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奇偶精神體現了對立統一、相反相成的原理。北宋著名隱士種放以隱為用,以道為體。他徘徊于儒道之間,將終南山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與道家天人合一、儒家濟世有為的思想相結合。種放的隱逸既是隱居山林、與道合真的道家式隱逸,也是著書立說、參政勸諫的儒家式隱逸。種放儒道互補、吏隱兼遂的人生道路體現出了終南文化奇偶互補、以奇求偶的精神內涵,也體現出了終南隱逸文化的博大精深。
關鍵詞:種放;儒道互補;終南隱逸;奇偶精神
中國文化博大精深,源遠流長。張豈之先生曾將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精神概括為人文精神、自然精神、奇偶精神、會通精神。奇偶精神是指人們從奇和偶中把握人與自然的規律。陰陽五行、中庸思想、宋儒的一分為二都體現了奇偶精神。隱逸是中國古代文人所選擇的一種特殊的行為方式。儒家提倡“學而優則仕”“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這種入仕上進、積極參與政治的人生方式是古代大多數文人所選擇的人生道路。歷代隱士卻以道家自然無為的生活方式,與儒家濟世有為的行為模式完成了中國古代文人精神世界的建構。北宋初年的四大隱士之一種放隱居終南山三十年,以奇求偶,最終步入朝堂。他將儒道思想、仕宦文化和山林文化相結合,體現了終南文化的奇偶精神。
一、隱居山林、與道合真的道家式隱逸
春秋時期禮崩樂壞,文化下移,產生了士階層。隱士作為士階層中獨特的一部分,在遠離朝堂、退居山林中實現了人格和精神的獨立和自由。從上古時期開始便逐漸形成了“尊隱”的傳統。孔子說:“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論語·堯曰》)秦末“商山四皓”隱居終南山。魏晉時期,陶淵明安貧樂道的精神為古代士大夫所推崇。唐代,王維吏隱兼遂,在仕途官場和隱居山林之間達到了平衡,“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他白天在朝為官,下朝之后在終南山下的輞川別業,流連山水,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盧藏用的“終南捷徑”,隱居以待時,以退為進,從而累居要職。中唐著名詩人白居易更是在大隱隱于市和小隱隱于野中找到了中隱的人生道路,他用實踐證明了中隱是在儒家中庸思想下更加符合客觀實際的人生選擇。為了吸取唐朝滅亡的教訓,宋太祖“杯酒釋兵權”,實行文官政治。宋代雖然在軍事上處于弱勢,卻創造出了輝煌燦爛的文化。陳寅恪先生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1]北宋經濟繁榮,文化昌盛,崇文抑武的政策使得上層社會出現尊隱風尚。宋代皇帝常常喜好召隱,并且對隱士進行賞賜。《宋史·隱逸傳》中便記載了十四位被召的隱士,其中得到賞賜最多的就是種放。另外,宋代儒、釋、道三家思想合一,宋人從注重外部事功開始轉向內在修養。宋人將士大夫的社會責任和內心世界的自由獨立相結合,使得二者不再矛盾,將儒家的積極入世、道家的自然閑適和佛教的自我解脫統一起來。在此情況下,種放隱居終南,收徒講學、著書立說,將道家的山林文化和儒家的仕宦文化相結合,實現了儒道互補。同時,種放的隱逸也與終南山的隱逸傳統和奇偶精神不謀而合。
種放在北宋初年與陳摶、魏野、林逋并稱為四大隱士。父名詡,宋吏部令史,后調補長安主簿。父亡后,他隨母親隱居終南山,以講學為生。種放一生徘徊于出仕與歸隱之間。《宋史·種放傳》記載:“淳化三年,陜西轉運宋惟干言其才行,詔使召之。”種放不出。咸平四年,復召,放辭不起。咸平五年,“張齊賢知京兆府,表薦,召為左司諫,直昭文館,賜五品服”。由此,隱居三十年,已四十七歲的種放出仕為官。然而,出仕后的種放“屢至闕下,俄復還山”,反反復復幾次歸山,宋真宗還設宴賦詩送別,并讓大臣陪伴賦詩。種放能夠自由來往于朝廷和山林之間,與宋代崇文抑武的國策密不可分。北宋的皇帝對隱士禮遇有加,宋真宗對種放十分尊崇。《宋史·種放傳》記載,種放初任左司諫,后升至右諫議大夫,判集賢院。宋真宗對種放的禮遇在《澠水燕談錄》《宋朝事實類苑》中皆有記錄。宋真宗曾曰:“昔明皇優待李白,御手調羹,今朕以手援放登閣,厚賢之禮,無愧前代矣。”宋真宗將自己與種放同唐明皇與李白相較,在于體現自己對種放才華的厚愛和賞識,對于種放來說也是備受榮寵。
