增加了譯者序、致謝、王國維傳略、后記、參考文獻。為便于英語受眾直觀了解中華文化經典及其學術思想,附錄還有全書專名索引、譯者根據原著整理的中國戲曲故事,以及中國戲曲彩圖和素圖。
(一)專名注釋規范
英文版副文本的時名、地名、事名、人名、書名、官名、劇目、術語等8類專名,大體涵蓋了與《宋元戲曲史》有關的全部專業研究內容。其分類絕大部分以廣義為主,以便于減少類別的數量,造成英譯的麻煩。即用于某一類表達的,不管是純粹的,還是非純粹的詞,都一律歸入某一類。比如時名的“壬子”“徽宗”,地名的“海寧”“契丹”,書名的《古劇腳色考》《杜注》,官名的“司馬”“大理寺”。作者與書名連在一起的,則分別處理,比如“仇遠《稗史》”,“仇遠”歸入人名,《稗史》歸入書名;而因簡化無出處的,比如“孟康曰”一類的,則按照語義的重點指向歸入書名,不重復出現在人名中。劇目則嚴格執行《宋元戲曲史》“真戲劇”的兩個標準——“代言體”和“合歌舞以演一事”。比如《竇娥冤》和角抵戲,只收《竇娥冤》,不收角抵戲。術語只收與戲劇相關的,如“宋詞”“蒼鶻”“腳色”等,其他類的術語一律不收。人名,一般都采取客觀描述,不另加評價。比如孔子:孔子(公元前551-公元前479)字仲尼,春秋時期魯國人,中國儒家學派創始人。其教育言行被他的學生編入《論語》一書,為儒家經典。
(二)專名注釋的簡與繁
英文版副文本的地名,通識性的簡注,較為冷僻的略加詳注。比如九黎:黃帝時期,以蚩尤為首領的九個部落。后炎帝與黃帝聯合,在涿鹿(今河北張家口)打敗蚩尤。宛邱:亦作宛丘(今河南周口淮陽)。“帝太昊伏羲氏,成紀人也。以木德繼天而王,都宛丘”(《五帝紀》)。事名,也就是典故。一般的典故都具有表面字少而內含信息量多的特點,一律采取詳注。比如“只聞有泗州和尚,不見有五縣天子”:泗州和尚系指唐泗州普光王寺僧伽,“中宗孝和帝景龍二年戊申(708)遣使詔赴內道場。帝御法筵言談造膝,占對休咎契若合符,乃褒飾其寺曰普光王。四年庚戌示疾,敕自內中往薦福寺安置,三月二日儼然坐亡。神彩猶生止瞑目耳,俗齡八十三”(宋《高僧傳·唐泗州普光王寺僧伽傳》)。泗州即今安徽泗縣,隸屬于安徽宿州。五縣天子系指當時王延政建立殷國所轄的建安、邵武、浦城、建陽和將樂等五個縣。
(三)古文獻與近現代研究成果相互參證
英文版副文本的時名,盡量使用古文獻和近現代研究成果,以公元紀年注明。比如上古:指的是黃帝時期,距今大約5000年。據《晉書·張輔傳》,“(司馬)遷之著述,辭約而事舉,敘三千年事唯五十萬言”。《史記》記載了上起上古傳說中的黃帝,下至漢武帝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共3000年的歷史。據《史記》下限漢武帝太初四年向上逆推,可知黃帝大約生活在公元前2900年前后,加上漢以后的時間,所以說距今5000年。而《宋元戲曲史》的“上古至五代”即指的是從黃帝時期(公元前2900前后)到宋朝(960)以前的這一段時間,也就是大約3800多年的歷史。官名,廣義的官名包括遠古的類似官職和歷代朝廷和地方官職;狹義的僅指歷代朝廷和地方官職,一律采取廣義的注釋。比如,司馬:據“政官之屬:大司馬,卿一人。小司馬,中大夫二人。軍司馬,下大夫四人。輿司馬,上士八人”(《周禮·夏官》)。“頰谷之會,齊人使優施舞于魯君之幕下。孔子曰:‘笑君者罪當死,使司馬行法焉’”(王國維 3)。此司馬當為輿司馬。“王國維把美與真和理想相聯系,文字于運演之后的美學效果,是戲曲中運演出意境的現代性審美新認知”(轉引自徐軍,《百年淬礪》 215-216)。在英譯副文本中,譯者除了考證、整合、取舍、甄選、補充譯注以外,還需要撰寫譯者序、譯者后記,給域外讀者提供深入了解原著者以及書中內容的相關資料,如王國維傳略,以及《宋元戲曲史》的思想精髓——以戲曲形式,把人的本真生存的主體向度以形象表達,體現出人在險境逆境中的無畏和為正義的獻身精神。
結語
《宋元戲曲史》原著史考結合,“是王國維先生‘外譯中’大量著述之后,深耕中國典籍、數年考證中國戲曲起源、演變的始創之作。王國維先生高度重視,這是確立他中外學界地位的一部重要作品”(轉引自徐軍,《百年淬礪》 214)。其所提出的戲劇起源“巫覡說”,為世界文藝起源的多元論填充了中國元素,其所列舉的18世紀以來源自《元曲選》的《趙氏孤兒》(1735)等30種被譯成外文的中國戲曲,歷時280多年,至今仍以民族自豪感啟迪著來者。《宋元戲曲史》英譯副文本,譯者須在更新觀念、打破經典學術著作譯介瓶頸、與西方戲劇對照的前提下,廣泛吸收國內外權威科研成果,補充、完善和豐富現有文獻資料;針對讀者群體把握注釋內容的涵蓋面及相關信息的適切程度,使英譯全本既縮小文明交流互鑒的信息差與世界戲劇接軌,又映襯出中國戲曲的本民族特色。因此,英文版主張在忠實于原著形式和內容的基礎上,保持其學術性,盡可能地以現代語體呈現《宋元戲曲史》無時限交流感受的文學性,以滿足英語受眾對中國戲曲知識和經驗的審美期待。英譯副文本,為“譯文暢達,雅俗共賞”能夠得到落實,為王國維所希冀的對戲曲的不同解讀方式和美學詮釋,提供了客觀上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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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家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