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一
無論走到哪里,走得多遠,下意識地,我總覺得有一雙波光閃爍的眼睛瞄著我。
那是故鄉的眼睛,黃蓋湖,我的母親湖。每一次看見她,那萬頃碧波仿佛頃刻間涌現,往這里一走,總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從四面八方忽然攫住我。在我尚未走出這一方水土的少年時代,這是我見過的最遼闊的水域,一個坦蕩的大湖,為我打開了一個生命空間,又讓我莫名敬畏和惆悵。我時常站在岸邊深深地望著她,感覺那澄明的大湖中有一雙深邃的眼睛,仿佛可以看透天地間的一切。從小到大,對這個大湖我一直充滿了無端的猜想,猜測她久遠而神秘的前世。而在一場宿命的戰爭打響之前,這是一個天生低調的湖泊,一直隱藏在長江和赤壁背后的地平線下,她的存在如同歷史的空白,天空一片空曠,唯有靜水深流。
多少載風流水轉,永不停歇地洗刷和打磨它經歷的一切事物,那柔軟的波浪時不時就會吐出一些堅硬的東西,如那些銹跡斑駁的箭矢和矛尖,透過那特有的銘紋,在浩渺煙波中終于浮現出一個清晰的歷史年輪。那是東漢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春天。每年江南的桃花一開,隨之而來的便是江湖的汛期,裸露的河床和湖洲漸漸消失在漫漫春潮中,一個大湖大得幾乎漫無邊際。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一艘艘東吳水師的蒙沖斗艦從長江太平口魚貫而入,潛入了一個隱藏在歷史背后的大湖。而此時,在長江北岸烏林一側,曹操在征服北方之后,率二十三萬雄師揮戈南征,號稱八十萬眾,攻打只有區區四五萬人的孫劉聯軍。那一代梟雄之氣勢,一如文章冠世的陸機所云:“魏氏嘗藉戰勝之威,率百萬之師,浮鄧塞之舟,下漢陰之眾,羽楫萬計,龍躍順流,銳騎千旅,虎步原隰,謀臣盈室,武將連衡,喟然有吞江滸之志,一宇宙之氣。”這百萬之師雖說過于夸張,但曹操“喟然有吞江滸之志”還真沒有夸大其詞。一場劃時代的戰爭,就這樣,在長江赤壁一帶拉開了歷史序幕,那是一場早已沒有懸念的戰爭,然而在當時還是一個巨大的懸念。
太平口,地處赤壁上游七八里處,扼江湖之咽喉,直接溝通長江和一個深藏不露的大湖。而在太平口一帶的江湖之間,還橫亙著一座鐵山咀,這是一道插入江湖的長磯,既是雄踞江湖之間的一道天然屏障,對潛入湖中的東吳水師也是天然的掩護。
既有太平口,便有太平湖。太平,太平,人類的世代祈盼,但在那兵荒馬亂的世道,這祈盼往往又只能以戰爭的方式去達成。從太平湖到黃蓋湖,則是人類對一個自然湖泊的重新命名,也是對歷史的一次改寫,那個改寫歷史的關鍵人物既不是坐斷東南的孫仲謀,也不是雄姿英發的周公瑾,更不是劉備和諸葛亮,卻是一位姿貌嚴毅、充滿了血性的湖湘之子。黃蓋,字公覆,三國零陵泉陵人,為東吳十二虎臣之中堅。據史載,“蓋少孤,嬰丁兇難,辛苦備嘗,然有壯志,雖處貧賤,不自同于凡庸,常以負薪馀間,學書疏,講兵事”,這是一位手操九節鐵鞭的威猛型戰將。他一眼可以看穿長江,直抵對岸的曹營,真可謂洞若觀火。而他不但有陸拔山岳之勢、水斷虬龍之氣,還熟讀兵書,頗有奇謀,赤壁之戰最關鍵的一個謀略,就是他奉獻的火攻曹營之計:“今寇眾我寡,難與持久。然觀操軍船艦首尾相接,可燒而走也!”
但要把這一把火在那風高浪急的時空中點燃,絕沒有“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那么浪漫,這是一著妙計,更是一步險棋,在歷史的縫隙里還有太多的情節或細節。
戰爭,從來不是單純的武力對峙,東吳水師乃是強弩之下的一支弱旅,尤其需要有回旋和縱深地帶。據清同治《臨湘縣志》:“黃蓋湖在縣東百里,東納馬蹄湖水,西納橫河口水,南納沅潭湖水,西納中寨湖水,東北納蒲圻及嘉魚水,縱橫五六十里。赤壁之戰,黃蓋屯兵于此,故名。”這段記載有些錯亂,而黃蓋湖確實水系紛紜,莫衷一是。東漢建安年間,這個天然湖泊比清代要大得多,從太平口一直縱深到龍窖山腳下,縱橫數百里,足以裝得下數萬東吳水師。有了這樣一個大湖,進可攻,退可守,還有一條條通湖達江的河流源源不斷地運載軍需物資。這兵要練,也要養,史稱黃蓋“善于養眾,每所征討,士卒皆爭為先”。
黃蓋湖是一個江山之間的湖泊,若要追溯大湖之源,就上龍窖山吧,這是黃蓋湖流域最大的靠山,為五嶺山系幕阜山余脈;雖是余脈,那拔地而起之雄姿、崇山迭起之磅礴,一看就底氣十足。這樣一座有底氣的山,從不輕易顯山露水,哪怕在最晴朗的日子進山,陽光照亮了云靄間的層巒疊嶂,卻難以洞穿那云遮霧繞的迷谷幽徑。這里是大自然的疆域,漫山遍野長滿了蒼藤青苔,更有茂林修竹。若在陽春三月進山,正好趕上了野櫻花開的季節。野櫻花是龍窖山最驚艷的花朵,每當江湖春潮涌動,水滋養著風,風生水起,便一陣一陣地催開了花信,那蒼老的樹干、粗糲的樹皮、枯黑如焦炭般的樹枝上,竟然又抽出了一片片鮮嫩的綠葉,綻放出了一簇簇、一叢叢燦若云霞的野櫻花,云彩輕拂著雪白的花瓣,蜂蝶追逐著粉紅的花蕊,這稍縱即逝的野櫻花可以釀出世間最甘甜的蜜,連飛出花叢的鳥雀也散發出香遠益清的氣味。越是危崖絕壁,越是絕美的風景,那是人類難以抵達的境界,這超塵出世的境界往往便有仙子出現。這里是瑤族先民的千家峒,在瑤族同胞的神話傳說中,這是一座仙女散花的仙山。而我,一個俗人,每一次進山都只能仰望和遠眺那縹緲的仙境,卻也有一縷縷溪水從綠蔭花影間娓娓流來,一座大山有了水的滋潤,那層巒疊翠便愈加鮮翠,連陰影也是鮮亮碧綠的。