種放卓爾不群的歸隱情懷是從幼年開始的。《宋史·種放傳》記載:“放沉默好學,七歲能屬文,不與群兒戲。父嘗令舉進士,放辭以業未成,不可妄動。每往來嵩、華間,慨然有山林意。”[2]種放博學多才,七歲能文,放棄科舉轉而往來于山林之間是自己的主動選擇。種放一生經歷過被召與跑官、肯定與非議。他既有儒家經世致用的志向,又向往山林天然自由的環境,在終南山中隱居以待時,出入朝堂,著書立說,授徒講學,在古文方面造詣頗高。同時他又能與朝廷保持一定距離,遠居避禍,不婚娶,去世前焚燒書稿,著道袍飲酒而卒。他在終南山隱居以奇求偶,最終儒道兼取,奇偶互補,這種將道家式隱逸和儒家式隱逸相結合的方式,雖然被世人譏諷為“終南捷徑”,但也是北宋隱逸文化的一種特殊呈現方式。
終南山四季分明,環境清幽,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使終南山成為長安的后花園。秦嶺是中國南北的分界線,植被茂密,地形高峻蜿蜒。同時,長安八水中除了涇河和渭河,其余六水灃、澇、潏、滈、浐、灞都起源于終南山。老子在終南山下體悟四時更替、天人合一的自然之道,他在樓觀臺著《道德經》五千言,闡述宇宙自然的奧秘。唐人在終南山中交游唱和、園居著述,隱居其中。北宋定都汴京,政治中心的轉移使終南山失去了地理優勢和文化優勢。但終南山與長安、洛陽、開封相距不遠,秀麗宜人的自然環境依然是眾多隱士隱居之地。種放和他的學生高懌皆隱居終南。種放隱居終南是天性使然,“學古嗜退,本求山水之樂,斯率天性以奉至道,豈有意于麋鹿,蓋無心于紱冕”[3]。種放內心向往山林之樂,也希望能夠體會自然之道,這與道家自然無為、天人合一的思想是一致的。“放得辟谷術,別為堂于峰頂,盡日望云危坐。幅巾短褐,負琴攜壺,溯長溪,坐磐石,采山藥以助飲,往往終日。”[4]這種徜徉于山林之間,悠然自得、自由自在的生活正契合道家自然無為的隱逸方式。
陳摶為北宋時期著名的華山派道士,主張睡眠、休養生息,時常一眠數日,人稱“睡仙”,著有《先天圖》和《無極圖》,曾被宋太宗所召,賜名“希夷先生”,并賜紫衣一裘。種放即拜陳摶為師,修習道術。《宋史》中記載種放終身不娶,尤惡囂雜,每每歸至山中,便“私居終日,默坐一室”而常被譏笑,種放對于種種譏笑,總保持沉默不答。種放為陳摶的嫡傳弟子,師承影響了種放的思想傾向。首先,種放終身未娶,并且修習辟谷之術。陳摶不僅擅長道教的睡眠養息,而且以辟谷煉氣聞名于世。種放“盡日望云危坐”,這也說明種放修煉道教內家方術很可能源自其師希夷先生。其次,陳摶當年也曾像種放一樣多次被天子召見并賜官,但他卻沒有出仕,一心在山林間修道成仙。種放多次被召賜官,屢屢拒絕或頻頻歸山,其思想來源或許源自其師陳摶。最后,據《邵氏聞見錄》,種放作為陳摶嫡傳弟子,與其關系十分親近。陳摶去世后的墓碑由種放所立,其師徒情誼可見一斑。在碑文中言及其師曰“明皇帝王伯之道”,評價頗高,這也是其社會地位的體現。我們不難猜測,種放幾入幾出,不僅向陳摶學習了道家方術,或許還學習了“皇帝王伯之道”。朱震《漢上易傳·進周易表》記載,陳摶將《先天圖》和《無極圖》傳授給了種放。陳摶對種放的影響不僅是生活方式上的,還有價值取向及思維向度方面,這影響了種放對哲學的思考以及對人生道路的選擇。
二、著書立說、參政勸諫的儒家式隱逸
