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麗芳
我國古代歷來重視母親對子女的教育,漢代劉向在《列女傳》中首列《母儀傳》,列舉了諸如周室三母(太姜、太任、太姒)、魯文伯之母、楚子發母、鄒孟軻母、魏芒慈母等可垂范后世的母教典型,后來的歷代正史、筆記中成功的母親形象也隨處可見,誠如清人楊模在《董母楊太夫人八十壽序》中所說:
從來家道蔚興,固由碩哲高賢奠苞桑而建柱石,功垂弗替,而溯遠源之攸始,實根柢于母教之宏昌。古來賢婦人高德昭垂,振提宗閥,以躋巨族而饗宏譽者,蓋綦伙矣。
明清兩代,隨著女子教育水平的整體提高,出現了許多能詩善文的母親,她們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不僅承擔了教育的責任,而且創作了相當數量的教子、誡子詩,這些詩篇中包含了豐富的家教內容,并以其慈厚溫雅的女性色彩區別于男性作者的同類作品,是我們認識古代家庭教育的重要的歷史和文學材料。
我國傳統文化中特重家族傳承,包括家族事業與家族聲望。子孫往往以先祖的功業為驕傲,同時以不辜負家族為己任。母親在教育子女時,家族傳承意識既是一項重要的內容,也是一份巨大的力量,在誡子詩中兩者都有充分體現。王繼藻《勖恒兒》中寫道:
婦人無能為,所望夫與子。
撫子得成立,私心竊自喜。
望子修令名,書香繼芳軌。
…… ……
我非孟氏賢,母教成三徙。
又無積累德,敢冀拾青紫?
惟念祖澤存,庶幾免邪侈。
男兒當自強,立志在經史。
或可光門閭,得以承宗祀。
負荷良非輕,毋遺先人恥。
王繼藻在詩中既明確告訴兒子他自己的責任是要繼承家族書香門第的傳統,要念祖澤、免邪侈、光門閭、承宗祀,同時也希望這份來自家族傳承的巨大力量能夠護持支撐起兒子的信念和行動,幫助他毫不懈怠地完成自己的任務。閔肅英在《課兒詩》中則明確表明了他們家族詩書傳家的特點:
縹緗吾家事,稽古代所同。
不見華堂上,九世膺殊封。
汝祖今達人,汝父文之雄。
流傳到爾曹,當思紹家風。
這個家族祖祖輩輩讀書作文,九世以來,代有名人,她希望自己的兒子從小就以“紹家風”為己任,明確自己的定位和努力方向,承續家族驕傲的同時也能不墜家聲。
明清時期更多的女性誡子詩不僅希望兒子在事業上能夠接續祖先的傳承,而且把家族傳承意識貫穿在立身處世的全方位教育中,希望兒女們時時刻刻以優秀的祖先為榜樣,在為人做事的各個方面都要力求完善,如惲珠《喜大兒麟慶連捷南宮詩以勖之》:
乍見泥金喜復驚,祖宗慈蔭汝身榮。
功名雖并春風發,心性須如秋水平。
處世毋忘修德業,立身慎莫墜家聲。
言中告誡休輕忽,持此他年事圣明。
在兒子科考成功的喜慶時刻,作為母親的詩人首先告訴他這是祖宗蔭澤,不要太過得意,并及時勉勵兒子“毋忘修德業”“慎莫墜家聲”,心中牢記家族聲望,為人處世要謹慎端肅。在兒子長大為官之后,母親還是不忘用家族的名望來警醒、約束他,王瑤芬《大兒調任黔中赴都引見拈此示之》(其二)中寫道:
治譜家傳物,相期在體行。
滇黔途未遠,裘冶學初成。
有志存清白,無才答圣明。
親民能盡職,亦足紹家聲。
《禮記·學記》中說:“良冶之子,必學為裘;良弓之子,必學為箕。”詩中的“裘冶學初成”句即用此語典,表達了兒子在繼承家族傳統方面才初見成效,進而告誡兒子要志存清白,要竭盡才智來報答圣明的時代,要親民盡職,讓家族的聲望在兒子身上得以延續。
