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微
在中國文學史上,陳子昂以《感遇詩》和《登幽州臺歌》彪炳千古。其《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在理論上旗幟鮮明地提出“風骨”和“興寄”的文學追求,反對齊梁綺靡文風,為唐詩的健康發展指明了正確的方向,盧藏用《陳伯玉文集序》稱其“橫制頹波,天下翕然質文一變”。元好問《論詩絕句》云:“論功若準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高度贊揚了陳子昂作為唐代文學革新先驅所作的巨大貢獻。
最早對陳子昂文學成就予以推尊的,是其好友盧藏用,其《陳子昂別傳》稱:“尤善屬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風骨。初為詩,幽人王適見而驚曰:‘此子必為海內文宗矣!”“時洛中傳寫其書,市肆閭巷,吟諷相屬,乃至轉相貨鬻,飛馳遠邇。”“工為文而不好作……其文章散落,多得之于人口。”又趙儋《故拾遺陳公建旌德之碑》云:
天后覽其書而壯之,召見金華殿,因言王霸大略,君臣明道,拜麟臺正字,由是海內詞人,靡然向風,乃謂司馬相如、楊子云復起于岷峨之間矣。
可見,在同時人眼中,陳子昂被目為司馬相如和揚雄。司馬相如和揚雄是漢代著名辭賦家,則當時陳子昂之文名,雖然也包括詩歌在內,卻是以文章為主的。另外,杜甫《陳拾遺故宅》曰:
有才繼騷雅,哲匠不比肩。
公生揚馬后,名與日月懸。
此亦將陳子昂和揚雄、司馬相如相媲美,這種比擬顯然來自盧藏用《陳子昂別傳》。宋人蔡夢弼注曰:“子昂蜀人也……揚馬亦蜀人,故甫言及子昂之平昔歟?”蔡氏僅以同為蜀人的角度解釋杜甫將陳子昂與揚雄、司馬相如并列的原因,并未能把握住杜詩對盧藏用《陳子昂別傳》的承繼關系,這說明宋人對于陳子昂在唐代曾被比擬為揚、馬之事已經不甚清楚了,而杜甫比盧藏用稍晚,其祖父杜審言又與陳子昂為摯交好友,故對陳子昂曾被比為揚、馬之事非常熟悉。應該指出的是,從文體角度來看,唐代這種比肩揚馬的評價與后世目陳子昂為唐詩革新者的形象存在很大差距,這種落差正是陳子昂接受史不斷嬗變的結果。
盛唐時代的散文家大都推崇陳子昂對文體文風的革新,卻少有僅推尊其詩歌者。如李華《蕭穎士文集序》曰:“近日陳拾遺子昂文體最正,以此而言,見君之述作矣。”獨孤及《趙郡李華中集序》曰:“至則天太后時,陳子昂以雅易鄭,圓者浸而向方。”李舟《獨孤常州集序》曰:“天后朝,廣漢陳子昂獨泝頹波,以趣清源,自茲作者,稍稍而出。”梁肅《補闕李君前集序》曰:“唐有天下幾二百載,而文章三變,初則廣漢陳子昂以風雅革浮侈。”王運熙先生《陳子昂和他的作品》一文認為,蕭穎士、獨孤及、李翰都是散文作家,上面幾篇文章中所講子昂開始轉變風氣,應都指他的散文而言。此外,韓愈《薦士》曰:“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舊唐書·陳子昂傳》曰:“子昂褊躁無威儀,然文詞宏麗,甚為當世所重。有集十卷,友人黃門侍郎盧藏用為之序,盛行于代。”《新唐書·陳子昂傳》曰:“唐興,文章承徐庾余風,天下祖尚,子昂始變雅正……子昂所論著,當世以為法。”可見陳子昂早期文名主要是因其文章,并不僅僅限于詩歌領域。
盧藏用《陳子昂文集序》曰:“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君。”對陳子昂推崇得無以復加。然而顏真卿和皎然認為盧氏之譽有些太過,故對該說進行了質疑和駁正。顏真卿《孫逖文公集序》曰:
盧黃門之序陳拾遺也,而云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君。若激昂頹波,雖無害于過正,榷其中論,不亦傷于厚誣?何則?雅鄭在人,理亂由俗,桑間濮上,胡為乎綿古之時,正始皇風,奚獨乎凡今之代?