種放隱居終南與其母密切相關,同時也體現了他至孝的品質。《宋史·種放傳》中多次提及其母,“獨放與母俱隱終南豹林谷之東明峰,結草為廬,僅庇風雨。以請習為業,從學者眾,得束脩以養母,母亦樂道,薄滋味”。種放父親去世后,他的兄弟都積極入世,只有他與其母歸隱終南山,講學以養其母。從“母亦樂道,薄滋味”一句便可看出,他的母親并非要求他懷有“修、齊、治、平”的理想,而是極其樂于與他一起歸隱山林。其母得知他被召時,反應異常激烈:“淳化三年,陜西轉運宋惟干言其才行,詔使召之。其母恚曰:‘常勸汝勿聚徒講學。身既隱矣,何用文為?果為人知而不得安處,我將棄汝深入窮山矣。’放稱疾不起。其母盡取其筆硯焚之,與放轉居窮僻,人跡罕至。”原本與種放隱居山林的母親,卻因種放“被召”而對其講學表示不滿,甚至“取其筆硯焚之,與放轉居窮僻,人跡罕至”,不論種放是否愿意“被召”,其母的態度都是堅決反對。而種放也隨之聽從了母親。其母去世,他傷心欲絕。“咸平元年母卒,水漿不入口三日,廬于墓側。翰林學士宋湜、集賢院學士錢若水、知制誥王禹偁言其貧不克葬,詔賜錢三萬、帛三十匹、米三十斛以助其喪。”[5]之后,他才奉命出仕為官,那年他已四十七歲。
種放隱居終南山,對山林及天地自然的山水之美,不是流于表層的觀賞、感悟和審美,而是深入進行理論分析,并著書立說。《宋史》記載種放著有《蒙書》《嗣禹說》《表孟子上下篇》《太一祠錄》,“人頗稱之”。種放對于孟子的道統有深入的理解,著述的目的是黜邪反正,摒斥浮屠死生幻化之說。不僅如此,種放在朝廷時,還勸宋真宗實施儒家的仁政,并勸阻天子外出游歷。當楊億譏笑種放時,宋真宗還用種放所寫的“十三議”來對他進行反駁。這“十三議”涉及治國的方方面面,由此可見,種放為幫助天子治理國家也做了周全的思考。這十三篇《時議》體現出種放對時事政治的關注和深入思考。
種放在隱居期間不僅著書立說,還培養后學。《宋史》記載,其弟子有陳堯佐、楊偕、薛田、高弁、高懌、韓退等。高懌是荊南高季興的四世孫,非常聰敏,十三歲能文,通曉經史子集,聽聞種放隱居終南山豹林谷,跟隨種放學習。他還與張蕘、許勃被稱為“南山三友”。這些后學對北宋的政治與文化起著非常積極的作用。
宋太宗、真宗兩朝,宣揚無為而治的黃老思想。種放還將從其師陳摶那里繼承下來的《先天圖》與《無極圖》傳給后代。朱震在《漢上易傳·進周易表》中記載:“陳摶以《先天圖》傳種放,放傳穆修,穆修傳李之才,之才傳邵雍;放以《河圖》《洛書》傳李溉,溉傳許堅,許堅傳范愕昌,愕昌傳劉牧。”代代相傳之后,傳至周敦頤和邵雍,邵雍由此創立了先天學。作為理學鼻祖的周敦頤著有《太極圖說》,這成為開創宋明理學過程中不可缺少的一環。
然而,作為文人,種放的內心也是充滿矛盾的。他想過清幽閑適的山林生活,一邊又心系朝廷。在出仕為官時,頻頻歸山;在隱居山林時,卻又心向朝廷。他的七律詩《瀟湘感事》就書寫了這種矛盾的心態:“漢傅有才終去國,楚臣無罪亦沉沙。”他站在湘水邊憑吊賈誼和屈子,借懷古以抒己懷,將自己出仕與歸隱的矛盾心態展露無遺。“有才”與“終去國”、“無罪”與“亦沉沙”形成鮮明對比,表現了自己胸懷大志又居于山林的矛盾。又有詩《寄二華隱者》曰:
我本厭虛名,致身天子庭。
不終高尚事,有愧少微星。
北闕空追悔,西山羨獨醒。
秋風舊期約,何日去冥冥。
種放自身雖在“天子庭”,但本性仍然“厭虛名”。一句“秋風舊期約,何日去冥冥”便表達了希望自己早日解脫這種矛盾的心情。
三、結 語
種放作為北宋初年頗具盛名的四大隱士之一,隱居在終南山中,幾出幾入,不僅參政勸諫、培養后學、著書立說,受到宋真宗的恩寵,而且師從陳摶修習方術,將《先天圖》《無極圖》傳于后人,對先天學和宋明理學的形成具有開創意義。種放的歸隱生涯是儒道思想相互作用的結果,也是終南文化奇偶精神的體現。他將仕宦文化和山林文化、古代文人仕進和退居的關系處理得非常妥當。他隱居終南山中,遵從自己的本心,俯仰風月,陶冶情操;而當條件允許時,又積極有為,參政議政,有補于世。雖然晚年多為人詬病,但是種放實現了人生價值,用自己的人生經歷豐富了終南隱逸的文化內涵。
(西安翻譯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陜西省秦嶺(終南)文化重大研究項目“終南文化起源、演化與發展研究”(2024HZ0526)階段性成果。
參考文獻
[1] 陳寅恪.陳寅恪先生文集:卷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 脫脫.宋史:卷457[M].北京:中華書局,1977.
[3] 同[2].
[4] 同[2].
[5] 單宇.菊坡叢話:卷六[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