山有多高,水便有多高,而高山流水往往于危崖錯落間誕生。龍窖,龍窖,原本就是藏龍之地,要不怎么叫龍窖山呢?相傳龍窖山一度久旱未雨,一座青山在烈日赤焰下化作草木干枯的焦土。為拯救在饑渴中掙扎的眾生,一位叫靈芝的瑤家姑娘每天仰望著布滿火燒云的天空,睜著一雙焦渴的大眼睛向上蒼悲泣求雨,那一片誠心和欲哭無淚的眼睛沒有感動上蒼,卻讓洞庭龍王之子小黑龍動了惻隱之心。隨后,小黑龍飛赴龍窖山私播甘霖,因觸犯天條,令玉帝雷霆震怒,命雷公電母連炸三個霹靂,于龍窖山頂劈開三口深潭,(這深潭通過山底的陰河與洞庭湖一脈相連),隨后又用鉸鏈將小黑龍鎮鎖于潭口的巖石之下,命其日夜噴涎吐沫,將功贖罪。從此,小黑龍一直在巨石和鎖鏈下不屈地掙扎,又一直在掙扎中滔滔不絕地噴涌出龍涎。這個神話傳說與洞庭君山的龍涎井如出一轍又遙相呼應,看似荒誕不經,卻又暗合自然倫理。從廣義上看,龍窖山和黃蓋湖原本就屬洞庭湖水系,這三口深潭就是黃蓋湖的源流,而最上邊的一口號稱黑龍潭,俗稱老龍潭,隨著那傳說中的龍涎噴濺而出,在絕壁深潭間化作七級懸迭的瀑布群,遠遠一看,如銀河倒懸般自天而降,在撼人心魄的呼嘯中以懸殊的落差直插深潭,于是咆哮,于是嘶鳴,又于咆哮和嘶鳴中掙扎出萬千的姿態來,一座山卻愈加高深而靜穆。
一條發源于龍窖山的河流,仿佛在傳說中誕生,一旦誕生便是龍窖山的千古絕唱。走進龍窖山方才發現,在歷史的背后不只是藏著一個煙波浩渺的大湖,在大山深處還藏著一條源源不絕的河流。高山流水,才是千古江山的真正知音啊。設若沒有一座龍窖山,就沒有龍窖源,也就沒有了一條注入黃蓋湖的重要源流,甚或就沒有了黃蓋湖,一段歷史將被徹底抽空。但歷史從來沒有假設,一切皆是早已注定的。
這條由龍潭孕育出的河流,一如蟠龍一般盤曲環繞,它就叫蟠河,古稱大蟠河。但史上還另有一說,當時,為了保障東吳水師的燃料供應,周瑜命右將軍潘璋在龍窖山北麓采伐薪柴。此人乃是后來率部擒殺關羽的一員猛將,也是東吳十二虎臣之一。吳軍采伐薪柴之后,最便捷的路徑就是由大蟠河放舟而下,運往黃蓋湖。但這是一條山溪型的河流,尤其在流經龍窖山馬岙馬公溪一帶,河道陡狹而曲折,激流跌宕起伏,難以載舟行船。潘璋便率領軍民拓寬河道,疏浚河床,采用依山就勢分段筑壩的梯階運輸方式,最終打通了從龍窖山到太平口的水道,于是乎,這條河流也跟著他姓了潘,因而又叫潘河。
一條河流,就是一條水路。從龍窖源出發,只要追著大蟠河走,你就能追蹤到歲月深處的一個個秘密。而在它流經的每一個地方,都會獲得一次重新命名,如龍窖源、龍源河、坦渡河、新店河、新溪河,但從頭到尾其實就是一條大蟠河,全長一百余里,為長江右岸支流,沿途又加入了柳林港、松峰港、伴旗河、益陽港等支流,水勢愈來愈大,在流經臨湘中部后,這條河從西北流折向北流,注入黃蓋湖,又由黃蓋湖鴨棚口河道經鐵山咀入太平口,最終涌入滾滾長江東逝水。這江山之間,黃蓋湖的風浪來自長江,黃蓋湖的碧水則源出龍源,而山外有山,湖中有湖,一個大湖又分成了無數個小湖,一條水路又將江山與江湖自然而然地串聯在一起,如同一氣呵成。
對于那場必將發生的戰爭,這條河流有著極為重要的戰略意義。在今臨湘坦渡鎮境內,有一個狀如馬蹄的湖中之湖——馬蹄湖,為黃蓋湖西南部水域的一部分。坦渡,也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地名。坦,本義為平坦,又引申為平安和寬敞,料想這里曾是一個水域遼闊又風平浪靜的古渡。既有坦渡,必有良港,這里據說是東吳水師棲息的一個天然港灣。那一船一船的柴草由龍窖山北麓的馬岙運抵馬蹄湖后,就堆積在這個港灣邊的灘頭上,在夏天的驕陽和干熱風中很快就被曬干。這既是數萬軍士的薪火,還將點燃那場宿命的戰火。
二
龍窖山還有一個別稱,藥姑山,素有江南天然藥庫之稱。明人李時珍曾在此翻山越嶺,遍采山間百草,走時丟下一句話:“藥姑山上百草全,只缺甘草與黃連。”
這山中不但留下了一代藥圣的足跡,還留下了三位藥姑的傳說。不知何年何月,李氏三姊妹在此山中結庵修行,她們飲山泉,嘗百草,以寬大而柔韌的箬竹之葉遮身。其時,瘧疾流行,萬戶蕭瑟。三姐妹踏遍藥姑山,終于尋找到了一種治疫的神奇藥草,挨家挨戶送到百姓家中,從而拯救了一山百姓的性命。她們的善行感動了上蒼,王母將她們封為司藥女神,此山由此就稱之為藥姑山。如今在山風吹拂的箬葉叢中還掩映著一處古老的遺址——三仙壇,相傳就是她們結庵修行之處。
當我追尋歷史的蹤跡,卻遭遇了一個又一個在龍窖山和黃蓋湖遍地流傳的傳說。傳說永遠只是傳說,但這些傳說又特別接地氣,往往與當地風物相互印證。從某種意義上說,傳說其實是民間的歷史敘事,是人民創造歷史的一種方式,甚至就是真實的歷史。想想,一個地方屯駐了這么多軍隊,若是沒有大量藥材作為軍事上的保障,一場大戰尚未開始,興許就會疫病肆虐,這仗還怎么打?
