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

李若行

密 語

我聽見過愛情

是散落一地的零件

我看見過愛情

是生于毀滅般的撞擊

我不會告訴你

車禍如何誕生

擁堵的公路上

路人如何抱怨、恐懼著現場

同時又心懷好奇

這就是我遲到的原因

嘗嘗我親手采摘的黃瓜吧

親愛的，我不會告訴你

我在臨來的路上

已經小心翼翼地去掉了它們身上的尖刺

那些橘黃色的路障

嗡 嗡

蜜蜂的嗡嗡

和轟炸機的嗡嗡

是不一樣的

孩子，媽媽懷上你的時候

它們和我腦子里的嗡嗡

又是不一樣的

它們和我嘴巴模仿出的嗡嗡

又是不一樣的

孩子，你會親耳聽見這些聲音

你會知曉一個球形的蜂窩

高于所有人

它永遠開著許多窗戶

允許無數嗡嗡自由進出

縫 合

把月食劈開

讓我們得到一雙眼睛

把蜘蛛劈開

讓我們得到一雙手

劈開過，全都被劈開過

一個完整的人

是不真實的

但是，我們仍要一起走過看不清的路面

我的手因此緊緊牽著你的手

這種短暫的縫合

驚醒了暗處的造物者

它發(fā)出蟋蟀之聲

愛

天空之愛

就是把手臂

永恒地遺棄在大地上

任它們長出花的形狀

和草根一樣的指頭

指頭向下

用來迷茫地摸索

一顆泥土的心臟

并且，不希望有人看見

萬幸的是

我和我的剪刀

對這些故事沒有興趣

我們一朵一朵剪著

頭頂，偶爾飄過幾片灰色的眉毛

像是悄悄孕育了

過于緊張的淚水

被回憶燙傷的人

一個被回憶燙傷的人

跪在馬路中央

后來，一場冰冷的大雪

攙起了他

湖

我相信

有另一個自己

藏在我心中

偽裝成一片湖

沉默的淤泥

牽出水草

等待捕捉一些

赤裸的人

其他人，來來往往

就站成一排樹

影子投在水面上

有誰也曾經

替他們縱身一躍

記得那失落的一天

我坐在湖邊痛飲波紋

一直喝到

喉嚨生出魚鱗

靠 近

你們離開之后

我會邀請別的客人

比如空氣

讓它們穿過一杯熱水的煙霧

坐到我的手指上

曾經，我不是空氣的聽眾

我過于年輕

而空氣對寂靜的討論

已持續(xù)了數十億年

我甚至年輕到

缺乏尊重

就像我會故意推開窗戶

讓鳥鳴蜂擁而入

變化發(fā)生在你們離開之后

有一次，空氣對我談到

它們的無數至親

如何變得沉默、稀薄

同時又最靠近

滿目的星光

凝 視

或許，地鐵

每次把我關在門里

都是合上一種眼皮

可能我們要做同一個

奔赴遠方的夢

又或許，寫字樓

從它的數百只瞳孔

我會挑出最中意的

用來朝外面

揮手示好

我如此喜歡

藏身于一頭巨獸

巨獸對我虛度的歲月

渾然不知

但我仍然擔憂

它對我突然的凝視

就像這下班后的黃昏時刻

從黑暗中飛來的幾只蚊蟲

在我面前揮之不去

一眨一眨

線

我始終知道

與柏油馬路同行的時候

我也是一根線條

這些年，為了安全

我單獨站立

從未推開車窗

去伸手觸碰

飛逝的任何東西

一些回憶，已經是

逐漸增大的毛線團

曾經到過的目的地

正在消失于某種糾纏

而我的當下

是從車站到車站，每一天

就像穿過同一種針眼

我努力編織著生活

讓它偶爾泛著銀色的微光

一個房子老了

松果在搖晃

一個房子的窗戶

也在搖晃

松果說

暴雨來臨的時候

要緊緊閉上所有嘴唇

我的衰老

或許與房子別無二致

變幻的年代里

我已經把很多心中的人

默默地搬空

如果一個晴天

可以延續(xù)很多年

我會走到屋外

和他們重逢

并開始抖落一生的松針

但是此刻，一個房子老了

高處的墻皮不斷開裂

我要就這樣

在深淵般的笑容下

先匆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