可見,在這些母親所作的誡子詩中,家族事業、聲望的傳承是時刻不能忘懷的。從母親一方來看,對兒輩家族傳承意識的培養既是她們的教育任務,也是幫助她們完成這項教育任務的一種力量,當她們用適當的方式讓兒輩意識到自己是家族延續鏈條上的重要環節時,來自家族的責任感和自豪感將使孩子們自發地積極努力,不甘平庸,母親也會因此享受到理所當然的成就感,誡子詩中所希望的場景也就并不遙遠了。
品行一直是人立身處世最基礎的素養,在家庭教育中,品行教育的重要性一定是放在首位的,因為無論一個孩子將來去往什么地方,從事什么職業,他都首先也必須要做一個人,既做人,就不能不講品行,所以,有的母親在教育孩子的詩中,開宗明義直接說:“汝能讀書,志在圣賢。文章其后,品行為先。”孩子開始讀書時入門要正,要以追隨圣賢為終身目標,而文章之才固然重要,但如果非要排個順序的話,這個君子必備的能力要也排在品行的后面,品行第一是毫無疑問的。品行是一個既內涵豐富,又需要終身修煉的范疇,那么在孩子的童年時期,當然不可能一步到位,所以就要從最基礎的孝與忠開始。佟佳氏在《見子長成喜而勉之》告誡兒子:“明歲已成童,須知孝與忠。”當一個人剛剛開始懂事的時候,第一就要懂得在家盡孝、為國盡忠的道理。而當兒子已經長大成人,母親不能隨時伴隨在身邊時,忠孝的道理也還要提醒他時刻警醒,左錫嘉在《聞岷兒捷南宮賦以勉之》中說:“人生忠孝為根本,我今于汝無他求。”兒子所面對的具體生活內容,母親已經不能夠隨時跟進了解和參與意見了,但是無論他面對的是什么,忠和孝都是必須持守的基本準則。
母親對孩子的品行教育當然不僅僅限于忠與孝,汪嫈在《勵志篇示葆兒與士銓》中寫道:
操持清似水,品望重如山。
致主期堯舜,修身慕孔顏。
虛懷常受范,大德敢偷閑?
這是教育兒子要有清澈如水的節操,要把品質聲望看得威重如山。入仕為臣要致君堯舜,修身養性要學孔孟顏曾,也是告訴兒子在保持謙虛謹慎的心態、隨時準備接受教育這件事情上,即使是已經很有德行的人也不敢輕易放松,何況是作為凡夫俗子的自己。許多母親教育孩子都會自發地根據孩子的特點,抓住品行中最需要提醒的某個方面進行提示,有一位秦氏夫人在《訓子》詩中寫道:
聰明勿可恃,力學當以勤。
意氣勿可施,與人當以誠。
這是提醒孩子不要依仗自己聰明就不勤奮學習了,待人接物要以誠為貴,不要意氣用事。還有一位徐氏夫人的《寄子詩》則告誡在南方任職的兒子:“絲毫不用南中物,好作清官答圣時。”為官一方,可能在行為上貌似有些自由了,但不要忘了清正廉潔。鄭蘭孫有一組《示琪兒》詩,從自己能想到的許多方面都對兒子提出警戒和要求:
端方品格性和平,人我無心兩不爭。
愿汝讀書明禮義,何須朱紫定公卿。
此身莫作等閑看,祖德天恩報最難。
愿汝惜名兼惜福,莫耽聲色茍圖安。
是非得失總非真,利己休為恐損人。
愿汝始終知謹慎,布衣蔬食樂清貧。
扶危濟困憫孤寒,莫學慳貪世俗看。
愿汝福田心地種,百年境遇總平安。
從品格端方、讀書明禮、惜名惜福、扶危濟困,到樂清貧、種福田,可見這是一組經過深思熟慮,希望兒子當作座右銘一樣時刻提醒自己要照做的誡子詩,從中可以看出一位有理智、有遠見的母親對兒子的殷殷期望。
明清時期女子的文學素養總體上講超軼前代,許多女子精通典籍,能詩擅詞,并且成為孩子最早的文學啟蒙老師,她們在對孩子進行詩詞教育的同時,也用詩歌的形式記錄下了這一過程,從這些關于文學教育的誡子詩中不僅能看到一個個溫馨清雅的課子畫面,還能看出這些女詩人的詩學思想。宗婉《感示兩兒》中說:
半生辛苦母兼師,朝課經書夜課詩。