看看長江北岸的曹軍吧,在雙方兵力眾寡懸殊之下,勝敗幾乎沒有懸念。而從曹操本人來看,盡管歷代修史者都一直刻意貶低他,但他又確實是那個時代最偉大的軍事家之一,他對戰爭充滿了天賦和激情,在赤壁之戰以前,堪稱是一位百戰百勝的戰神。然則,戰爭既有定數又充滿變數,而變數往往也是定數,盡管曹軍在赤壁之戰遭受慘敗有著各種各樣的原因,但因遭受大疫而導致戰斗力大大下降絕對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如《三國志》所云:“驅中國士眾遠涉江湖之間,不習水土,必生疾病。”隨著兩軍隔江對峙日久,曹軍不但陷入了軍無食糧、馬無藁草的困境,來自北方的他們對南方的氣候環境亦是既不熟悉也不適應,以至于“士卒饑疫,死者大半”。這疫病,據后世猜測,極有可能是大面積感染了瘧疾和急性血吸蟲病,而長江北岸烏林一帶又沒有一座像藥姑山一樣的天然藥庫,那救命的藥材只能從千里之外遠道運來,致使大量急性感染者在第一時間幾乎無藥可治。戰后,一向用兵如神、極少失算的曹操是挺不服氣的,他在痛定思痛后仰天喟嘆:“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在曹操看來,他不是被周瑜打敗的,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瘟疫打敗了他。相比之下,東吳水師既有黃蓋湖這樣一個遼闊縱深的水域,又有龍窖山或藥姑山作為柴草和藥材的保障,而黃蓋湖流域自古就是江南魚米之鄉,在糧食上也有充足的保障。
這湖里的魚多得不得了,在我的孩提時代,每年都有成群結隊的春魚隨著春潮,從太平口涌入黃蓋湖,多得可以用瓢舀。在我發育不良的童年和少年歲月,這湖里的魚蝦、蓮藕、蓮蓬、菱角、茨米、芡實養育過我瘦小的身體。那湖邊濕地上還生長著蘆筍、野提蒿、野芹菜、雁鴨須,這是有名的黃蓋四鮮,鳥也吃,人也吃。東吳軍隊來自江南,以稻米為主食,又有這么多鮮美的野生植物,吃過一茬又長出一茬。這里的糧食也是不用愁的,東吳大將陸遜曾依山據險,筑土城于板橋詹家山,位于如今的臨湘城郊,也是一個隱藏得很深的地方。這可不是傳說。一位年過古稀的考古專家帶著我七彎八拐,走進了一片山丘地帶。十多年前,他曾參與土城遺址的考古發掘,這條路他不知走過多少遍,沒想到竟然也迷路了,幾乎都不認得這個地方了。唯有河流,從來不會迷失方向。這山腳下,就有一條源出龍窖山脈的小河蜿蜒而過,名叫板橋河。這板橋河或許就是歷史上的伴旗河,為大蟠河的一條支流,早先也可以行船載舟。從伴旗河之名可以推測,當年那些往來于江湖和土城之間的東吳水師,一艘艘船只上插著牙旗,伴隨著河流往復穿梭。隨著歲月流逝,一段歷史漸行漸遠,這河名便漸漸叫成了更通俗的板橋河。這只是我的猜測,但有些歷史事實卻不是猜測,據考古發掘,在詹家山土城遺址先后發現了八個大糧倉,這座土城應該就是東吳水師的大糧倉,一船船軍糧就是從這里通過伴旗河或板橋河進入大蟠河,然后運往駐扎在黃蓋湖周邊的一個個營寨。
據說,東吳水師當時以屯為建制,在黃蓋湖四周設有十三屯,俗稱十三村,湘北第一門戶羊樓司古鎮就設有一屯。從龍窖源到大蟠河流經的第一鎮就是羊樓司,現如今在羊樓司也有一座名為十三村的建筑群,這建筑群并非三國年間的古遺址,但只要你往那爬滿薜荔果藤的門樓里一走,便恍若穿越時空進入了另一片天地。一條條在綠蔭中延伸的幽徑,仿佛正伸向那遙遠歲月;一棵棵樹木與你擦肩而過,銀杏、枇杷、楊梅、香柚、柿子、羅漢松、五彩梅、龍棗樹,在清風吹拂下散發出一陣一陣的清香。穿行于綠蔭樹影之間,感覺連肺腑也像綠葉和花瓣一樣張開了,你會下意識地呼吸,深——呼——吸——,呼吸著那歲月深處的氣味,那是十三村特有的氣味或風味。
這大蟠河流域和黃蓋湖周邊不只是魚米之鄉,還是瓜果蔬菜之鄉,這一帶的老鄉們大多有祖祖輩輩傳下來的一手絕活,那就是將平常不過的蘿卜、白菜、大豆、豌豆、辣椒、蘑菇和豆腐精心釀制為鮮辣可口的醬菜。別看這些醬菜只是尋常人間滋味,卻又比別處的更有味道,還有一種古怪的靈氣,尤其開胃。這醬菜既利于保存,又便于攜帶,特別適合于行軍打仗。那些來自江南水鄉的東吳軍士都好這一口,誰都少不了這一口,這醬菜便成了他們餐桌上少不了的一道開胃菜,一時間風靡十三村。