皎然《詩式》卷三“論盧藏用《陳子昂集序》”云:
盧黃門序評賈誼、司馬遷“憲章禮樂,有老成之風”,讓長卿、子云“王公大人之言,溺于流辭”。又云:“道喪五百年而有陳君乎。”予因請論之曰:司馬子長《自序》云,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五百歲而有司馬公。邇來年代既遙,作者無限。若論筆語,則東漢有班、張、崔、蔡;若但論詩,則魏有曹、劉、三傅,晉有潘岳、陸機、阮籍、盧諶,宋有謝康樂、陶淵明、鮑明遠,齊有謝吏部,梁有柳文暢、吳叔庠,作者紛紜,繼在青史,如何五百之數獨歸于陳君乎?藏用欲為子昂張一尺之羅,蓋彌天之宇,上掩曹、劉,下遺康樂,安可得耶?又子昂《感寓》三十首,出自阮公《詠懷》,《詠懷》之作,難以為儔。子昂詩曰:“荒哉穆天子,好與白云期。宮女多怨曠,層城蔽蛾眉。”曷若阮公“三楚多秀士,朝云進荒淫。朱華振芬芳,高蔡相追尋。一為黃雀哀,涕下誰能禁。”此序或未湮淪,千載之下,當有識者,得無撫掌乎?
此外,《詩式》論“論復古通變體”曰:“如子昂復多而變少,沈宋復少而變多。”應該說顏真卿和皎然對盧氏的過譽之詞進行駁正是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不過這種聲音在盛唐時代實屬少數,大多數人對陳子昂都頗為推崇。如張九齡的《感遇詩》十二首和《雜詩》五首托物言志,興寄詠懷,明顯是對陳子昂《感遇》的模仿。李白《古風》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一般認為,李白這種詩論是受到陳子昂《修竹篇序》的直接影響。李陽冰《草堂集序》云:
陳拾遺橫制頹波,天下質文,翕然一變;至今朝詩體,尚有梁陳宮掖之風,至公大變,掃地以盡。
魏顥《李翰林集序》:
蜀之人無聞則已,聞則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揚雄,降有陳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
此均是將李白、陳子昂二人視為直接承繼關系。晚唐孟啟《本事詩·高逸第三》亦云:“李白才逸氣高,與陳拾遺齊名,先后合德。”“合德”猶同德,似是指李白與陳子昂詩論的一致性。李白《贈僧行融》云:
梁有湯惠休,常從鮑照游。
峨眉史懷一,獨映陳公出。
卓絕二道人,結交鳳與麟。
這是李白集中唯一直接提及陳子昂之處,其對陳子昂的推崇由此得以確認。
宋代陳應行《吟窗雜錄》引《琉璃堂墨客圖》,收詩人31位,其中首位即“陳子昂詩仙”,以下依次為王昌齡詩夫子、李白詩宰相、綦毋潛詩大夫。近年來南京大學金程宇教授又發現兩種日本古文獻與《吟窗雜錄》本《琉璃堂墨客圖》頗為類似,一種為《明文抄》所載《瑠璃臺詩人圖》,另一種為東寺百合文書《和漢名義抄》所載“琉璃圖詩人”。這三種文獻顯然有同源關系,但所收詩人又互有異同。《明文抄》之《瑠璃臺詩人圖》收詩人36位,其中陳子昂為詩仙,王昌齡為詩天子,薛稷為詩宰相,李頎為詩舍人,張謂為詩進士。東寺百合文書“琉璃圖詩人”收錄31人,首位仍是“詩仙陳子郎(昂)”,其次為詩天子王昌齡,詩宰相竇參、祖詠、錢起,其中未收錄李白。其詳可參金程宇《詩學與繪畫——中日所存唐代詩學文獻〈琉璃堂墨客圖〉新探》(《文藝研究?》2012?年第7期)、《〈琉璃堂墨客圖〉及其相關問題續探》(《古典文獻研究》第二十一輯下卷)二文。在上述三種文獻中,陳子昂均名列第一,且被稱為“詩仙”,這是令今人比較詫異的。