但得汝曹能努力,終須有個展眉時。
詩中所塑造的這位“朝課經書夜課詩”的“母兼師”形象,是明清時期女性誡子詩的作者們日常的身份,她們既是幼兒的慈母,也是孩子們最早涉入文學領域的引導者。作為最早參與孩子文學教育進程的母親,她們往往會在孩子的幼年時期首先教他們吟詠、記誦經典名篇,在幼小的心靈里播撒下純正的文學種子,為將來的發展奠定基礎,季蘭韻的《課全兒》寫道:
課字寒窗日漸沉,一般也解惜光陰。
敢期門閥憑兒大,要使泉臺慰父深。
嬉戲卻憐還稚小,聰明暗喜在聲音。
燈前調取雛鷹舌,教把新詩學母吟。
“燈前調取雛鷹舌,教把新詩學母吟”,在孩子還稚小的年齡,母親帶著他一遍一遍地溫習記誦詩詞名作,一幅溫雅的燈下課子圖宛然在目,這是明清時期幾百年間幾乎每天都在無數家庭上演的既普通又動人的日常場景,此時的母親仿佛一盞明燈,引領著孩子在文學的領域里探索前行,讓孩子從小就感知到文字的美好。
當孩子年齡漸長,這些母親兼詩人們就會加強對他們在詩詞欣賞與寫作過程中各個環節的多角度的指導。曹錫淑《燈下課熊兒古詩拈示一絕》中寫道:
夜長燈火莫貪眠,喜汝翻詩繞膝前。
漢魏遺風還近古,休教墮入野狐禪。
曹錫淑出自文學世家,從小聰明靈秀,作詩崇尚漢魏風骨,她在教授兒子陸錫熊詩詞創作時,也以“漢魏古逸及唐人五七言詩”作為啟蒙教材,將自己的詩學理念灌輸給兒子,不讓他墮入“野狐禪”。幼年時期來自母親的詩學教育的滋養是深刻而永久的,陸錫熊后來在整個創作生涯中都對漢魏風骨極為推崇,母親從小為他奠定的扎實基礎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清人梁國治在《晚晴樓詩稿序》中說陸錫熊“童蒙之訓,得之母氏者為多”,顯然不是虛言。另一位女詩人柴靜儀在教育兒輩時也特別強調要將漢代以前的詩歌多多吟誦、研磨,在《諸子有問余詩法者口占二絕句直抒臆見勿作詩觀》其一中寫道:
漢詩精義少人知,坐詠行吟自得之。
更誦葩經與騷些,溫柔敦厚是吾師。
這是教育兒輩要多多吟詠漢代詩歌,還要仔細揣摩《詩經》與楚辭的精髓,并且要遵守溫柔敦厚的詩教。創作誡子詩的母親們往往自己就是卓有成就自成一家的詩人,她們往往也是從小秉承家教,有自己的創作理念和獨到風格。在這些能詩母親的教育下,她們的兒輩大都能不負厚望,學有所成,或在科考中成績優異,或在文學上自成一家。退一步說,即使在現實功業方面一事無成,從小就有詩詞的種子種在心里,他們平凡的人生也應當是充盈美好的,這是母親給孩子的最好的禮物。
明清時期女性的誡子詩表現出了與父教不同的母教特質。一般來說,父親的教育比較粗線條,尤其是在孩子的幼年時期,他們更多的是以言教的方式為孩子指出高遠的方向,并不切實負責日常的成長過程,母親因為陪伴孩子的時間較多,更能從實際的細節方面感知孩子的特點和需求,因而會更加務實地給孩子提出更具體的指導和要求,比如同是教育子女要珍惜時間,勤奮學習,作為父親的方士鼐在《示兒子浚師》中寫道:
顯揚縱未能,光陰須愛惜。
汝年已十三,留心在經籍。
立志貴精勤,求師重誘掖。
少壯能幾何,珍重駒過隙。
莫學我無聞,老大悲何益。
而作為母親的朱端妍在《偶成示持謙持謹兩兒》中則寫道:
會得窮通理,悠然閉草廬。
人憑工狡獪,天已定乘除。
雪后梅無恙,風前柳自如。
綃囊螢火在,莫遣夜光虛。