這民間的美食又演繹出了一段民間傳說,黃蓋為火燒曹營,向周瑜獻詐降的苦肉計。周瑜打黃蓋,雖說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但那打可是真打,那痛是真痛,那傷也是真傷,要不你怎么能騙得過曹操那雙眼睛?據史載,曹操細眼長髯,那細長的眼睛總是瞇縫著,但那瞇縫著的眼睛一旦睜大,眼神簡直如貓頭鷹一樣犀利而兇狠,要不怎么是一代梟雄?梟,指的就是貓頭鷹。曹操不但有這樣厲害的眼睛,他還在東吳水師里安插了耳目,一直暗暗地盯著周瑜和黃蓋呢。
黃蓋被打得一身皮開肉綻,血肉模糊,那挨打的地方是一座伸向湖中的山磯,直到今天那山巖和礁石還是血紅的,連湖水的波紋里也浮現出一縷縷血絲。這一頓打,也打出了黃蓋湖最慘痛的一個地名,苦肉咀。黃蓋是自討苦吃,在挨打之后吃什么都是苦的,苦得他只能一直緊咬牙關,什么也吃不下。這讓手下軍士急得不得了,若將軍不吃不喝,這身體一下垮掉了,那還怎么去完成火燒曹營的重任啊?沒承想,這個難題很簡單就解決了,一個軍士靈機一動,給將軍捧上了一壇老醬菜,那壇子剛揭開,一股醇香撲鼻而來,一下就把將軍咬緊的牙關和胃口一齊打開了……
黃蓋湖不只有黃蓋的傳說,那位大都督周瑜在黃蓋湖也留下了不少傳說。相傳,周瑜的帥府當年就設在現在的中山湖,這中山湖也是一個訛傳的名字,當為中寨湖,如清同治《臨湘縣志》所云“黃蓋湖……西納中寨湖水”,所指即此湖。三軍扎寨,帥府居中,形成拱衛之格局。而今坦渡鎮燈明村有一座燈窩山,據說就是周瑜當年的帥府,山頭高懸著帥旗,而山形如同燈窩,這地形可以遮蔽從江湖上刮來的疾風。當夜幕降臨,黑暗籠罩了一切,這燈窩山中的一盞燈火便照亮了一個雄姿英發、羽扇綸巾的身影,這是江東有名的美男子,人道是“世間豪杰英雄士,江左風流美丈夫”,不知那初嫁的小喬當時是否在為他紅袖添香,但琴是一定在的。在羅貫中的筆下,為了襯托諸葛亮的形象,把周瑜描繪成了一個心地狹隘、充滿嫉妒的人,還說出了那句充滿了妒恨的怨言:“既生瑜,何生亮!”但據正史記載,周瑜性度恢廓,雅量高致,實奇才也!若沒有這樣的胸襟,又哪有擘畫天下的雄才大略?而周瑜不但文韜武略,還精通音律,哪怕在音律上出現了一絲細微的失誤,他一下就能敏感地察覺并予以糾正,人道是“曲有誤,周郎顧”。一場生死大決戰即將爆發,這位統軍之帥卻是一身從容,他在燈下不是運籌帷幄,而是獨自彈奏著一曲《長河吟》:“風蕭蕭,水茫茫,暮云蒼黃雁聲寒。斜陽外,浪濤濤,滾滾東流辭意健……”
當此時,在黃蓋湖中央卻響起了激越的戰鼓聲,一場戰爭尚未真正打響,那戰鼓聲就已穿越時空,而今猶在長風中回蕩。一個看上去像我父親一樣憨厚淳樸的老鄉,時常在夢鄉里聽見這咚咚咚的戰鼓聲,他還夢見了自己久遠的前世,那時他也曾是黃大將軍麾下的一個鼓手。他按照自己夢想的尺寸,制造了一面極古極拙的大鼓,不經意地一敲就把我給深深地震撼了,那鼓槌上的紅纓子隨著鼓聲獵獵飄揚,一面大鼓在擂打的鼓槌下閃爍著強烈的光芒,一下就把我帶到了那個風高浪急的時刻。隨著他擂打出的鼓聲,這擂鼓臺的震蕩連著大地的震蕩,而縱使這一帶的湖泊已干涸千載,那干涸的大地也依然如風浪一樣起伏,這波瀾起伏的便是團山,其狀渾圓如團,料想當年皆為從湖中凸起的一座座島磯。在團山一側,還留下了一座戰后以黃蓋之名命名的磯頭,還有一座被挖掉了半邊的擂鼓臺遺址,據說是黃蓋訓練水師的指揮臺和閱兵臺。而在當年,這一帶還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水域,這擂鼓臺當是一座從湖中凸起的臺地。登上臺地,好大的風!這是個風口,一段遙遠的歷史仿佛在這個風口瞬間開啟,一個個浪頭從風口疾馳而過,風從浪尖上撲面而來,哪怕再堅硬的事物也經受不住風浪的撞擊,連同那些歷史真相。這臺地下還混雜著礫石、鵝卵石,興許就是當年最堅硬的礁石。我忽然發現,歷史從來不是虛幻的,它隨時都會露出某種真相乃至最真實的本質。
