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散場

張惠雯

小時候，人總會以為日子都是一樣的，會一直那樣過下去，很松弛、很漫長。你以為人也會是這樣，爸爸媽媽永遠是中年人，姐姐永遠那么年輕。直到有一天，有什么東西突然打破了你對生活鏡像般的信仰，那幾乎就是童年的終點。

第二年的暑假到來時，我和上一個暑假一樣，仍然每天盼望著那個人到我家來，而他依然來得很勤，但我隱隱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和上一個暑假里的不一樣了。我說不清楚，只覺得他和姐姐之間過于熟悉了，有時候那種熟悉讓我想起爸爸媽媽。爸爸媽媽對那個人的態度也不一樣了。他們似乎不那么在乎他了，至少，媽媽不再把他盯得那么緊，暗中計算他和姐姐單獨待在一起的時間，更不再隨時委派我到那里去偵察。

風扇葉發出單調的晃動聲，爸爸媽媽的臥室里傳來午睡的鼾聲，姐姐的房間里傳出低沉的音樂聲——我把它和去年暑假聽到的聲音混在了一起。我覺得什么東西變了，什么東西流走了……

有一天，姐姐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她說如果她離開家，我會不會總是哭。我問她為什么要離開家。姐姐說：“人長大了都要離開家啊。”我看了姐姐一會兒，“哇”的一聲哭了。姐姐好像被我嚇住了，急忙勸我說：“你哭什么哭？我就是問問，我又沒有走，我不會走的。”可我越想越氣，越想越害怕，最后我對她說：“我去告訴媽媽！你想離開家，你要偷跑。”姐姐抱住我說：“你這個傻家伙，我是說著玩的，好了好了，不哭了。”

她的話就像一大片陰云，不定在什么時候飄過來，把我籠罩在不清不楚的憂慮和恐懼中。從那以后，我更膩著他們倆，唯恐一不小心，姐姐跑了，那個人再也不會來了。當他們都不說話的時候，我就使勁在他們倆面前蹦蹦跳跳。我覺得他們倆隱藏著一個秘密的計劃，而在那個年紀，我不可能知道這計劃意味著什么。

臨近寒假的一天，他們辦完了“大人的事”。那天上午，一群男女，開著幾輛小汽車，把化著濃妝、盤著發髻、穿著紅緞子禮服的姐姐拉到一輛車上。當那輛車開走時，姐姐從車窗里看著我們，突然哭了。那一刻，我覺得發生的事并不像媽媽告訴我的那么簡單，她說姐姐就是去舉辦一個儀式，就像去參加一場演出，演完了就回來。

一陣熱鬧之后，家里只剩下爸爸媽媽和我，只有我們仨的家里突然顯得那么安靜，那么空。那天夜里，我等到九點半，姐姐還沒有回家，那個人也沒有來。我問媽媽，姐姐怎么這么晚了還沒有回來。媽媽的眼圈紅了，她對我說，姐姐今后不能回家住了，她嫁給那個人了，要住到那個人家里去。我問媽媽，不是說辦完儀式姐姐就會回來嗎？媽媽說，是姐姐要她這樣說的，怕我傷心，怕我鬧著不讓她走……媽媽的話讓我迷惑，難道她現在告訴我，我就不傷心嗎？我不僅傷心，還感到自己被騙了。有時大人的想法真讓人不明白。

可我還是選擇對媽媽的話將信將疑，我想，也許姐姐并不想住在那個人的家里呢，她一直都是住在這里的，也許她夜里又會想家、想我們，所以她會回來的。第二天夜里，我照樣等著，第三天夜里也還抱著希望……直到某一天，我意識到媽媽說得沒錯，姐姐不會回來和我們一起住了。

好幾天以后，姐姐和那個人回來了。姐姐和那個人看起來和以前不一樣了，仿佛有些老氣。那個人像長輩那樣摸摸我的頭，還送給我一個半人高的玩具狗。我連外面的塑料包裝紙都沒有打開，就把它扔在沙發旁邊的地上。他們倆在客廳里和爸爸媽媽面對面地坐著說話，說的話都嚴肅而客氣，然后留下來吃午飯。吃飯的時候，那個人百般討好我，我卻不想和他說話。我痛恨他們所有人合伙欺騙了我，痛恨自己說不出這樣的委屈：我原以為自己會多一個哥哥，而結果是他把我唯一的姐姐也帶走了。

寒假里的一天，爸爸媽媽帶我去一個親戚家做客。從親戚家吃過晚飯出來，我們仨一起走路回家，我走在中間，他們倆在兩邊，一個人牽著我的一只手。快走到老十字街的時候，天空開始飄下細碎的雪粒。我們走得快了一些，雪也越下越大，細碎的雪粒變成了雪花。媽媽把她的頭巾取下來裹住我的頭。再往前走一點，就是我去年冬天常來的人民影院。我們經過那里時，剛好電影散場，一群群年輕男女從影院里出來，臉上還帶著做夢般的迷茫神情。在雪中，那些面孔像一片片美麗的、濕重的花瓣。

電影院樓頂上掛著正上映電影的巨幅海報，海報上最顯著的地方是一張外國女人的側臉，在那輪廓立體而又柔美的側臉后面，是一個男人模糊的正面，他正凝視著那張側臉。這個我熟悉的地方現在看起來也有些陌生了。一片片濕雪從天空中斜落下來，散場的人急匆匆地走在街頭，有的人小跑起來。我使勁瞅著那些身影，想看看里面有沒有姐姐和那個人。

我想到去年我也在這些散場走出來的人群當中，拉著我的手的是姐姐和那個人。打在我臉上的雪花潮濕、冰冷，那些在風雪中奔走的身影都模糊了，而爸爸媽媽還一個勁催促著我、緊拽著我往前走……我悄悄地哭了，第一次感到生命里刻骨的失去和孤獨。

（銀 葉摘自《當代》2023年第4期，本刊節選，黃思思圖）