兩詩相較,父親的口吻更為斬截,更有強制性,既希圖用“少壯能幾何,珍重駒過隙”的道理來打動兒子,也不惜用“莫學我無聞,老大悲何益”的自身案例來給兒子增加壓力。母親的情緒和語氣在整首詩中都顯得舒徐灑脫,她是用生活中實際的情境和感受來感染兒子的,“雪后梅無恙,風前柳自如”的天然自在狀態非常迷人,喚起的應該是兒子對生活的熱愛和“莫遣夜光虛”的主動珍惜。田玉燕的《三子讀書西湖因示》中也表現出類似的切實特點:
湖邊帷可下,游子拂輕裾。
樹里鶯啼候,簾前花落初。
須觀高士傳,頻讀古人書。
勿逐蘇堤客,都將歲月虛。
此詩先對兒子的讀書環境作了切實描繪,仿佛詩人自己就陪在兒子身邊,與兒子共同感受著周遭環境的清雅美麗,兩人同時感受到不能辜負這大好光陰,不能虛度歲月。女性誡子詩這種細膩可感的特質能在兒子成長路上起到溫暖的陪伴作用,從而給他們以真實可取的積極力量。當兒子在求仕途中遇到坎坷時,柴靜儀作《勖用濟》:
君不見,侯家夜夜朱筵開,殘杯冷炙誰憐才。
長安三上不得意,蓬頭黧面仍歸來。
嗚呼世情日千變,駕車食肉人爭羨。
讀書彈琴聊自娛,古來哲士能貧賤。
這是規勸兒子要看淡世俗功名,從立身修養上體味圣賢之道,安守貧賤,讀書自娛。當兒子科考失利時,李含章作《兩兒下第》道:
四海幾人云得路,諸生多半壑潛魚。
當年蓬矢桑弧意,豈為科名始讀書?
這是在提醒兒子想一想讀書的原初意義,要用平和的心態面對復雜艱難的世道。當兒子出仕為官時,楊瓊華作《德豫之官兩浙詩以示之》:
馬跡車塵總斷腸,依依常念倚閭望。
應思將母情殷切,莫使貧民徙故鄉。
這是告誡兒子將心比心,善待自己管轄下的黎民百姓。母親的教誨在兒子生命的特定時刻往往能切實起到勉勵、慰藉、警醒等重要的助長作用。
與父教的相對理性相比,母親的教育中情感因素總是占據重要地位的,在誡子詩中,母親們也總是動之以情的成分更多一些。錢蕙纕《示兒》云:
撫育誠非易,當時且自勤。
綢繆防暑雨,補綴候寒云。
薄俗真堪棄,澆風不可聞。
逸勞古有訓,遲爾必超群。
“綢繆防暑雨,補綴候寒云”兩句塑造了一個鮮活可感的終年為兒子費心操持的母親形象,從情感上起到打動人心的效應。鐘韞的《示兩兒讀書吳山》也是如此:
喪亂還家后,周旋只兩兒。
苦辛都為汝,貧賤且從師。
慎勿趨時好,何須戀舊茨。
晨昏原細故,努力慰衰遲。
“苦辛都為汝,貧賤且從師”也能令兒子將母親養育自己的不易牢記在心,并時時轉化為“報得三春暉”的動力。季蘭韻在《冬夜作示全兒》一詩中,也是先講述陪伴兒子讀書的場景:“丸熊畫荻慚余拙,映雪囊螢記古賢。”進而提出“可知阿母肩勞怨,望爾成人慰九泉”的希望;侯蓁宜《送縝彩兩兒赴試》說自己“日授手抄千古籍,機聲針縷十年燈”,在兒子整個學習過程中都不辭辛勞,提供了最大限度的幫助,希望兒子不辜負兩人十年來共同的辛勤付出。兒子長大成人外出為官,母親依然放不下牽掛,方芳佩《得楚信知農兒北上寄示》其四中囑托道:
相夫教子平生志,無那衰齡老至何。
克繼家聲須努力,莫貽慈母遠愁多。
自己的全部生命都交付與相夫教子了,如今人已衰老,就希望兒子能夠記得自己的教誨,不要讓遠離身邊的母親為他擔憂。這種帶著情感溫度的語言應該更能牢牢地記在兒子心里,讓他能夠時常想起,時常激勵自己。
明清時期的女性誡子詩包含了豐富的教育內容,也體現出具有女性自身特點的教育方式和鮮明的詩歌風格,與傳統的出自父親的誡子詩、誡子書一起構成古代家庭教育的完整框架,對我們全面認識古代家庭教育、古代女性在教育子女中的地位和作用以及女性文學史都有重要意義。
(作者系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