那是一個值得載入史冊的日子,建安十三年(208年)冬月十三日,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而在寒冬臘月只有從江北呼嘯而來的西北風,若在西北風中放火,東吳水師等于是引火燒身。但神奇的是,這一天竟然刮起了東南風,這絕非那個像神仙一樣的諸葛亮借來的東風,諸葛亮是北方人,只有常年生活在長江流域的人最熟悉這里的氣候,才能捕捉到那偶爾刮起、稍縱即逝的東南風。而翻檢諸史,幾乎都把那個關鍵的歷史角色從諸葛亮身上推向向了黃蓋,他是獻火攻之計的第一人,也是捕捉到東南風的第一人,更是率軍實施火攻的第一人。
那天,黃蓋就是從擂鼓臺水域率蒙沖斗艦數十艘,滿載著薪草膏油,外用赤幔偽裝,借助東風從太平口進入長江,又于“中江舉帆”,順風疾馳,如離弦之箭嗖嗖射向曹軍的戰船。由于黃蓋已向曹操投書詐降,此前又有荊州之主劉琮懾于曹軍之威已不戰而降的先例,再加之那些奸細早已密報黃蓋挨打的慘狀,曹操對黃蓋詐降已信以為真,曹軍一時間也沒有看出任何異樣。遠遠看見黃蓋裹著一身血衣,站在船頭向他們招手示降,曹軍也就未加戒備,只準備舉行一場受降儀式。而那個絕頂聰明的曹操,在更早之前就犯了一個實在不該犯的大錯,由于北方士卒大多暈船,他下令用鐵鏈將艦船首尾相接連綴起來,如此一來如履平地,卻給吳軍帶來了絕好的火攻機會。這也是黃蓋早已窺視到了的。
風蕭蕭,水茫茫,斜陽外,浪濤濤,當東吳水師的蒙沖斗艦漸漸逼近曹軍艦船,黃蓋在撲向曹軍的風中猛地甩響了九節鐵鞭,隨著那一股水斷虬龍之氣,剎那間,數十艘蒙沖斗艦一齊發火,一條條火龍借助風勢直噴曹軍的艦船,一場宿命的戰火就這樣點燃了,又從艦船延燒到曹軍扎在岸上的軍營,一時間“煙炎張天,人馬燒溺,死者甚眾”。當時,黃蓋在上風處火燒曹營,周瑜則率軍在順風處追擊曹軍,正所謂“火放上風,兵激煙下”,在孫劉聯軍的窮追猛打下,一代梟雄曹孟德在煙熏火燎中已睜不開眼了,但他還能辨別風向,一路率殘兵敗將沿長江北岸向西逆風而逃,最終從風雨泥濘的華容道上倉皇北歸。所謂“敗北”,這就是最真實的寫照。這冬天里的一把火,幾乎葬送了曹操一大半水軍,一如李白詩中的描述:“二龍爭戰決雌雄, 赤壁樓船掃地空。烈火初張照云海,周瑜曾此破曹公。”
那沖天燃燒的火焰又豈止是火燒曹營?連一條大江也燒開了,沸騰了,江南岸那亂石穿空、驚濤拍岸的一道臨江懸崖也被燒得一片通紅。這就是赤壁,火燒赤壁。當周瑜率追兵凱旋,在赤壁磯頭把酒慶功,又趁著酒興拔劍起舞,且舞且歌之:“臨赤壁兮敗曹公,安漢室兮定江東。此山水兮千古頌,刻二字兮紀戰功!”一曲歌罷,他用手指在長劍上輕輕一彈,如同彈奏《長河吟》一般,隨即便在那臨江懸崖上刻下了兩個隸書大字——赤壁。這是現存最早的赤壁摩崖石刻,那一劍一揮而就,何其優雅風流,那凌厲之鋒卻一下就刻過了重重關山,劍鋒直抵千里之外匡廬山,那廬山絕壁上竟出現了反寫的“赤壁”二字,神啦!
這樣的傳說如同人間的神話。赤壁之戰本身就是一個神話,曹操打死也不承認他的戰船是被東吳水師燒掉的,而是“孤燒船自退”,這不是他的失算,只是主動的戰略撤退。對此,東晉史家裴松之在注《三國志》時也大致沿襲曹操本人的觀點:“赤壁之敗,蓋有運數。實由疾疫大興,以損凌厲之鋒,凱風自南,用成焚如之勢。天實為之,豈人事哉?然則魏武之東下,非失算也。”
無論怎樣評說,一段歷史早有定論,這是中國軍事史上以少勝多的經典戰役之一。對于東吳和西蜀,這是一次“揚國威德,華夏是震”的大捷,他們以絕對的弱勢戰勝了一個幾乎不可戰勝的對手。而這一場戰爭幾乎逆轉了天下大勢,在火焰中奠定了三國鼎立的大格局,一個激烈沖突的亂世由此又進入了某種平衡的狀態,又為江南贏得了半個世紀的太平,一如戰前的太平口和太平湖一樣,太平,太平。
三
戰爭只是時空中的插曲,當一場戰爭煙消云散,漸漸就超越了戰爭本身的意義,由軍事而轉化為人文意義的生成,這甚至是歷史的一種精神升華。
對于赤壁之戰,如果你眼里只看見一道通紅的赤壁,那就會遮蔽你的眼光和更多的歷史真相。從歷史事實看,那場戰爭從來不是發生在一道孤立的赤壁下,在長江和赤壁的背后還有一個黃蓋湖,在黃蓋湖的背后還有一座龍窖山,而在那些天下英雄的背后,還蘊藏著民間的偉力,那是黃蓋湖流域的老鄉們對東吳水師的八方支援……
