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超

在新聞學的視閾內,似乎沒有一個概念比“真實”的概念更基礎、更重要。即便是新聞學的入門教材,都會告訴你“真實是新聞的生命”。但是何謂“真實”?這實在是一個既簡單又復雜的問題。
說它簡單,是因為不管你認識不認識、承認不承認,真的就是真的。常言道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說它復雜,是因為如此一來,難免產生新的問題 :“什么是真的?”“誰說的是真的?”“什么時候是真的?”“在什么地方是真的?”“真到什么程度?”等。
這些追問絕不是無中生有,或者“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隨著時代的發展、世界的復雜化以及媒介的進步,人們對事物的認識也漸趨復雜化,這就使得“真實性”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成了一個“欲說還休”的話題。
特別是在所謂的“后真相時代”,人們的情緒比真相本身更重要,真實、真相的重要性似乎淡化了,被新聞視為生命的“真實性”變成了可以被加工、剪裁游戲 ;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深度偽造”更是大行其道。加上世界范圍內的自媒體公共領域的瓦解與轉型,由“水軍”制造的假新聞層出不窮 ;資本操控媒體輿論的趨勢有增無減,喬姆斯基所說的五個“新聞過濾器”之一的“公關過濾器”大行其道……新聞的真實性被各種勢力、各種文化圍剿,真相岌岌可危。
劉沫瀟的《全球視野下的新聞真實探索:理論闡釋與實踐考察》一書理論意義和實際應用價值就在于此。盡管之前已有不少優秀的研究成果聚焦真實性的研究,但本書從哲學的角度探索了這個“既簡單又復雜”的問題,這在一定程度上來說是獨辟蹊徑和不乏創意的。既反對“新聞無學”的說法,又反對新聞學畫地為牢、故步自封的做法是我的一貫立場。作者通過本書的寫作,對新聞學如何走出自己有了深入的理解,我甚感欣慰。
本書以作者的博士論文為基礎,不僅立意高遠,而且論點不乏創新。作者的博士論文在由新聞傳播學、政治學交叉學科專家組成的答辯會上,獲得了一致好評。
在當下“傳播充裕”的背景下和日益智能化的媒介環境中,本書重新考察了新聞真實的經典議題,探討了技術因素對實踐理念革新的影響,不僅突破新聞真實研究的真理符合論窠臼,而且研究方法扎實、得當。作者通過對32位學者和新聞從業者的半結構式訪談,以及中國、澳大利亞和歐洲四種不同所有制類型媒介平臺的實地考察,對抽象的新聞真實問題進行了全球化和語境化的探索。在此基礎上,論文聚焦以下三個關鍵問題 :新聞真實指的是什么?為何需要新聞真實?如何更好地追求新聞真實?
作者認為,在“傳播充裕”背景下,真相在新聞領域仍然至關重要。同時,她對有關新聞真實的簡單化認知及其所依據的教條和偏見提出了質疑。作者在書中提出,新聞真實是一個基于語境的、復雜的、多維度的問題,其內涵既有歷史發展又有地理差異。正統的“客觀性”原則和“真理符合論”不免令人生疑 ;希臘語中象征真相的“無蔽”及與之相關的“開放”和“透明”理念或許更有利于在媒介平臺和公眾之間建立信任,并就何為真相達成共識。她對新聞真實只是認識論的教條進行了批判,認為它同時也是價值論和實踐論問題。
全書的結構大開大合,縱筆所至,左右逢源。在比較視野下,她汲取了波普爾、羅蒂、瓦蒂莫和馬克思四位哲學家真理觀的有關思想,拓寬了新聞真實的研究視野,總結了四種新聞真實模式——證偽模式、實用主義公共服務模式、對話—闡釋模式和社會和諧—實踐模式。她發現,這四種模式的共同之處,就在于它們均從批判的角度理解真相,反對客觀真相的給定性和絕對性。它們雖屬并列展開,但在作者的結構安排中,“馬克思主義真理觀下的新聞真實”起到了總括作用。本書不僅闡明了馬克思主義真理觀的內涵,作者還將其應用于對《人民日報》“求證”欄目的分析,批判了“社會主義新聞業重宣傳而不關心真相”的偏見。同時,全書還在馬克思主義真理觀視閾下對西方諸種真理觀進行了批判性評估。基于以上內容,我當時建議她為第六章標題加上了“兼評西方諸種真理觀”的副標題。
在劉沫瀟的博士論文成稿、打印前夕,我囑她將悉尼大學的約翰 · 基恩教授作為“聯合導師”印上封面。這是因為,劉沫瀟在悉尼大學聯合培養時,基恩教授作為外方導師,對她的論文進行了悉心指導,也刷新了我對國外聯合導師的印象。
現年70多歲的基恩教授是世界知名的政治學家,以政治哲學和媒體與民主的研究聞名于世。他有關公民社會的論著,曾為哈貝馬斯等當代著名的哲學大師所關注。他在英國生活多年,曾被《泰晤士報》譽為“英國頂尖的政治思想家,著作具有世界性重要影響的作家”;澳大利亞廣播公司描述其為“澳大利亞重大知識輸出者之一”。有關“后真相”的理論闡釋,是基恩教授最近幾年為學術界做出的新貢獻。
如此一位享受世界聲譽的大學者,在學生面前絲毫沒有大師的矜持,而是更像一位“學術暖男”。他不僅每周與劉沫瀟等博士生面談一次,督促論文進程;而且每當劉沫瀟完成新的章節,他都囑她將要點翻譯出來,供他評閱。在我以教育部“博導項目”的“高級研究學者”身份訪問悉尼大學時,他還慷慨地將辦公室的鑰匙交給我,以便我使用他的辦公空間和藏書。基恩教授給我留下的印象,除了跨學科的博學多聞,還有犀利的言論和循循善誘。對于有爭議的學術觀點,他的評論往往一針見血,從不為尊者諱 ;他與我或劉沫瀟談論真實性的話題,好幾次都是以哲學漫畫和爭議新聞照片開頭,以破除哲學的深奧色彩和 “眼見為實”的認知誤區。
基恩教授對劉沫瀟的輔導,無疑為全書增加了哲學色彩。他對劉沫瀟的博士論文評價甚高。在劉沫瀟聯合培養研修報告的導師評語欄中,基恩教授寫道,本論文“結構良好,具有原創性,一定會作為一本重要的書籍出版”。基恩教授也欣然應邀為本書作序。
劉沫瀟為這篇書稿的付出是巨大的。她克服了許多實際困難,堅持在三年之內完成了博士學業。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她就像一個上滿了弦的鐘表,奮進的腳步從未停歇。她當助教、發論文、組織學術活動,成為我研究團隊的“臺柱子”;她不遠萬里從澳洲自費到荷蘭進行考察,就為了給全書增加一個經得起推敲的案例。正是因為她追求卓越,堅忍圖成,所以成績斐然。博士畢業前,她同時獲得了兩個母校——清華與北外的工作許可。
我對劉沫瀟的期望也許十分簡單,那就是讓奮進的腳步慢下來,多思索、多回味、多升華。寫作學術著作也是一樣,多運籌、多打磨,逐漸形成一種行云流水的敘事技巧和深入淺出的文風,在全球化的視野和“中西兼容”的背景下,依然凸顯“中國作風、中國氣派”。
感謝李彬教授慧眼識珠,力薦劉沫瀟的博士論文付梓。向李彬教授對我指導的青年才俊一如既往的支持致以由衷的謝意,也感謝河南大學出版社對青年學人學術成果的出版發行。青年學人成長路漫漫,盼上下而求索。
(作者系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長聘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