因為以今天的眼光看來,“詩仙”早已成為李白的專屬稱謂。陳子昂在《瑠璃臺詩人圖》中占據首位,且名列“詩仙”,這表明“詩仙”人選在當時與后世有著一個較為復雜的演變過程。起碼在唐代,李白并不是“詩仙”的唯一人選,陳子昂曾一度占據著“詩仙”這一寶座,且雄踞唐代詩人之冠。那么《瑠璃臺詩人圖》中這個“詩仙”的稱謂,其涵義與后世是否相同呢?《瑠璃臺詩人圖》于“陳子昂詩仙”下還錄有詩句:“荒唐穆天子,好與白云期。”這兩句詩來自陳子昂的《感遇》其二十六。金程宇認為,因陳子昂詩中詠及穆天子與西王母故事,故稱為“詩仙”。“詩天子王昌齡”之下所列詩句為:“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諸侯。”其中亦提到了“天子”。然而“詩宰相李白”之下所列詩句為:“女媧弄黃土,團作愚下人。”這兩句詩中并無“宰相”字樣,似與“詩宰相”聯系不起來。其實“女媧弄黃土,團作愚下人”暗含著主宰天下的意思,也是可以和“詩宰相”相呼應的。況且《瑠璃臺詩人圖》所引陳子昂、王昌齡、李白等人詩句,均非其代表作和名句,明顯是為了配合“詩仙”“詩天子”“詩宰相”這些稱謂,遂于詩人集中特意選取出相關詩句,加之還有“詩大夫”“詩舍人”“詩進士”這些名目,讓人可以確認《瑠璃臺詩人圖》是有意按照地位和官職進行排序的。當然這種按官職大小排列的方式顯得有點簡單,甚至有點幼稚,其目的應是為了普及和傳播。
那么《琉璃堂墨客圖》產生于什么時代呢?《吟窗雜錄》的作者陳應行為南宋初年人,《明文抄》的編者藤原孝范(1158—1233?)生活的時代亦相當于中國的南宋,可見《琉璃堂墨客圖》必出現于南宋之前。卞孝萱先生將《琉璃堂墨客圖》與晚唐張為的《詩人主客圖》進行比較后發現,《琉璃堂墨客圖》所列舉的31位詩人沒有一個是唐德宗以后的,而《詩人主客圖》所選詩人則有晚唐人。另外,《詩人主客圖》的分類比《琉璃堂墨客圖》更加精細。先粗后精,是事物發展的規律,因此認為《主客圖》應是受了《琉璃堂墨客圖》的啟發而有所創新(參見卞孝萱《〈琉璃堂墨客圖〉殘本考釋》)。總之,《琉璃堂墨客圖》應產生于唐代,很有可能是中唐以前的文獻,因此,陳子昂“詩仙”之名應出現于唐代。由此我們再反觀孟啟《本事詩·高逸第三》“李白才逸氣高,與陳拾遺齊名”的記載,便可見《琉璃堂墨客圖》稱陳子昂為“詩仙”并非空穴來風。
盧藏用所編《陳子昂文集》十卷本今已不傳,目前可見最早的陳子昂集是明弘治十年(1491)楊澄刻本《陳伯玉文集》。也就是說,陳子昂集歷經七百余年方有重刻本問世,這似乎也從側面反映出陳子昂地位的陟降,陳子昂文集的寂寞表明他早已從“詩仙”之位跌落。元代方回《瀛奎律髓》曰:“陳拾遺子昂,唐之詩祖也。不但《感遇》詩三十八首為古體之祖,其律詩亦近體之祖也。”可見方回對陳子昂的關注,已經單純地變為對其詩歌的稱道,而對其文章的關注已經大幅降低。馬端臨《文獻通考》曰:“陳拾遺詩語高妙,絕出齊梁……至其他文,則不脫偶儷卑弱之體。”他批評陳子昂的文章與詩歌的風格存在落差,認為陳子昂的文章仍有駢儷成分,尚未能擺脫六朝文風卑弱之習,若與早期的“揚馬”之評進行對比,明顯可以看到時代風氣之轉移。
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簽》曰:
唐人推重子昂,自盧黃門后,不一而足……余謂諸賢軒輊,各有深意。子昂自以復古反正,于有唐一代詩功為大耳。正如夥涉為王,殿屋非必沉沉,但大澤一呼,為群雄驅先,自不得取冠漢史。
清代沈德潛《說詩晬語》曰:
隋煬帝艷情篇什,同符后主;而邊塞諸作,鏗然獨異,剝極將復之候也。楊素幽思健筆,詞氣清蒼。后此射洪、曲江,起衰中立,此為勝、廣云。
胡震亨、沈德潛均將陳子昂比為登高一呼的陳勝,將其視為齊梁詩風的終結者、李杜之先驅、唐詩發展史上的功臣,這種認識和評價已經和當代文學史的說法較為接近。
《登幽州臺歌》在近代得到盛譽,然而此詩是否為陳子昂所作仍然存有疑問。陳尚君先生指出,《登幽州臺歌》不見于《陳伯玉文集》,亦不見于敦煌遺書《故陳子昂遺集》殘卷。此詩最早見于盧藏用《陳氏別傳》,然若為陳子昂所作,盧藏用編陳氏文集時為何不加收錄呢?陳先生認為此四句詩是盧藏用根據陳子昂贈詩的內容加以概括而成的,目的是在《陳氏別傳》中將他的孤憤悲凄作形象之敘述。在唐、五代、宋、元的各種典籍中絕無引及此歌者,唐、宋、元各種唐詩選本沒有采錄,更罕見有人加以評論。直到明楊慎《丹鉛總錄》方加上了《登幽州臺歌》這一篇名,后經鐘惺、譚元春《唐詩歸》之評贊,乃至家傳戶誦。一首詩歷經九百多年從未有人提起,卻在900多年之后因為某種原因被推為經典,確實有理由令人懷疑其真實性,當年陳尚君先生對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真偽的質疑也是同樣的思路。一首未被盧藏用收入陳子昂文集之作,又被后人看成是陳子昂之作,極有可能是個誤會。按,《本事詩·嘲戲第七》:
宋武帝嘗吟謝莊《月賦》,稱嘆良久,謂顏延之曰:希逸此作,可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昔陳王何足尚邪?
若所載不虛的話,在南朝劉宋時期已有“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這樣的成語,則子昂此詩前兩句并非獨造。然孟啟《本事詩》作于晚唐,要遠晚于陳子昂,其所征引是否確實可信、是否受到陳子昂的影響,后世已難以判斷。從目前所見材料來看,唐代除了盧藏用之外,確實從未有稱譽《登幽州臺歌》者。唐人提及陳子昂,多會稱其《感遇》詩。如杜甫《陳拾遺故宅》曰:“終古立忠義,感遇有遺篇。”白居易《與元九書》曰:“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感興》詩十五首。”元稹《敘詩寄樂天書》曰:“適有人以陳子昂《感遇詩》相示,吟玩激烈,即日為《寄思玄子詩》二十首。”孫樵《與賈希逸書》云:“陳拾遺以《感遇》窮,王勃以《宣尼廟碑》窮。”其中均提到了陳子昂的《感遇詩》,卻從未提及《登幽州臺歌》。敦煌寫本《故陳子昂遺集》殘卷中即有《感遇》詩,卻無《登幽州臺歌》。在今存十幾種唐人選唐詩中,只有《搜玉小集》收錄陳子昂一首《白帝懷古》。而《登幽州臺歌》如此長時間的缺席,益發令人由困惑而生疑。縱觀陳子昂的接受史可以發現,其文壇地位的升降與每個時代文學潮流息息相關。他在唐代被譽為揚雄和司馬相如,甚或還曾被推上“詩仙”之寶座,但大多文士仍推崇他對文風改革的先驅作用,其《感遇》詩亦成為大家關注的焦點。然而宋元以后,陳子昂的地位有所下降,雖不乏“唐之詩祖”這樣的高度評價,但對其稱譽已由文章轉移到詩歌方面。至明清以后,陳子昂逐漸被排除出唐詩大家的行列,他甚至已不再被視為盛唐詩的開創者,而是被定位為齊梁詩風的終結者。陳子昂接受史的諸般復雜樣態及其地位的黜陟升沉,值得引起研究者的進一步思考和關注。
(作者系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