而圍繞一場戰爭,一時多少豪杰,每個人都演繹著各自的角色。黃蓋在那些千古風流人物中算不上最出色的一個,卻是最有血性的一個。他在火燒曹營時原本作好了決然赴死的準備,卻又大難不死,只是在“煙炎張天,人馬燒溺”的混亂中為流矢射中,那一箭據說是曹軍驍將、三國時代名列第一的神箭手張遼射的。黃蓋在跌落風浪中后又被吳軍水師救起,那一身傷痕更添新傷,一條大江也洗刷不掉一身淋漓的鮮血,吳軍幾乎認不出這個像血人一般的血性漢子了。黃蓋堪稱是奠定三國鼎立、逆轉天下大勢的第一功臣。戰后,孫權論功行賞,擢升黃蓋為武鋒中郎將,并以太平湖賜予黃蓋,那歲月幽深的太平湖,從此命名為黃蓋湖,仿佛在人間重新誕生了一次。
黃蓋湖除了大蟠河這一源流,還有一個重要源流,源潭河。這條河流早先是一個湖而不是一條河,也是黃蓋湖水域的一部分,如清同治《臨湘縣志》所載,其“南納沅潭湖水”。源潭今屬聶市鎮,是一座國家級歷史文化名鎮,一條青石板老街沿著沅潭河左岸如青龍蜿蜒,河邊還留著一個個老碼頭。相傳曹操敗北之后,那坐斷東南的孫權便駕臨黃蓋湖,巡視十三屯,而在沅潭湖畔也設有一屯,就在現今的聶市鎮。聶市,俗稱聶家市,但據當地文史專家考證,這聶家市又是一個訛稱,應該是接駕市。接駕,就是為孫權接駕。那天,當地官紳鄉民以世代流傳的民間吹打樂,在碼頭上熱烈而隆重地迎接吳主大駕光臨。這民間吹打樂,俗稱十樣錦,集鑼、鼓、鈸、笛子、嗩吶、笙簫等十樣樂器于一體,而當地鄉民又將征戰的情節串聯起來,分為點將、出征、交戰、凱旋、歡慶等樂章,并通過十種樂器的組合,惟妙惟肖地展現不同場景的氣氛,或如戰馬嘶鳴,或如刀槍相交,或如把盞歡慶,這讓孫權、周瑜和黃蓋看了連連擊掌稱嘆。而今,“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但一個古鎮和十樣錦卻依然在雨打風吹中世代相傳,這奏樂聲伴隨著源潭河悠長的流淌聲,而回聲愈加悠遠……
聶市還是聞名遐邇的茶鄉,在古鎮老街上還保存著一座座雕花窗欞的古宅和石雕牌坊,沿街則是古色古香的茶莊和茶館。自唐宋以來,這里就是茶馬古道的南方起點之一,尤其自清康熙至民國年間,晉商多集中于此開辟茶場、制作茶磚,遠銷我國西北邊區和蒙古、俄羅斯乃至歐洲諸國。不過,這源于中國本土的野生植物,最早只是用于祭祀,直至西漢后期才進貢宮廷,成為一種皇家飲品,而飲茶普及民間則是西晉往后的事情了。黃蓋湖流域作為黃蓋的封地,不知那時是否產茶,但以茶入藥則由來已久。聶市磚茶最明顯的功效就是止渴生津、開胃消食、益氣安神,還可以祛風解表、殺菌療瘡、解毒醒酒,這對于那位遍體鱗傷的血性漢子,倒是一味不苦的良藥,只是不知道,黃大將軍喝過嗎?
又相傳,黃蓋受封之后,便在今團山一帶建起了一座黃蓋府,作為其封地的治理之所。在戎馬倥傯中,黃蓋也曾歷任縣令、太守等地方行政主官。他出身寒微,自幼孤苦,嘗盡人間艱辛,這讓他對老百姓的苦難有著感同身受的共情,總是設身處地為他們著想。黃蓋一度擔任石城縣令,其時山越諸部族不愿歸服,境內還有賊寇作亂。黃蓋身為武將,卻沒有對山越和賊寇采取武斷的鎮壓,更沒有把那些亂象一概歸咎于老百姓,而是從根子上找原因。他深知治政之要在于安民,安民之道在于察其疾苦。經他深入民間微服私訪,發現石城的老百姓實在太苦了,那些豪強貪官簡直把他們逼得沒有活路了,其中最苦的就是山越諸部族。黃蓋“當官決斷,事無留滯”,隨即便對癥下藥,果斷地推出一系列強有力的舉措,抑豪強,濟貧弱,以鐵腕懲治貪贓枉法之徒。這些雷厲風行的措施,一時間令豪強官吏為之震駭,而境內賊寇皆銷聲匿跡,山越諸部族紛紛歸服,一方百姓各安其居而樂其業。
那樣一個狼煙滾滾的亂世,黃蓋卻營造出一個安定平和的境界,他最祈盼的就是天下太平,這也是天下蒼生的祈盼。歷史從來沒有假設,但也可以依據情理邏輯推測。東吳水師為什么能得到黃蓋湖流域的老百姓鼎力支持?這當與黃蓋采取保境安民、愛民護民而不擾民的舉措有關,這樣的軍隊才是老百姓打心眼里擁護的仁義之師。我覺得,這樣一個黃蓋,才是他完整的歷史形象。在前線,他是一員擐甲周旋、赴湯蹈火的猛將;在地方,他也是一位治政有方、保境安民的循吏。這位湖湘之子,既有血性又有智性,既是勇者又是仁者。天下英雄誰敵手?孟子早已回答了,仁者無敵!
設若黃蓋按照其一如既往的治政之舉來治理他的封地,黃蓋湖流域的老鄉們一定能過上安居樂業的太平日子,這樣的官員也一定會為百姓所依。只可惜,一位亂世將軍,還有軍務在身,隨后便領武陵太守,奉命平定荊南武陵諸縣之亂,后病逝于任上。黃蓋一生戎馬,先從孫堅起兵討董卓、擊劉表,再隨孫策征戰定江東,終以火燒曹營奠定東吳半個多世紀的基業,憑他這赫赫功勛、累累傷痕,足以加爵封侯,但卻因出身寒微而“爵位不加”,至死都只是一位偏將軍,而“黃大將軍”的說法,只是民間對他的尊稱。這樣一位遭門閥權貴歧視的偏將軍,卻讓百姓感念、后世尊崇,黃蓋逝世后,人們“又圖畫蓋形,四時祠祭”,這無盡的思念一直在黃蓋湖綿延。
“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黃蓋走了,在悠悠歲月中卻留下了一個悠悠的黃蓋湖。如今那被挖掉了一半的擂鼓臺一側,又蓋起了一座黃蓋寺。這座古寺據說始建于東漢建安年間,原名飛拍庵。而傳說中還有傳說,黃蓋在團山一帶安營扎寨、操練水師之際,結交了一位芳名白云的紅顏知己。黃蓋因為國征戰而一去不返,當白云聽到他病逝的噩耗,這位紅顏在哀哭之中流盡了悲絕的眼淚,從此剪去一頭青絲入飛拍庵為尼,法號虛白,獨守青燈三十余載,最終修行為一位得道高尼。當她圓寂坐化時,飛拍庵上空白云繚繞,白鶴低徊,一個縹緲的身影在白云間駕鶴西去,一陣風過后,便降下一場雨水,那雨水分外清冷,落在身上,連心里也是清冷的。那庵中尼姑和焚香拜祭的眾生皆以為那是虛白,便將飛拍庵改名虛白庵。然一位高尼終究難掩一位蓋世英雄之英名,后世又于此庵中為黃蓋塑造了一尊姿貌嚴毅、手持九節鐵鞭的塑像,讓這位英雄和忠烈從此享受眾生世世代代的香火拜祭,而這座寺廟也漸漸變成了黃蓋寺,民間又俗稱黃蓋廟。這是一座國內少有的將忠烈寺與佛寺合二為一的寺廟,后經歷代重修擴建,如今已是黃蓋湖流域最大的一座寺廟,由黃蓋殿、天王殿、大雄寶殿和三圣殿四大主殿組成。每當夕陽照亮黃蓋殿的飛檐,那鐘鼓樓敲響的鐘聲便在黃蓋湖的風聲與水聲中久久回蕩……
四
這一方水土,在黃蓋走后又歷經了一千八百年的風流水轉,水是最寬容和自由的存在,一直在江山與江湖之間蕩氣回腸地流淌。相傳,在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黃蓋湖發生了一次大地震,黃蓋府連同陸地頃刻間下沉,長江和洞庭湖水呼嘯而來,一個大湖變成了一片汪洋大澤。但據考證,黃蓋湖流域在歷史上從未發生過大地震,這傳說中的地震就是純粹的傳說了。還有更神秘的傳說,在黃蓋府沉沒多年后,在黃蓋湖最清澈的時節,那湖水中會映現出一座清晰的城池。但從黃蓋湖的演變史看,這個天然湖泊和洞庭湖一樣,在江湖關系的長期演變中一直在逐漸淤積萎縮,至二十世紀中葉,全流域面積已萎縮至一千五百余平方公里,水域總面積只有三百多平方公里,人道是“八百里洞庭,三百里黃蓋”。此后,隨著人類對黃蓋湖進行了一輪又一輪的大規模圍墾,黃蓋湖幾乎陷入了被吞噬的命運,在短短的半個多世紀里,水域面積就縮小至僅余七十多平方公里。一個越來越逼仄的湖泊,讓人們開始驚呼,若再不放過黃蓋湖,這個古老的湖泊將從地球上消失。
誰都知道,赤壁之戰絕對不是一場孤立的赤壁之戰,黃蓋湖也絕非一個孤獨的黃蓋湖。黃蓋湖西倚洞庭,北枕長江,這一帶的長江是流經湖南的最后一段,約占長江干流湖南段岸線的四分之一。人是與江湖相依為命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水是擺在第一位的生命之源。這個母親湖不僅養育著上百萬黃蓋湖兒女,還被稱為長江之腎,在調蓄長江洪水、維護生態平衡、保護生物多樣性方面發揮著無可替代的作用。隨著人類大面積的圍墾,這個長江之腎患上了越來越嚴重的腎結石,甚至出現了多種功能衰竭。偌大的一個黃蓋湖,水淺處已淹不過腳背,從前的一口大水盆轉眼就變成了一個淺淺的菜碟,水多了則泛濫成災,水少了又會出現季節性干旱、斷流式缺水,黃蓋湖的老鄉們守在一個水窩子里竟然沒水喝——這水要么喝不到,要么不能喝。這一切,那位黃大將軍正在黃蓋寺里干瞪著一雙眼無奈地看著呢。
看看吧,黃蓋寺原本建在一座伸入湖水的磯頭上,那里眼睜睜地變成了一片干灘。
看看吧,當年擂鼓臺四周還是滄海橫流的大澤,而今滄海早已變成桑田。
若是黃蓋再想率東吳水師從長江潛入黃蓋湖,那江湖之間早已沒有水路相通,那江山之間再也沒有河流載舟行船,枯水期江水進不來,漲水時湖水蓄不住,就算他率東吳水師進來了,也休想出得去……
一個風流水轉的自然湖泊,一旦被圍堵和攔截,一湖活水就變成了一潭死水。當江湖之間的水路被堵死了,人類又哪來的出路和活路?這是遲到的追問,也是人類在生存與生態博弈中的一種自然覺悟。二十世紀末,人類終于退出了對黃蓋湖的進一步圍墾。若能就此住手,這大面積萎縮的黃蓋湖,依然是湖南省僅次于洞庭湖的第二大天然湖泊,也是湖南省第二大越冬候鳥棲息地。然而,黃蓋湖剛剛擺脫了被吞噬的命運,隨后又陷入了另一種命運,那水域又被養殖圍欄、圍網和矮圍分割得七零八落,連一條條小湖汊里也布滿了迷魂陣。那越來越稠密的漁網,如同天羅地網,將大魚小蝦一網打盡。而大面積養殖污染,又讓湖水一天天變渾、變黑,最終變成一潭死水,湖里的野生魚類越來越少,連養殖的魚蝦也時常大面積死亡。當越冬的候鳥萬里迢迢飛來,俯瞰這如迷魂陣一般的湖泊,卻只能在空中往復盤旋,這些疲憊的生命已經找不到一塊落腳之地,一旦降落就是自投羅網,那迷魂陣上留下了它們拼死掙扎的血跡,還有在風中凌亂的羽毛——每年不知有多少候鳥被迷魂陣和網具纏繞致死,有的甚至是被直接捕殺和毒殺。如此經年累月,這湖里已沒有一滴水是干凈的,每一滴都散發出渾濁而血腥的味道。
黃蓋湖,我親愛的母親湖,自遠離故鄉之后,我從未忘懷去黃蓋湖的路,這是我童年和少年歲月早已走熟了一條路。這個母親湖一度成為我再也不敢踏足的地方,卻又是一個無法繞開的地方。每一次重返故鄉,我都要從這湖邊走過,風一吹,遠遠就能聞得到湖水散發出來的臭味和四處彌漫的死亡氣息,我只能掩鼻匆匆而過,但那刺鼻的氣味還是一陣一陣吹來。我再也不敢正視她,她曾是我故鄉最明亮的眼睛,卻已變得老眼昏花,渾渾噩噩,她已經看不清自己了,眼看就要失明了。這渾濁的湖水,或許就是她最后一滴眼淚。而多少年來,在這湖水里我再也看不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黃蓋湖不只是湖南的黃蓋湖,當人間劃分出清晰的邊界,一個天然湖泊也就成了跨界的湖泊。她是湘鄂兩省間的天然界湖,由湖南臨湘市與湖北赤壁市共管,臨湘坐擁三分之二的水域,赤壁坐擁三分之一的水域。在傳說中的黃蓋府一帶,現在有兩個黃蓋鎮,一個是湖南這邊的黃蓋鎮,為由北入湘第一鎮,扼湘北之門戶;一個是湖北那邊的黃蓋鎮,守湖北之要津。黃蓋湖流域的老鄉們,無論湖南湖北,都是黃蓋湖兒女,無論門戶要津,最要緊的是如何守護這個共同的母親湖和生命之源。
當一場戰爭早已遠去,又一場戰役終于打響了,這就是黃蓋湖生態保衛戰,有人甚至說,這是赤壁之戰后的第二大戰役。隨后,一個古老的自然湖泊建立了省級自然保護區,對黃蓋湖全流域實行禁漁退養,那湖中的網箱、圍欄、迷魂陣被悉數拆除,漁民一律收網上岸,許多漁民都被黃蓋湖自然保護區聘為巡護員,從靠水吃水變成了江湖的守護者。我深知,黃蓋湖的治理和生態修復絕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那將是生存與生態的長久博弈,才能夠為自然與人間尋找到一個恒久的平衡……
一個漂泊異鄉的游子,一次次重返故鄉,既是過客,也是歸人,黃蓋湖一直是我心中的牽掛。癸卯年早春季節,我又一次走近黃蓋湖。盡管去年經歷了一場跨季節的大旱,但在開春之后,又見一湖碧波春潮涌動,岸邊還有大片芳草連天、青蘿蔓延的濕地。這正是魚類產籽的季節,那些鯉魚鯽魚拍尾產卵的噼啪聲從水草叢中傳來,像清亮的水花一樣清脆悅耳,洋溢著生命的活力與欣悅。有魚躍必有鳥飛,有了這么多的魚兒,黃蓋湖的鳥雀又有福了,那些失蹤多年的白鶴、白鷺、小天鵝、小白額雁、大雁、綠頭鴨、白琵鷺又紛紛飛來了。這些從天外飛來的候鳥一般都會與人類居住地保持距離,如今極少有人侵入候鳥的棲息地,倒是那些候鳥時不時會越過自然的邊界,一次次地光顧人間。更有趣的是,一群小天鵝竟然和當地老鄉放養的家鵝泡在一起了,朝夕不離難舍難分。這興許就是人間與自然的最佳境界,大自然從來沒有什么清晰的邊界,只有自由自在的風景和生命,看看,那些鳥兒,有的在波光中游弋嬉戲,有的在浪花上交頸呢喃,湖水倒映出一個個活潑生姿的身影。鳥叫聲此起彼伏,每一只鳥都在發出不同的歌聲,那熱烈的呼喚和柔軟的回應,讓一個湖泊心旌搖曳。當一個天然湖泊又漸漸活成了她天生的模樣,黃蓋湖兒女也活成了他們天生的模樣,那像泥土一樣黑黝黝的漢子,像湖水一樣水靈靈的女子,他們有一個共同之處,一雙雙眼睛都像波光一樣明亮。生長在這里的人,眼界也是遼闊的,心胸也是坦蕩的。
這次我從龍窖源出發,沿著大蟠河和源潭河環繞黃蓋湖走了一個輪回。穿行于湖光山色之中,下意識地,我又覺得那波光閃爍的眼睛一路瞄著我,還有我在水中清晰的倒影。隨著春風一陣一陣吹來,那在水楊樹和蘆葦間延伸的漫長湖岸,把一湖碧波不斷拉近,又推遠。波光在時光中閃爍,時光在波光中蕩漾,隨風而來的還有一種無形的推力,將我推入一個更深邃的時空。當一個天然湖泊有了人文意義的生成,當歷史在江山間得到了某種精神上的升華,每一滴水都讓人感覺到歲月的分量,這連珠成串的人文古跡和自然風景,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個圓滿而流暢的循環。這是一條生機勃勃的綠色生態走廊,也是一條活著的三國歷史文化走廊。“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天地間,只有厚德載物的江山與生生不息的眾生,才是永恒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